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不能空咽五次
每當我覺得內娛總算有點像樣的節目時,塌房就來得猝不及防。
芒果tv最近收官的
《美好年華研習社》
開分9。0,全網一片讚譽,“讓內娛古偶進來抄作業”。
我以為國風真的要復興了。
誰知道最後一集演完,豆瓣評分直線跌到6.2。
這檔以弘揚傳統文化為初心的節目,每一期會以不同的歷史故事為主題,展示古典文化中的妝容、舞蹈、服飾、音樂……
本來是件寓教於樂的好事,但壞就壞在最後一期撞上了鐵板一塊:
改編《紅樓夢》
。
節目水準一下子跌到了谷底:
金陵十二釵原本各有各的風骨,在改編下卻全變成了恨嫁的心機宅鬥女;
而柳湘蓮、秦鍾、北靜王等人,直接上演“東八區的先生們”,對大觀園的女孩子們評頭論足,所有的價值都只落在“值不值得娶”上;
打著改編名著的旗號,卻是套了個皮子唱落後婚戀觀的大戲,2022年的東西,比清朝還封建。
如果這是“弘揚傳統文化”,曹雪芹看了都要掀開棺材板來說:我不背這鍋。
這幾年以復興國風為噱頭的作品林林總總改編了不少,但你發現沒有?名著就像塊試金石,無論是綜藝,還是前段時間技術滿分劇情拉胯的《新神榜·楊戩》,
用心與否,一看便知
。
無論拉來多少專家,大製作,大投資,大團隊,面子上的宏偉,始終彌補不了裡子上的單薄。
因為名著是無法速成的東西。唯有用心。
那些伏脈千里的細節,如刀如椽的筆力,是中國人千百年積累下來的家底,不是一朝一夕,胡編亂造,光靠想象力就能再捏出來的速成品。
但躺在這麼厚的家底上,啃老本也只啃出個6。2,這事挺讓人難過的。
在這個時代,還有人真的在乎古典名著嗎?
困在改編裡的名著
中國人還愛古典名著嗎?
這已經成為一個薛定諤式的問題。
你說他愛吧,現在已經找不到幾個完整讀過四大名著全本的人了;
你說他不愛吧,這些年各種古典文學改編的作品又像過春的韭菜,割了一茬又一茬。
只是你發現沒有?無論是哪一種改編,原來的名著味兒都越來越淡了。
小時候看的《西遊記》,這就是一個師徒四人歷經九九八十一難的故事;
長大了看的《西遊記》,已經不叫“西遊記”了,而是叫《西遊降魔篇》、《西遊伏妖篇》、《月光寶盒》、《大聖歸來》,唐僧成了降魔人,豬八戒成了豬剛鬣,孫悟空要麼成了大情種,要麼成了大反派,要麼淪為好萊塢話語體系包裝下的失意英雄。
名字還是那個名字,但事已經不是那麼回事了。
我們看著各種人物的前傳、後傳、別傳,就是看不到正傳。當齊天大聖真的在各種改編宇宙裡實現了72變的人生,原著裡那個的孫行者光芒卻越來越暗淡。
如果說對西遊記的改編只是從原著切下一塊邊角料的“故事新編”,倒也可以安慰自己這是一種文化創新。
可打著還原名著的旗號進行的改編,光景也並不樂觀。
即使是拍出過《大明宮詞》的李少紅,翻拍《紅樓夢》也一樣翻車。
且不論劇情的改編,單單隻看87版與10版元妃省親劇照的對比,你就會驚訝於影視業已經發展了20年,服道化卻反而像倒退了一個大跟斗似的糟糕。
曹雪芹寫黛玉葬花,是一種細膩到極致的哀惋,她為委落一地的花瓣立冢,葬的不是花,實則是她自己。
那首
《葬花吟》
,脂硯齋批“悽楚感慨,令人身世兩忘,舉筆再四不能加批”,其中的痛惜,讓人說不出話。
可被拍出來時,卻是另一種讓人說不出話。
這鋤頭一扛,意境全無。不說大倒胃口,起碼也是令人毫無興致,說是葬花,不如說種地更妥當。
也有人反其道而行,找了一群10歲上下的小孩子來翻拍87版《紅樓夢》,可愛是可愛,但終究也只是當玩票性質看個樂呵。
當初陳曉旭自薦演林黛玉,都是給導演寫了一封長信,詳細分析了對這個角色的理解才被選中。
10來歲的孩子,字都認不全,又能指望他們對人物有多深刻的體認呢?
名著就這樣困在影視劇改編的漩渦裡,成為噱頭,成為點綴,成為養分,唯獨成不了經典。
這事讓人想不通,我們看的改編影視劇越來越多了,為什麼離名著本身卻似乎越來越遠?
如果我說,這已經是比較樂觀的情況,你會不會不相信?
那就看看其他領域的改編吧。
董宇輝在直播裡推薦《李白傳》的時候,講詩仙講了半天,彈幕飄過一條
“李白不是刺客嗎?”
這件事被講成段子讓網友笑了好多天。
其實何止是李白呢?
你跟他們提起《封神演義》的妲己令人又愛又恨,他們會說妲己啊,大招傷害大。
你跟他們討論曹操是個梟雄,他們會說,曹操啊,武將牌,技能是奸雄和護駕。
曾經在書裡顛倒眾生的美人、雄踞一方的英雄,如今都脫幹水分成為替遊戲站臺的工具人,除了名字基本已經不剩別的什麼與原著相關了。
這就完了?還沒結束。
對文學最離譜的改編永遠還得看文學自己的圈子。
今天被奉為名著的古典文學作品,其實大部分也是明清時期的通俗小說。
三四百年前的通俗小說是值得一個人“批閱十載,增刪五次”,付出半生心血的。
而今天我們能看的通俗小說,即便背靠古典名著的大樹,寫出來的也是《穿成寶玉他爺爺》、《紅樓夢之黛玉重生》《混在三國當軍閥》……
該笑嗎?確實好笑。
該哭嗎?也是值得一哭的吧。
這些彷彿鬧劇一般的改編裡,“名著”兩個字早就已經被解構得七零八落。
大部分人只想蹭一蹭“名”,但沒功夫去還原“著”。
所以《紅樓夢》變成大型相親局,也不奇怪。
畢竟我們的古典文學,早就在這樣的消耗裡變成了苟延殘喘的文化牌位——要用的時候拿下來擦擦灰,不用的時候束之高閣,無人問津。
但是,你可知那是怎樣一筆被蒙塵的財富啊。
短影片時代的退路
知乎上有關名著的話題,來來回回總有人問“四大名著還有必要讀嗎?”、“哪些名著最值得讀?”
這個年代翻開一本大部頭似乎都需要額外的勇氣,即便是經典,讀之前也要先掂量掂量“值不值得”、“必要不必要”。
可你看看大觀園起的那些詩社,
春日吟柳絮飄舞,“好風頻借力,送我上青雲”;秋天臨水賞月,“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冬日則踏雪尋梅,取暖猜謎
。
這些其樂融融的光景,你告訴我,不美嗎?
現代愛情劇“車禍、絕症、治不好”的三板斧用了幾十年,動不動就是海誓山盟,可你看看曹雪芹是怎麼寫愛情的:
寶玉瞅了她半天,方說道
“你放心”
三個字。
沒什麼長篇大論、花團錦簇的心跡剖白,所有湧動的情愫,黛玉的委屈、醋意,寶玉的關切、痴情,全部都被濃縮排這短短的三個字裡。
越厚重的情意,宣之於口時就越簡拙。因為懂,所以無需多言。
只一句“你放心”,意味就綿長不絕,勝過世間所有情話。
這不比一個誤會就能水十幾集的偶像劇好咂摸?
前段時間老版《三國演義》中關羽的飾演者陸樹銘去世,掀起全網哀悼,為什麼?
因為關羽的死,給人留下的震撼實在太深。
《三國演義》裡對關公敗走麥城,死於孫權手下的描寫精簡得可怕,前後不到1000字。
但關羽死後,普淨道人那一句
“雲長安在?”
卻能看溼了無數人的眼眶。
因為直到這裡,羅貫中似乎才洩出了這口氣,發出了一聲哀嘆,告訴所有人:雲長已經不在了。
所有的情緒在此刻如同水銀瀉地,一直鋪到劉備
“一日哭絕三五次,淚溼衣襟,斑斑成血”
,這是為關公流的淚,也是替讀者流的淚。
這種迸發的筆力,再難見到。
或許你還知道,早在孫悟空去須菩提祖師的仙府拜師時,吳承恩就已經把全書的題眼交代在山洞門口的那副對聯裡了嗎?
“斜月三星洞,靈臺方寸山”
,其實是個字謎。
兩句的謎底都是一個
“心”
字。
無論再高深的佛法,歷經九九八十一難,其實不過也是修一個“心”字。
有了心,才能悟,這是從石猴轉變到悟空的關竅,也是唐僧四人之所以要耗費十四年在路上的原因。
這種伏筆,在《西遊記》裡俯拾皆是。
中國人的文化中有一個地位很高的詞叫
“人性”
,所有的作品,寫來寫去都是寫人。戲曲也好,小說也罷,文法只是技巧,故事只是皮囊。
中國人看故事,實則看的
是一種對自身世界的關照,是一種瞭解自我的途徑
。
夜裡打燈讀書,看到把“人”寫得活色生香、通幽洞微的部分,汗毛都能立起來。
寫人的外貌,林黛玉只需要一句“‘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就躍然紙上,而現在小說一個眼神裡要堆“三分譏笑三分涼薄四分漫不經心”,不畫個扇形圖都不明白要表達什麼。
寫人的層次,《水滸傳》裡對魯智深有這麼一段描寫:
(魯智深)離了僧房,信步踱出山門外立地,看著五臺山,喝彩一回。
只寥寥幾筆,他就不再單單只是一個性急如火的粗魯硬漢。
那個三拳打死鎮關西、倒拔垂楊柳的魯智深,嫉惡如仇,性情暴烈灑脫;而在這個會在行路途中貪看山明水秀,為山影斷霞喝彩的魯智深,又如此的嫵媚,如此的動人。
人不就是這樣麼?一個性格特點走到黑,那叫人設,不叫人。
人是複雜的,是矛盾的。
所以曹雪芹寫鳳姐協理寧國府,寫她精幹、聰明、爽快,是“脂粉堆裡的英雄”,又寫她毒設相思局害死賈瑞、借刀殺人逼死尤二姐,狠辣而陰險。
所以吳承恩寫豬八戒好吃懶做,總愛搬弄是非,嚷嚷著要散夥;但他以為唐僧真的死了時,又比誰都靠譜,噙著淚安慰孫悟空和沙僧先別哭,“表表生人意,權為孝道心”,為唐僧找了個風水寶地埋下之後,才丟了耙撲在墳頭上痛哭。
壞人不是隻頂著一張臉譜的工具人,主角也不是一身偉光正的活菩薩,這樣的道理幾百年前中國人就懂了,放現在卻再難在電視劇裡找到一個有滋有味的反派。
古典名著之所以是國之瑰寶,也因為它有
無法替代的唯一性
。它們是現代人得以重返古典文化世界的最佳捷徑。
一部紅樓夢,藏著一整個中國封建社會的風貌。
只是一道“茄鯗”,就已經說透中國古典飲食文化的“食不厭精,膾不厭細”;
平兒理妝用的玉簪花棒,直接把你帶進閨閣女兒的案頭,讀來滿紙脂粉的甜香。
覺得場景小?那就帶你看看大的人間。
中學課本里有一篇著名的文章叫《范進中舉》,選自《儒林外史》。
《儒林外史》中還有個人叫
周進
,與范進一樣,考了許多年考不中,這個周進有一次去貢院遊覽,一頭撞死在號板前,哭得日月俱暗。
原文寫得挺好笑的,但笑過之後,再想想中舉瘋癲的范進,真是滿目的心驚。
你會知道他哭的是幾十年歲月如捐,受人鄙夷唾棄,哭的是一整個吃人的科舉文化,把一個人的一生都活吞了。
這些東西,作者都不寫,
但社會風氣,儒林面貌,就這樣鋪在你眼前了
。
在充斥著短影片和快穿網文的年代裡,我仍然敢對別人說我生活在一個文化大國,是因為有這些東西給我底氣。
無論何時,當我受夠了短影片神曲的洗腦和降智綜藝的智商侮辱,我都知道自己是有退路的。
退回到幾百年前精雕細琢的故紙堆裡,退回到金陵的溫柔鄉、《聊齋》的狐妖夢、一個筋斗雲就翻十萬裡的浪漫想象中。
你問我名著存在的意義?
這是中國人最後的精神自留地。
文化退潮與乾淨的靈魂
波茲曼曾經在上世紀就批判過這是一個娛樂至死的年代,數字化媒體飛速發展了幾十年之後,我們的文化品味卻被餵養得越來越廉價。
名著陷落了,詩詞歌賦也陷落了,就連漢語也被困在一茬又一茬的“我真的會謝”、“芭比Q了”的網路熱詞裡出不來。
中華上千年的文化, 以你想象不到的速度在坍縮著。
說古典文化行將就木,顯得危言聳聽了。
但老祖宗的瑰寶被人放在熒幕上魔改,時至今日不能不問一句,何以至此?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們就看不下那些大部頭了,這個時候有了改編的電視劇,所以我們跑去看連續劇;
又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我們嫌那些東西太嚴肅,太晦澀,這個時候有了魔改的小說、綜藝,劇情簡單了,人性也簡單了,看著嘎嘎樂就是好東西;
再後來,現代人連看完一部的連續劇的時間都拿不出來了,這個時候有了“三分鐘讀完紅樓夢”,“一個字總結西遊記”的短影片……
我們把名著越讀越薄,薄到只留下一個個孤零零的標籤和臉譜,抽離了血肉,空剩一張垮得齜牙咧嘴的皮囊。
審美一再退讓,能看的東西就越來越低俗。是我們自己把自己驅趕進了精神的鹽鹼地,所以不得不忍受貧瘠,嚥下淺薄。
300年曆史的紅樓夢,讀過人數比不上一個夏天爆火起來的仙俠劇。
而我們棄置一旁的瑰寶,被日本人拿來改編成了遊戲,火了整整20年。
更可笑的是,去年這部遊戲被中國人重新拿回來再次改編成了電影。網友戲稱
“中國根據日本根據中國根據歷史改編的小說改編的遊戲改編的電影”
。
這種套娃式的揶揄,笑過之後只覺得荒唐。
自己家裡萬貫家財放著,隔壁從你家切走的一塊邊角料卻要拿回來再反芻一遍,像塊口香糖,嚼得沒味道了尚且不肯罷休。
泱泱大國,何至於此!
不是說人不能有簡單而直白的娛樂,只是當碎片化成為常態,當趕熱度成為流行,我們躺在幾千年的家底上,卻只顧耽溺於奶頭樂,怎能不嘆?
這是一場漫長的文化退潮,等所有人反應過來的時候,我們已經光著身子在一片荒蕪的海岸上站了太久。
這種荒蕪,是你刷了幾個小時短影片後感到突如其來的空虛,是你在今後無數場人生境遇裡感到困惑時,回頭想找找答案,卻發現身後一片空蕩的淒涼。
虛無是時代的病症,但解藥不就在你手邊嗎?
還有人會問,為什麼要花那麼多時間讀名著?讀也讀不懂,讀了也會忘,圖什麼?
範雨素在她的書裡說,
“讀書不是為了記住,是為了讓人乾淨。一本書可能讀了就忘,就像竹籃打水,但你一直讀下去,竹籃就一次次被放進水裡,時間長了,竹籃就變得乾淨。”
就圖一個乾淨透亮的靈魂。
就圖在那些故事裡,把我的人生拉成幾輩子那麼長。
就圖還那些被改得七零八落的珍寶,一個原貌。
圖我們的傳承,圖中國人的根。
圖夜裡挑燈,寒風乍起,從那些煙海裡抬起頭的時候,我感到由衷快意淋漓,
從此短短几十載人生,
精神飽滿,千里快哉,不再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