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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衛權:童年拾春(散文)

作者:由 河南文學 發表于 俗語日期:2023-01-25

荏油吃起來有點苦還能吃嗎

王衛權:童年拾春(散文)

在我童年記憶中,六十年代中期,冬天的漫長難熬。糧食少,分的麥子更少,吃的主糧以晉雜五號高梁為主,間或有少量的玉米。整個冬天,基本不吃蒸饃,頓頓是玉米稀粥,裡面下的是高粱面片,俗稱"兩米飯"。缺菜少油沒調料,一個冬天吃下來,胃酸肚脹口啖。我們眼巴巴地盼著春天,盼著肚子裡能吃到春天的野菜,換換自己的胃口。

王衛權:童年拾春(散文)

早春二月,春寒料峭,冬季的衣裳還沒脫下身,我們一群兒童早已按捺不住,紛紛提上籠子,拿上小刀開始拾春了。

陽坡牆角處,萆草已露出嫩嫩的黃芽。我掐幾個放進嘴裡,有種甜絲絲的味道。飢餓的我們一路尋去,邊走邊掐,邊掐邊吃,不管什麼野菜的嫩蕊統統收納到肚裡。

正午,太陽暖洋洋的,麥苗開始返青,地表解凍。順著麥行,我總能發現不是很大的薺菜。薺菜葉裡外三層,長五六個葉片,呈鋸齒狀。最下邊的一層葉片長且寬大,暗紅色,葉梢已乾枯。薺菜中間已長出三兩片嫩葉。我小心翼翼地將小刀伸入薺菜根部,一用力,一棵薺菜就到了手裡,撣掉根部土粒,摘掉底層葉邊的黃葉,小心翼翼放入籃子,又繼續尋找。如此這般,越尋越多,終於罩住了籠底。拾薺菜的人多,一遍又一遍,一塊麥地不知經過多少遍的搜尋,薺菜很少了。我往往轉上一上午,也拾不了多少,最多拾十幾棵。

這些稀有的薺菜提回家去,母親摘淨黃葉,淘洗乾淨,切碎,和高梁旗花面片一塊入鍋,使本來澀紅、難以下嚥的高梁面片頓時有了一種特別的甜甜的味道。我的食慾大增,咥了一碗又一碗,直咥得肚皮撐起,肚子鼓圓才罷手。

王衛權:童年拾春(散文)

野菜的誘惑激發著我的味蕾。為了多吃菜,放學後,尤其逢禮拜天,拾野菜成了我和妹妹的主業。田地裡、埂塄上、果園裡、荒溝野窪,凡是能長草的地方都留下我們的足跡。然而除了麥地裡稀有的幾棵薺菜外,各種野菜還悶在土裡作夢。我們尋尋覓覓,在村莊周圍轉了一圈又一圈,難覓野菜蹤跡。於是我們將目光盯向生產隊裡的油菜地。

生產隊有十幾畝油菜地,分為幾大塊。油菜和薺菜一樣,也是最早露出地皮的。一到地裡,我先掐了紫藍的油菜蕊子,扔進嘴裡嚼著吃。然後用小刀從油菜莖周圍取掉泥土,挖得深了,一根根粗壯、白白的菜根便呈現在眼前,我使勁拔出,撣掉泥土,削掉頂部,往袖口上一搓,狠勁咬一口,油菜根甜滋滋的,一根不夠,兩根不夠,直至吃得肚子漲飽才肯罷休。

那時最難熬的是農曆二三月,百分之九十的社員家裡囤底朝天,鍋裡沒米,碗裡沒飯,人人捱餓,地裡最早冒出的油菜根最為搶手。挖菜根都是偷著弄,因為生產隊的油菜地有專人看守。有一次,我溜進油菜地,埋頭一連挖了十幾根,還要挖時,突然耳朵被人揪住。我猛一抬頭,立馬嚇呆了,是看菜地的五叔。我知道闖禍了,若被五叔告到隊長那兒,罰母親工分成鐵板釘釘子了。母親從早到晚,一天累死累活才掙七分工,若罰十個工日,如何得了。

我嚇得瑟瑟發抖,以乞求的目光瞅著五叔。五叔看著我刮瘦蠟黃的小臉,並沒有嚴厲的斥責我,而是抬頭望望,見四周無人,將籠往我胳膊上一放,催促說:“別怕,五叔不告發你。但是以後你不能再偷挖了,叫其他人抓住就不好了。菜根要少吃些,吃多了會拉肚子,趕緊拿回去叫你媽蒸熟了吃。”

五叔說完,用布鞋將我挖過的小坑填土壓實,上面再撿放一些枯葉捂上,讓人看不出有人挖過的痕跡。

不到十歲的我,當時還不會說感謝之類的話,只是記著了五叔的善良,讓母親躲過了生產隊一次處罰,甚至作檢討的難堪場面。有了這次教訓,從此以後我再也不去生產隊油菜地裡偷挖油菜根了。

王衛權:童年拾春(散文)

家鄉初春有四大鮮,苜蓿芽、地軟軟、麥辣辣、小蒜。驚蟄一過,大地回春。隨著天氣轉暖,燕子飛來,桃花、杏花、梨花競相怒放。田野裡一片蔥蘢,各種野菜如雨後春筍般冒出地頭,蓬蓬勃勃,這兒幾枚,那兒一片。除了最早露出的薺菜、苜蓿外,還有茼蒿、蒲公英、馬齒莧、苦苣菜等遍地皆是。我們提上籠子,像放飛的鳥兒,一頭扎進平疇原野,溝畔山嶺,一天能拾幾籠野菜。野菜拿回家,母親將各種蔬菜分門別類淘洗切碎。野菜味道清香,營養豐富。苦苣菜用開水燙一下,放一點鹼面,倒少許麵粉,反覆揉搓,直到菜和麵粉揉合在一起,成為絮狀,放進蒸籠,然後入鍋。三十分鐘後蒸熟出鍋,顏色深綠。家裡買不起食用油,母親總能想出辦法,抓一把我們挖的小蒜,尋幾個紅辣椒切碎,倒幾滴自釀的食醋,和好汁子,澆在菜疙瘩碗裡,攪拌均勻,雖吃起來微苦,但別有滋味。我吃上滿滿一碗菜疙瘩,再喝上一大碗玉米粥,肚子裡舒服而抗餓。

能蒸菜疙瘩的不光是苦苣菜、蒲公英等,只要是野菜,我們拾回來,都能吃。灰條條,條掃菜,蒲公英等適合吃冷盤。開水鍋裡一焯,裡面調點鹽末,倒些醋,一碟子不夠,兩碟子甚至三碟子。野菜比高粱面好吃。從農曆三月到五月,我家主食除了野菜還是野菜,一直能吃到小麥上場。

王衛權:童年拾春(散文)

記得八歲那年,好多大人見我臉色寡白,眼角呈黃色,整天軟弱無力,稀軟犯困,無精打采,有時站立不穩,走著走著就摔倒不起,村裡幾位長輩給母親說,你娃得重病了,趕緊得治。母親這才領我去公社衛生院看醫生。一位姓崔的老中醫大夫一番望聞問切後,說我得了乙肝。他說:“要抓緊給娃治病,若拖延治療,有可能轉化為肝腹水,到時你娃小命就難說了。”

母親心急,說:“我家裡困難,吃都成問題,哪來錢買藥?”

崔大夫只開了幾毛錢的西藥,說:“現在是春天,回去多撿拾些白蒿,給娃連蒸帶煮著吃,連續吃上兩個月,病就會抑制住,直到痊癒。”

母親似信非信地問:“吃白蒿能行嗎?”

崔大夫肯定地說:“能行,相信我,我的話絕對沒錯。”

不識字的母親見崔大夫信誓旦旦,說白蒿治黃疸病絕對有療效。似信非信。回家後,母親看著皮包骨頭,瘦弱不堪的我說:“從今天起,你放學後抓緊時間去拾嫩白蒿,我給你蒸白蒿疙瘩,一天三頓,頓頓不離。”

俗話說:三月茵陳,四月蒿,五月六月當柴燒。新鮮白蒿只有一月採摘時間。陽春三月,牆旮旯、溝畔、荒灘等,遍地都是嫩白蒿。我提上大籠,一見白蒿,貓腰蹲在地上,拿小刀拾個不停,不一會大籠就塞滿了白蒿。回家後,取出一部分,揀淨枯葉柴梗,其餘倒出來放太陽底下攤開曬乾。母親在白蒿里面拌少許高梁面,揉成團狀,放鍋裡蒸熟,晾冷讓我吃。剛開始吃,白蒿清香味撲鼻,口感不錯。但上頓下頓,天天如此,我就厭食不想吃了。

母親訓斥我說:“你不吃白蒿會要小命的。咱家一分錢也沒有,買不起西藥,醫生說只有多吃白蒿才能救你的命。”

我一聽害怕了,只好強忍著吃。白蒿麵糰,白蒿疙瘩,白蒿糊湯,白蒿涼拌菜。一晃三月過去,白蒿慢慢變老,開始難做難吃。好在我提前拾了許多嫩白蒿,曬乾儲藏起來。進入四月後,母親讓我吃乾白蒿。泡好的乾白蒿性頑難熟,母親做時放一點鹼面,攪勻,拌成絮狀,蒸熟了吃。曬乾的白蒿雖然沒有嫩白蒿口感好,但不怎麼難吃。我每天照樣吃兩碗白蒿疙瘩。兩個月過去,我的臉上紅暈漸起,眼角里黃色消失,人精神多了。母親領我去公社衛生院尋崔大夫再次診斷。

崔大夫一看我,說我的乙肝徹底痊癒了。

長大後,我學了一些中草藥知識,才知道白蒿中藥名叫茵陳,具有非常不錯的利膽退黃功效,對甲、乙型肝炎,黃疸型肝炎,有顯著的療效。同時白蒿對肝臟有一定的保護作用,因為白蒿含有大量的保肝功效的物,不僅能夠保護肝細胞的完整,還可以增強肝細胞的再生能力。

我一直記著白蒿的救命之恩,大半生中,視白蒿為知己。每年的陽春三月,我拾野菜時總是格外青睞白白嫩嫩的,帶著清香味的白蒿,要多拾一些回去,讓老婆蒸菜團、拌疙瘩、調冷盤。只不過那時缺油少調料,拌的是難以下嚥的紅高粱面,而現在吃白蒿是精細加工,除了用小麥精粉拌疙瘩外,所用的菜油、荏油、香油、十三香、味精、雞精、蔥花等調料應有盡有,能做出多種味道,但我還是忘不了童年吃白蒿治病的時光和味道。

王衛權:童年拾春(散文)

在所有野菜中,苜蓿最受人們的喜愛!吃的時間也最長。那時春天吃苜蓿芽,夏季吃二茬,秋季吃三茬或四茬,冬季吃幹苜蓿菜。

春季最好吃、最吸引人的莫過於苜蓿芽。陽春三月,天氣乍暖還寒,苜蓿芽一簇簇,棒棒的,略帶黃色的,只有一釐米左右。要吃第一口新鮮苜蓿芽,陽坡處、土塄跟底、礆畔上就是最好的去處。村裡幾十號人一齊出動,提上籠子,浩浩蕩蕩,奔向春天的原野。田野裡到處都是掐苜蓿的人。

生產隊苜蓿地是禁地,想隨便掐一把難上加難,因為隊裡派專人全天看守。沒辦法,我們提上籠子,只得到溝裡、崖畔邊掐。有時半天掐半籠,高興地了得。一把苜蓿芽下到鍋裡,頓時滿屋子香起來。我不怕燙唇燙嘴,就迫不及待地吸溜起來。苜蓿芽味道清香,營養豐富,鍋裡還是高粱面片,因為下了苜蓿芽,讓我食慾大增,咋吃都吃不夠。因為經過漫漫長冬的熬煎,酸菜甕早已見底,每天玉米粥裡下高粱麵條,高粱面砣砣吃得口味寡淡,不勝其煩。春天第一口苜蓿芽吃進肚裡,那種熨貼,那種舒服是無法用語言描述的。

山溝野窪的苜蓿芽掐完了。所有人對生產隊裡幾十畝苜蓿地虎視眈眈,都想溜進去偷掐些,但這基本上是妄想。隊裡看守人員不時地在地頭轉悠。凡是被隊裡挑選看苜蓿地的老頭性格倔犟,認死理。只要發現有人偷掐苜蓿,嘴裡什麼話都能罵出來。大人顧臉皮,一般不進生產隊苜蓿地,只有我們這些孩童,經不住苜蓿的誘惑,趁看守人不注意,溜進地裡,能掐一把是一把。我們身小瘦小,動作敏捷,速度快。他在地這頭,我們在那頭。等他罵咧咧地追趕過來,我們早已逃之夭夭了。有時被他抓住,屁股上挨兩把,擰著胳膊送到隊長那裡,籠子和苜蓿均被沒收,還罰大人的工分麼。出現這種情況,我們恨死了他,故意惹他,讓他多跑路,多吆喝,氣死他。

地畔溝窪的苜蓿芽被人反反覆覆地掐光了,長第二茬還需一段時光。生產隊苜蓿地越發看守得嚴了。一塊地派兩個老漢輪流看守,根本不給我們喘息的機會。好在除了苜蓿,各種野菜已紛紛露出頭來,春風是它們的催長劑,春雨是它們的加油器。一場春雨過後,尤其到了四月,許多野菜長高,莖葉變厚變硬,有的乾脆吃不成了。除了麥田,所有的地塊開犁種上了秋。秋苗出齊,一天比一天蔥綠。

我家接續的野菜越來越少,只有少量的灰條條,曲曲,條掃菜。我們兄妹的胃讓野菜吃出了癮。於是隊裡那些綠汪汪,已長成半尺高的苜蓿就成了我們偷掐的目標。白天人多眼雜,下不了手,只有到了晚上,哥哥帶上我,提上籠子,悄悄地摸到苜蓿地邊緣,聽其聲,觀其人,判斷看守人距離遠近,有沒有危險,能否被抓住?

偵察好了,我和哥哥腳步放輕,心“咚咚”跳著,溜進地裡,一陣狂揪亂掐。這時的苜蓿半尺高,幾分鐘就塞滿籠筐。地頭那邊突然傳來了怒罵聲,有偷苜蓿的被抓住了。看苜蓿的破口大罵,還有拉扯的聲音。

我嚇得魂飛膽顫,瑟瑟發抖。哥哥提上籠,拉起我,一路狂奔。天黑如墨,土路坑坑窪窪,高低不平,摔倒了,籠翻了,苜蓿灑了。來不及撿,一路跑出很遠,才慢下來,心像要蹦出胸口,渾身溼透。但看到籠子裡的苜蓿還有不少,長舒了一口氣。

這樣的場景天天晚上在上演,不是一家偷,而是家家偷。隊裡不停地加人看守,但社員總有對付辦法。偷苜蓿時一般至少去兩個人。哥哥掐苜蓿,我提一空籠站在路上望風。看守苜蓿的一般都是上了年紀的老年人,行動畢竟遲緩,當發現有人偷苜蓿時,直接追過來。這時我開啟箭腳,從相反的方向衝過去。夜深人靜,我撒腿跑著,眼看就要被抓住時,我扔掉空籠,一躍而起,跳下一個礆畔,順著埂跟底溜走了。看苜蓿的停住了腳步,也不再追趕,害怕出什麼意外,畢竟偷一點苜蓿,況且人家還沒偷成。其實他哪裡知道,就在他攆我跑的過程中,蹲在地頭那邊的哥哥早已滿載而歸了。

生產隊的苜蓿地畢竟養著十幾頭大家畜,苜蓿就是大家畜的飼料地,豈能叫社員天天偷。隊長也不是吃素的,見社員偷苜蓿有些張狂,於是像警察抓小偷一樣,精心佈置,派幾個心腹在重點幾塊苜蓿地蹲守,一抓一個準。抓上幾個典型,開會嚴批重罰,這麼一弄,還真能安穩一段時間。但不久又有個別人偷苜蓿,再次被抓,幾乎叫隊長臊盡了臉皮。

四月裡的苜蓿雖然變老,但拌疙瘩拌凉菜吃,既耐餓,口感也不錯。隊裡看守嚴,下不了手。一旦被抓住,偷一籠苜蓿被罰十個勞動日,實在不划算。但苜蓿對社員的誘惑太大了,幾天不吃,口味淡了,食慾降了,人沒精神了。苜蓿的香味吸引著社員開始了一次又一次的冒險。本隊裡的苜蓿不敢偷,大家就將目標盯向了外村。

那個年代生產隊的處境都一樣,要偷鄰隊塬上的苜蓿難上加難。社員就把目標盯在鄰隊坡窪種植的苜蓿。遠遠望去,一片墨綠。看守人在山上,即使看見有人偷,只能遠遠地吆喝幾聲,根本攆不上。要到對面的山坡,得下一架大溝,走二公里溝渠。溝渠起起伏伏,有水潲,有溝洞。走陡峭的羊腸子小道,一步踏錯,就倒了大黴。

偷對面溝裡苜蓿,一般選擇月明星稀的夜晚,能分辨出溝裡的小路,不至於跌下去。只要去那裡,都能滿載而歸。有一次,我們一行去了六個,苜蓿揪滿籠子,剛要離去時,半山坡衝下幾個小夥子,我們嚇得屁滾尿流,瘋也似的離開苜蓿地,跨溝過澗,終於逃過被抓住的危險。走到我們村地盤時,堂妹玉霞突然連人帶籠跌下溝渠,她疼得哇哇直哭。堂兄下去怎麼拉都拉不起來,最後揹著她上了塬。結果腿骨骨折。接骨的恰恰是鄰村看苜蓿的老頭。他很後悔,說我們村社員偷他隊裡苜蓿次數太頻繁了,苜蓿地都快被踩平了。那天晚上,他不該叫他幾個侄子,本意是讓他們吼幾聲,嚇唬嚇唬就行了,沒想到他們幾個弄出這等事來,慚愧慚愧呀!

苜蓿像韭菜,割一茬長一茬,一年又一年,生生不息,在生活困窘的年代裡,無私地向人們奉獻著,救了我們全村人的命,我感念它,忘不了它!

我如今年近六旬,在所有食用的野菜中,苜蓿一直是我的首選!

王衛權:童年拾春(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