生者何慼慼
綠茶按｜
朋友楊葵，是情感真摯卻不外露的人，然而今年的兩場追思會，卻讓他心理自我保護開關自動開啟，眼窩子淺到叫人尷尬，都流淚了。一次為紀念二十年前病故的作家葦岸，再一次為猝然離世的尚曉嵐。我們悼念什麼？怎麼悼念？在弄清楚這些悼念到底是在悼念什麼，以及怎麼悼念，也就生出了力量。
悼念什麼？怎麼悼念？
文｜楊葵
人過五十，悼念親友的事多起來，2019尚未過半，四五起兒了。先是突然得知過世訊息，過後是感嘆，然後追悼會，再然後，還有追思會。
艾略特那句著名的詩，四月是個殘忍的季節。這個五月，連赴兩場追思會，又不知從何時起，眼窩子淺到叫人尷尬，都流淚了。淚水忍不住的時刻，可能心理自我保護開關自動開啟，一時打岔想到：艾略特說錯了，五月才殘忍。
亡者都是作家，一位二十年前病故，當時三十九歲，如今親友們逐一撰文，出版紀念文集，聚眾追思。
《未曾消失的葦岸——紀念》
葦岸肖像｜羅雪村 繪
另一個四十六歲，因急病猝然離世，一棒子打下來，親朋好友完全反應不過來，一七二七三七……七七數完，人人矇頭脹腦，還是反應不過來。兩個多月後，追思會才開成。
《所思在遠道：追憶尚曉嵐》
尚曉嵐
杜甫也有一句著名的詩：死者長已矣，生者常慼慼。慼慼，憂傷也，也有憂懼之意。憂傷好理解，生死兩隔，難免傷懷；而憂懼，有嗎？我們悼念一個人，會心懷憂懼嗎？我要坦白，確實有。
年輕時候愛說不憂亦不懼，今天回想，能這麼說話，說明對憂懼還沒有刻骨體會。並不是說年輕就沒有憂懼，只是，能說出的憂懼，多是形式大於內容。年輕啊，再憂再懼，能憂懼到多深呢？上點歲數就不一樣了，憂懼不待開口說、動筆寫，隨時隨地，如影隨形。這層意思好理解，不識愁時愛上層樓，為賦新詩強說愁；一朝識盡愁滋味，就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可是究竟憂懼個啥？這真是至難回答的終極問題。難在能說得清、道得明的憂與懼，其實就都不算什麼，而大憂大懼，一來無法表達，二來早已沒有表達願望了。當然你也可以大而化之地說，無非人生即苦，流轉輪迴；可這樣的話說出來，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意思，註定無法共享。佛教裡有個詞叫“共許”，就是沒有共許。
言已至此，雖然終未給出明確答案，但已說完了我們在悼念什麼。死者長已矣，生者長慼慼，我們悼念他人，其實是悼念著自己，悼念自己虛度的時間，悼念自己逝去的年華，悼念自己在這時空中留下的每一條軌跡，儘管說到底它們也是虛妄不實的。
就在這個殘忍的五月，這個我忙著悼念的五月，每一天的太陽照常升起，一位老畫家的個展盛大開幕。我的工作室就在展廳隔壁，因此得以和八十一歲的老畫家多次深入交談。
老人對我說，他六十歲的時候，對自己繪畫生涯既憂且懼，覺得沒什麼指望了。然而活到七十歲，再回顧過往十年的創作，驀然發現，這十年比過去的六十年都好，繪畫上有了更多突破，總算漸漸找到自己真正想要的東西。然後，繼續，萬沒想到，到八十歲再回顧，七十至八十歲這十年，竟然更好啊……老人說完這些說：“這是我由衷的感受，絕不打誑語，可是我明白，你現在還不懂這些。”我說：“明白，沒有共許嘛。”說完自己樂了——這話說的，到底是明白不明白呢？
高莽 作
還是這個殘忍的五月，這個忙著悼念自己的五月，和一位失聯多年的朋友重又聯絡上。加的微信，乍一開始，問好，感嘆，多年不見，不知從何說起，話都說得客氣。那麼寬一道時間的鴻溝，我們好像都在奮力揮鍬填土，想盡快架出一座橋，可是，遲遲難見效果。
無意間我向她轉述老畫家那番話，未及說全，一座彩虹一樣美的橋瞬間架設成功，我們倆你一言我一語搶著說，話匣子頓時打開了。我們都認為，到了這個年紀，無論是主動的還是被動的，總之越來越少被比較低階的情感因素困擾並左右，終於擺脫了顛來倒去總是在重複的那些外在的東西，彷彿突然有了新方向，我們的心靈也因此突然年輕了，又開始爬坡，我們重新獲得一種向上的力量。
對，力量，就是這個了，這就是“怎麼悼念”的答案。我們悼念一個人，是要再一次逼著自己直面縈繞在懷、賴著不走的憂與懼，並不是要沉浸於此，我們是要藉此學會與這份憂與懼共生共處，相敬如賓。就如同我們的身體不再年輕，病痛時常突襲，器官逐漸老化，可是，以現在的醫療醫藥水平，只要安於接受，安心與病痛共生共處，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就在這兩場追思會過後，和其中一場的主辦者交流，說起現場我居然一言未發。我說假如千言萬語必須化成一句話，我想說的是向亡者學習，學習她任何時候都不縱容自己，嚴格要求自己。主辦者聞此說道：她能給人力量，真好！
在可預見的未來，必將迎接越來越多的悼念，弄清楚這些悼念到底是在悼念什麼，以及怎麼悼念，也就生出了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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