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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真能“孤篇壓全唐”嗎?

作者:由 楚雲卿 發表于 詩詞日期:2022-01-19

孤篇壓全唐是誰提出的

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真能“孤篇壓全唐”嗎?

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之所以被人譽為“孤篇壓全唐”,跟下面兩位學者的評論有關。

清末學者

王闓運

評其曰:

“張若虛《春江花月夜》用《西洲》格調,孤篇橫絕,竟為大家。李賀、商隱,挹其鮮潤;宋詞、元詩,盡其支流。宮體之巨瀾也。”

後人經常引用的“

孤篇橫絕,竟為大家

”即出自此處。

這也是第一次有人承認張若虛在古典詩歌中的地位,

而且“

大家

”這種稱呼,將張的地位拔到極高的程度。

而近代的

聞一多

在《宮體詩的自贖》一書中稱它為“

詩中的詩,頂峰上的頂峰

”。

聞一多先生的點評後面還有一句:

“至於那一百年間梁、陳、隋、唐四代宮廷所遺下的那份最黑暗的罪孽,有了《春江花月夜》這樣一首宮體詩,不也就洗淨了嗎?向前替宮體詩贖清了百年的罪,因此,向後也就和另一個頂峰陳子昂分工合作,清除了盛唐的路,——張若虛的功績是無從估計的。”

其實,王闓運的“孤篇橫絕”,

不是指橫絕整個唐詩,而是相對於齊梁以來流行的宮體詩。

而聞一多的“詩中的詩,頂峰上的頂峰”,也是指相對於齊梁隋唐以來的宮體詩。

所以,“孤篇壓倒全唐”這種說法,其實是對“孤篇橫絕,竟為大家”及“詩中的詩,頂峰上的頂峰”的

誤解

斷章取義。

當然,事情並非這麼簡單。

程千帆

老師認為王闓運和聞一多把《春江花月夜》劃入“宮體詩”的範疇,是一種誤解。

王闓運稱張的《春江花月夜》為“

宮體詩巨瀾

”,是沒有依據的。

其徒弟陳兆奎對這句話的解讀為:

“奎案:昌谷五言不如七言,義山七言不如五言,一以澀練為奇,一以纖綺為巧,均思自樹一幟,然皆原宮體。宮體倡於《豔歌》、《隴西》諸篇。子建、繁欽,大其波瀾,梁代父子,始成格律。相沿彌永,久而愈新。以其寄意閨闥,感發易明,故獨優於諸格。後之學者,已莫揣其本矣。”

如果真是這種認知,那麼顯然就把愛情詩的源流當作宮體詩的源流,既沒有文獻根據,也不符合歷史事實。

聞一多稱張的《春江花月夜》是在替“

宮體詩贖罪

”,

程千帆則認為,把宮體詩的“轉機”下移到盧、駱、劉、張時代,就把從庾信到楊素、隋煬帝等人的努力給抹殺了,而同時將盧、駱、劉、張之作,劃歸宮體的範疇,認為他們的作品出現,乃是“宮體詩的自贖”,就更加遠於事實了。

如果說“宮體詩有自贖”,那麼

楊廣、諸葛穎、張子容

等人的詩篇,乃至當時其他詩人,已經早於初唐諸人,開啟了詩壇新風。

列舉幾首詩作為論證:

01。

麗宇芳林對高閣,新妝豔質本傾城。

映戶凝嬌乍不進,出帷含態笑相迎。

妖姬臉似花含露,玉樹流光照後庭。

花開花落不長久,落紅滿地歸寂中。

——陳後主· 《玉樹後庭花》

02。

暮江平不動,春花滿正開。

流波將月去,潮水帶星來。

夜露含花氣,春潭漾月輝。

漢水逢遊女,湘川值兩妃。

——隋煬帝· 楊廣·《春江花月夜二首其一》

03。

花帆度柳浦,結攬隱梅洲。

月色含江樹,花影拂船樓。

——隋·諸葛穎· 《春江花月夜》

04。

林花發岸紅,氣色動江新。

此夜江中月,流光花上春。

分明石潭裡,宜照浣紗人。

交甫憐瑤佩,仙妃難重期。

沉沉綠江晚,惆悵碧雲姿。

初逢花上月,言是弄珠時。

——唐·張子容· 《春江花月夜》

我們可以明顯看出,雖然《春江花月夜》在陳後主的創作中寫了宮體豔情。

但隨即透過

楊廣

等人的創作又呈現出了非宮體詩的面貌。

而如果說張若虛有什麼繼承的話,那也是繼承隋煬帝等人的面貌,而非陳後主的傳統。

說的再明白一點:

一首詩歌,不能因為前人寫了宮體豔情,就把後面沿襲舊題的詩作一併劃入宮體詩的範疇,而不管它的內容和風格是什麼。

就像

王靜安

先生所說的:“

詞之雅鄭在神不在貌。

而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不僅貌非宮體,其神更非宮體。

但聞一多先生有一點說得對,張若虛他的確遠遠超過了同寫《春江花月夜》的前輩們。

他這一首詩裡面所抒發的感情思想,是其他詩人幾十篇詩歌的容量,說他是“大家”,並不為過。

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真能“孤篇壓全唐”嗎?

總結:

張的“春江花月夜”的確一首藝術性極高的詩歌。

但它在中國詩歌史上,尤其是宋明時期,長期受到忽視,這是不應該的。

當一顆明珠被發現的時候,它的璀璨和奪目光芒將無法再被人忽視。

我們都知道,詩歌是語言的藝術,那麼一首詩,除了語言的優美,其次要有內在的生命力。

生命力就是它有意境和境界,有深度的思想和美的內涵,或者誠摯的情感。

《春江花月夜》在語言上自不必說,它超出了優美這個範疇,是比優美更美一個維度的語言。

既華美流麗,又絢爛多彩。

在意境上也呈現出多種面貌,既有“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的

浩渺

也有“江流宛轉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的

幽美朦朧

既有“空裡流霜不覺飛”的

明逸

;也有“白雲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的

空靈

,可與張繼的“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頡頏。

事實上,他營造的意境,除了美學上的,還有哲思上的。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這句詩,

有著超越本體的意識,掙脫了時間和空間的束縛。

從詩歌的發展而言,

張若虛身處初、盛唐之交,以一種“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的覺悟,攀上了初唐詩歌的巔峰。

呈現在他詩中的即是“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的淡淡悲傷和憧憬。

以一種輕盈、淡然、恬靜、從容的心態面對“時空事物”的變幻和更迭。

如李澤厚先生所言:“

儘管悲傷,仍然輕快,雖然嘆息,總是輕盈。

這即是盛唐之音的初現崢嶸。

最後想說的是:

張若虛《春江花月夜》儘管當不得“孤篇壓全唐”之譽。

但至少,“孤篇壓初唐”毫不為過。

它雖不是盛唐的頂峰,卻是初唐的頂峰!

參考資料:

(1)聞一多。唐詩雜論· 《宮體詩的自贖》[M]。上海:中華書局,2009:18-20。

(2)程千帆。張若虛《春江花月夜》的理解和被誤解[J]文學評論,1982-08-29

(3)李澤厚·《美的歷程》第七章《盛唐之音》第一節《青春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