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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上此樓李白停筆不寫,杜甫卻寫下這篇千古名作

作者:由 小文意看娛樂 發表于 俗語日期:2022-07-30

詩人杜甫字什麼號什麼

【編者按】

“2018年是大唐建立1400年,那是個群星璀璨的偉大時代,那是直到今時今日還依然活在我們心中的盛世大唐。”

遇見發愁的李白,和他一起登上金陵的鳳凰臺;品嚐王翰的葡萄美酒,在剛健的時代風貌裡體會中國式的狂歡;跟隨王維的行跡,走近“安史之亂”的事件現場;借用羅隱的銳利目光,在唐代市井中觀察世間百態……

南京師範大學教授酈波新著《唐詩簡史》,帶你品讀唐代王朝歷史與詩人浮沉命運,解唐詩、說唐史,還原心中大唐,走進恢弘卻溫暖的大時代。

登上此樓李白停筆不寫,杜甫卻寫下這篇千古名作

杜甫畫像,見於《晩笑堂竹荘畫傳》

登樓賦詩,是古人最喜歡的事,也是最難的一件事。

因為若此前有名人名句、名篇名著,想要後來居上,則何其難也!連“詩仙”李白登黃鶴樓都要擱筆,那麼“詩聖”杜甫又會如何呢?

當五十七歲的杜甫登上岳陽樓時,他的平實內斂,他的滄桑博大,早已讓他能夠超越一切。我們今天就來賞讀的杜甫的千古名作《登岳陽樓》。詩云:

昔聞洞庭水,今上岳陽樓。

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

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

戎馬關山北,憑軒涕泗流。

杜甫登上岳陽樓的時候,已有孟浩然“八月湖水平,涵虛混太清。氣蒸雲夢澤,波撼岳陽城”這樣的雄詞偉句。此時此刻,杜甫會不會像李白那樣擱筆而嘆呢?當然不會。因為這時登岳陽樓的是老杜,而當年登黃鶴樓的是小白。當小白後來變成太白的時候,也已然有了超越。

就律詩而言,杜甫晚年所作這首《登岳陽樓》,不只從格律,而且從即景抒情的意境、“詩言志”的胸懷與抱負,以及詩可以興、觀、群、怨的最高格局來看,都可謂是典範中的典範、詩中的詩。

登上此樓李白停筆不寫,杜甫卻寫下這篇千古名作

清代嘉慶《巴陵縣誌》岳陽樓圖

那麼,這首五律的奧妙到底在哪裡呢?

首先第一聯,看似毫無稀奇之處,平平道來。“昔聞洞庭水,今上岳陽樓。”杜甫首聯用的大概是一種最平實的寫法了。明明是在寫詩,卻是一種散文的筆法,彷彿單純是客觀的記錄。此時登樓,心境不可曰不喜,也不可曰不悲,甚至不可曰喜亦不可曰悲。仔細揣摩,卻又別有洞天。按照律詩的技法,頷聯、頸聯要求對仗,而首聯、尾聯並沒有嚴格的對仗要求。但這一聯看上去純是客觀敘述,“昔聞”對“今上”,“洞庭水”對“岳陽樓”,平平淡淡之中卻對得極其工整,在一片平實之中已暗藏天地。

杜甫於律詩的創作,既有“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的勤奮,又有無與倫比的天賦。他這首晚年所作的《登岳陽樓》和他早年所作的《望嶽》對比來看,在詩歌的創作技巧和創作天賦上是何等的呼應。兩首詩的首聯都以散文筆法起句,《登岳陽樓》說“昔聞洞庭水,今上岳陽樓”,而《望嶽》則雲:“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這種問答的句式,更是典型的散文筆法。又如他的《蜀相》:“丞相祠堂何處尋?錦官城外柏森森。”也是散文的問答方式,起句平實內斂,卻又包蘊無比豐富,內中自有天地。當然,杜詩中也有奇峰突起,比如“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這樣陡起壁立、令人耳目一新的起句。可見,或奇絕,或平淡,在杜甫手中已是駕馭自如,履險如夷呀!

首聯平實而不平庸,接下來的頷聯片刻另開天地。“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坼”是裂開的意思,所以解讀第三句,向來說洞庭湖浩瀚無際、波濤連綿,像把吳地與楚地,一向東、一向南,給裂開了一樣。這是寫洞庭湖水的蒼茫之力,彷彿把吳地擠向了遠遠的東邊,把楚地擠向了南邊。這一解釋是最通行的解讀,但我從文字上反覆推敲揣摩,覺得這種說法雖然已成定論,但似乎還沒有理解杜甫的原意,沒有達到杜甫的境界。

登上此樓李白停筆不寫,杜甫卻寫下這篇千古名作

明代安正文《岳陽樓圖》

如果說,吳在洞庭湖東,楚在洞庭湖西,好像被洞庭湖分作兩半,那麼為什麼不是說“吳楚東西坼”,卻說“吳楚東南坼”呢?而且回看春秋時期的史實,楚國的地域可以東至太湖,甚至現在蘇北很多地方都曾經是楚國的地盤。像南京,古時為什麼稱金陵?因為楚威王最早在這裡設金陵邑,此處又稱“吳頭楚尾”。王昌齡在《芙蓉樓送辛漸》中也說,從南京到鎮江的這一帶寧鎮山脈可謂“平明送客楚山孤”。所以說東南這一帶很多地方都曾為楚地。但反過來,吳國也曾是春秋五霸,揮兵西上,一代軍事天才孫武子帶兵,千里奔襲,短時間內攻滅楚都。但就春秋時期的地形而言,論吳國的地理邊界,似乎從來都與洞庭湖無關。

事實上,洞庭湖與吳國遠離千里,又怎麼能夠分開吳楚之地呢?所以除非杜甫所說的不是春秋五霸中之吳,不是吳王闔閭、夫差之吳,而是三國魏、蜀、吳之吳,是東吳之吳,一切地理上的疑惑便可迎刃而解。因為春秋戰國時,岳陽屬楚國,而到三國時則屬東吳了。杜甫身臨岳陽樓上,他所說的“吳楚”不是被洞庭湖分開的吳和楚兩塊地方,而指同一塊地方,是洞庭湖身後中國東南廣袤富饒的千里沃土。而這一片東南之地,春秋時屬楚地,三國時屬吳地。當然可能有人會問,那為什麼不叫楚吳?應該是楚國排在前面,東吳排在後面啊。這很簡單,因為從詩律的要求來看,這一句的第二個字應該是一個仄聲字,而“吳”字是一個平聲字,“楚”字是一個仄聲字,所以必須是“吳楚東南坼”,而不能是“楚吳東南坼”。

那麼問題又來了,既然洞庭湖分開的不是吳與楚,不是東與南,那它分開的到底是什麼呢?“坼”這個字,《說文解字》說“坼者,裂也”,就是分開、裂開的意思,而且它的部首是土字旁,所以是大地的裂開。所以《淮南子》說“天旱地坼”,是指乾旱的時候大地裂開。但是,“坼”字的裂開之意,從訓詁的角度上來講,還有一個非常獨特的用法,就是《周禮》裡所說的“卜人佔坼”。這說的是什麼呢?是說古人占卜的時候,要用甲骨。所謂甲骨文,就是刻於甲骨的占卜文辭。占卜時所觀察的那個裂紋,就是占卜的重要依據。所以又有“坼兆”之說。這樣的“坼”字,這樣的分裂、裂紋、裂隙、裂縫,又有了神秘的命運資訊,甚至是神秘的宇宙資訊。

登上此樓李白停筆不寫,杜甫卻寫下這篇千古名作

元代夏永《岳陽樓圖》

《山海經》有云:“天傾西北,地陷東南。”這就是先民對我們這片神州大地在地形上的粗略認識。而這種使得“地陷東南”,造成整個東南之地如裂開漂浮的板塊一樣的洪荒偉力,竟然是來自洞庭湖水。所以,第四句接下去說:“乾坤日夜浮。”這種蒼茫之力何其偉岸,使得整個天地,都恰似在湖水中日夜浮動。酈道元《水經注》曾說,洞庭湖“廣圓五百里,日月若出沒其中”;曹操《觀滄海》亦有“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裡”之句。所以,杜甫的“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十個字中無一字提到水,卻寫盡了洞庭湖水的蒼茫浩瀚之力。本來前面孟浩然的“氣蒸雲夢澤,波撼岳陽城”,幾乎已把洞庭湖水的偉岸之力寫到窮盡,但杜甫更翻其上。沈德潛《唐詩別裁》評曰:“三、四句雄跨今古,比之孟襄陽實寫洞庭,本領更大。”

那麼,這兩句只是寫盡了氣勢與格局的雄渾超絕嗎?

其實不然,杜甫此時已經是五十七歲高齡,離他蒼涼離世只有一年多的時間,也是杜甫晚景最為淒涼的一段時間。此時他江湖漂泊,身染沉痾,已不是當年《望嶽》時“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的杜甫,也不是《聞官軍收河南河北》時“卻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詩書喜欲狂”的杜甫。此時的杜甫不僅不能“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甚至接下來還要溯湘江而上,流離失所,甚至最後困死於孤舟。

杜甫此時登岳陽樓,是在他一生最為困頓、最為艱難的漂泊生涯中。這時的杜甫一直舉家住於孤舟之上。由於生活困難,不但不能北歸,而且被迫更往南行,所以他說“吳楚東南坼”,被割裂的豈止是東南大地,還有他這顆不能歸鄉的遊子之心呀!但是,如此貧困、如此窘迫的杜甫,在這種人生的淒涼境遇下,為什麼能寫出“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這樣雄跨今古、氣壓百代的名句呢?這樣大的氣勢與格局,又與他自己的人生有怎樣的關係?

我們來看第三聯,“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漂泊江湖,親朋故舊沒有一點音訊,年老體弱,生活所居唯在這一葉孤舟。杜甫說“老病有孤舟”,“老病”一詞並非誇張,而純是實寫。這時的杜甫,處境艱難、悽苦不堪,而且年老體衰,身患各種疾病。他向有肺病,又染風痺之症,此時已左臂偏枯,右耳已聾,基本上是藥不離口了。可是這樣悲苦艱難的杜甫,為什麼在登臨岳陽樓的時候表現得那麼平靜呢?

登上此樓李白停筆不寫,杜甫卻寫下這篇千古名作

杜甫像

首聯“昔聞洞庭水,今上岳陽樓”,不見悲喜,不見浮沉,可第二聯卻又突然胸懷浩大,“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他是在為自己悲苦的命運而悲嘆嗎?此時的他,親朋無一字相遺,老病唯孤舟相伴,自敘如此落寞,寫景卻如此闊大。而且從頷聯、頸聯的對比來看,兩聯詩境一則極闊大、極雄渾,一則極悲切、極逼仄,這難道不矛盾嗎?其實一點都不矛盾。不僅不矛盾,還是極其完美的統一。這便是如尾聯所曰:“戎馬關山北,憑軒涕泗流。”

一句“戎馬關山北”,也可以反證第三句的“吳楚東南坼”中“吳楚”和“東南”是一個整體;而“戎馬關山北”的具體所指,應該是當時吐蕃的兩次入侵,因吐蕃大軍南下,唐都長安報警不息。當時西北戰火不斷,飽經兵亂之苦的大唐始終不得安寧。此時此刻,飽經流離、身處東南的杜甫憑窗越過蒼茫的洞庭湖水,舉目望向長安的方向,望向戎馬關山之北,所謂“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山”,所謂“總為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憑軒遠眺、涕泗橫流,不是在悲嘆自己悲苦的命運,而是心心念念處皆家國、皆天下、皆神州沉浮的命運啊!所以“涕泗流”是老淚橫流,是為了家國,為了天下,為了族群的憂患之淚。

我們講《登幽州臺歌》時說過,涕是無聲之泣,泣是有聲之哭。涕泗橫流是什麼?是眼淚奔湧而出。眼淚是什麼?眼淚不也是一種水嗎?杜甫眼中所奔湧的淚水,為家國命運悲嘆的淚水,和那蒼茫的洞庭湖水一樣,在沉沉浮浮中映現出來的是一個家國、一個王朝的流離命運!

至此,因為那顆悲憫之心,杜甫個人的命運與天下的命運,與族群的命運,與王朝的命運完美地糅合在了一起。一個家國、一個王朝的命運、一個時代的命運,和一個個體的命運緊緊地捆綁在一起,這就是浩大的連綿,這就是連綿的詩脈。

登上此樓李白停筆不寫,杜甫卻寫下這篇千古名作

翻譯成朝鮮語的杜甫詩

所謂即景抒情、因景生情、情景交融,在杜甫詩中簡直是臻於極致。回頭再來看,“昔聞洞庭水,今上岳陽樓”這一首聯的平靜,卻是何等平實又內斂,真有無盡涵詠之妙。一則昔聞今上,卻有了卻夙願之意。二則昔聞今上,以見人生無限感慨!所謂“昔聞洞庭水”,是說年輕時就對岳陽樓、對洞庭湖水懷著無限嚮往。那時的杜甫,想來風華正茂,想來便如《望嶽》時的杜甫,“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可是,待到“今上岳陽樓”之時,已是風燭殘年、白髮蒼蒼,潦倒顛簸、歸期無望,所以“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而整個大唐的命運,不也是這樣嗎?昔聞之時正是一派盛唐氣象,而如今“安史戰亂”之後,神州動盪不息,大唐盛景不再,怎不讓人徒生時局之悲!所以,一句“昔聞”“今上”,有杜甫自己的身世之悲,也有大唐由盛轉衰的家國之痛。

杜甫之為杜甫,這樣百感交集的情懷、沉鬱頓挫的情感,只從極平淡處寫來,卻詩律謹嚴、對仗工整,詩脈綿密細緻,真是“晚節漸於詩律細”。而他那“詩聖”的情懷,永遠將個體的命運與家國天下、與族群、與時代的命運緊密相連。不論個人的命運如何,他心中的悲憫,始終是面對著天下,面對著黎元百姓。

這種憂患、這種大慈悲,才是杜甫之為杜甫、杜甫之為“詩聖”的關鍵。

(圖片來源於網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