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龔曙光:蔡哥或者蔡文豪

作者:由 紅網 發表于 曲藝日期:2023-01-24

打麻將叫什麼研究

龔曙光:蔡哥或者蔡文豪

蔡哥或者蔡文豪

文/龔曙光

一進展廳,我便看見了蔡測海。

觀展人多,大廳裡熙熙攘攘。蔡哥那鶴立雞群的碩大背影,似乎並未隨人流緩緩移動,而像一隻信天翁,孤獨自在地懸停在海面上。

看展出來,我沒叫蔡哥,而是朝他後背不輕不重捶了一拳。蔡哥也沒立馬回頭,他掏出打火機,點燃手裡的煙,吸了一口,才扭頭說:你寫建平的文章,活了!別人寫不出。隨之遞給我一支菸,點上,問起我寫他的文章。我搖搖頭說:難產!說起來不可思議,一篇文章,寫了近一年,每到一半就揉了,怎麼都收不了尾。在我,這是從未有過的事。我寫文章素來手快,五六千字,通常也就一個晚上。

蔡哥說,也許是人太熟了。寫文章就像談情說愛,人熟了下不去手。說著詭異地一笑。他說你先前寫的那些人,鍾叔河呀,唐浩明呀,沒一個人像我這麼熟。你想想,我倆認識時,你才二十多歲。

想起第一次見蔡哥,是在邊城吉首。一家朋友的咖啡館,街邊上,新裝修,滿是松木的味道。店裡空空落落的,只有我倆一桌,在靠窗邊的位置。好像是剛放暑假,或者是他剛從北大作家班畢業,我從濟南,他從北京回了湘西。天已有些熱,蔡哥卻依舊是一套深藍色的西裝,領帶打得很標準,是溫莎結。那時節,會打這種結的人少,多數人還在把領帶當紅領巾系。我倆相向而坐,都靠著窗。傍晚的陽光從窗外流淌進來,琥珀色,很稠,流到哪裡,都像鍍了一層金。他的右側浴在光裡,金燦燦的。左側卻陰影著,看上去像一幅木刻。我想起在哪裡見過一幅這樣的木刻畫,或許是一張黑白照片,久了,便有點像木刻。那是三十年代的沈從文,是半身像,金絲眼鏡,長衫,淺淺的笑,羞赧裡透著斯文。眼前的蔡哥,除了高大些,其它都像。我分辨不出,這是湘西文人天賦的氣質,還是對心中偶像的刻意模仿。那時,蔡哥已和沈先生很熟,間或會去先生家裡蹭飯,拿作品請教,或者只是聊天,用他們老家的湘西話。

之前,我倆相約過無數回,總是要見了,便失之交臂。或許是爽約太多,見了面,反倒不知該說些什麼。他把皮包裡的煙掏出來,中華,軟包,然後點燃,旁若無人望著窗外。窗外是一脈遠山,山脊線很和緩,山卻是層層疊疊的。太陽正向遠處的山裡落下去,滿天的火燒雲。咖啡館裡的燈還沒開,滿屋子的昏暗,便開始將光亮往外擠。蔡哥手裡的菸頭,一明一滅,像是對昏暗的無聲抗拒。蔡哥到底開了口,說有一本短篇小說集,要在臺灣出了,你來幫我寫序吧!我有些愕然,卻沒有推辭。後來我便寫了,就是那篇叫《生命的告白》的文章。蔡哥先拿去臺灣《聯合報》發了,後來又發了《民族文學研究》,最後用在了他的小說集裡。

再見面,蔡哥便塞了一沓花花綠綠的美金給我,說是臺灣的稿酬,末了又補一句:比大陸和香港高多了。隨後便邀我去打麻將,說正好三缺一。

我知道,除了寫小說,蔡哥的愛好是打麻將。何立偉、王平那幫文友兼麻友,時常笑話他牌臭癮大,說他寫小說順手了,要找人摸幾圈,理由是犒勞自己,寫小說不順手,也要找人摸幾圈,理由是懲罰自己。他們實在笑得多了,蔡哥便搬了胡適來應對,說我們校長那樣一代文化宗師,都是每天都要摸幾圈的。蔡哥談文學,必說自己的沈二哥;談麻將,則必談自己的胡校長,北京大學這兩位前輩,始終是他寫作或娛樂的楷模。

平常打麻將,蔡哥也是西裝革履,連領帶都打得周正。往桌上一坐,手裡摸牌,嘴裡談的卻是文學,大多是他所讀的文學新書。蔡哥閱讀量大,且不止是瀏覽,常常有自己的新奇見解。當時聽了,你未必能領會,因為蔡哥談文學,總是一派書面語,聽上去有點繞,但過後一琢磨,還真是獨到精妙。蔡哥常說,北大沒教會他怎麼寫小說,但教會了他怎麼談書。那天,他談的是略薩。一個既不懂英文,也不懂西班牙文的人,卻把《綠房子》的文字分析得頭頭是道,那架勢,根本不是在麻將桌上,而是參加一個堂而皇之的國際文學研討會。

牌局的結果,自然是蔡哥輸,而且輸得硬氣,一盤一付,不拖不欠。先是從西裝的內口袋掏美元,後來是從褲兜裡掏港幣,最後把皮包拉開,掏出一沓臺幣來。桌上的人都有點煩,覺得匯率算起來太麻煩,催他拿人民幣來,或者找個人去銀行兌換。蔡哥便說:你們這群土鱉,只曉得人民幣人民幣,難道美元港幣不是錢哪?硬通貨呢!當年法幣、金圓券變成水,只有美元、英鎊,硬得更黃金一樣!懂啵?!一場牌打完,到底沒見蔡哥掏出一張人民幣來,扔在桌上的,都是五顏六色的外幣。王平一面收錢,一面調笑他,說蔡哥這是在嘲弄我們呢!我們掙稿酬,只有人民幣,人家掙的卻是美元英鎊呢!蔡哥也不反駁,照例詭異地笑一笑,抽著煙。

蔡哥長我好幾歲,平素見了,我都叫蔡哥,立偉、王平那一夥,則有時叫蔡哥,有時叫他蔡文豪。

被叫蔡哥時,他會揚起臉來,摘下厚得像啤酒瓶底的近視眼鏡,衝你抿嘴一笑,算是應答;被叫文豪時,他則窘得一臉通紅,彷彿年少時使勁擼著的褲子,被人惡作劇地一把扯到了胯下,結結巴巴半天憋出一句話:你莫日弄我!日弄是他老家湘西話,大抵是戲謔捉弄的意思。立偉說:你別聽他講莫日弄莫日弄,蔡哥一生做的,都是文豪夢。其實我知道,他們那批作家,誰又沒有做過文豪夢呢?只是文學在蔡哥心中,一直神聖得不可侵犯,更不可替代。立偉會去作畫搞攝影,少功會去編雜誌,殘雪會去寫哲學著作,運憲會去下海做生意,只有蔡哥,對文學不離不棄。蔡哥偶爾也會跟我說,最近又在跑什麼專案,做什麼投資,甚至還在老家弄了近兩千畝地,種了多少杜仲,值多少錢。但大體都是嘴上說說,他的心思和麵子,始終都在文學上。你若說他專案不行,他只嘿嘿一笑,你若說他哪篇小說不行,他會脹紅著臉回懟:你曉得個卵!那是他唯一的粗口。不到十分傷心動氣的份上,他不會說這種粗痞話。

我一直認為,蔡哥是一位天分極高的作家,屬老天爺賞飯吃的那一類。他在湘西老家時,當老師,當醫生,當鐵路民工,並沒有多少文學的積累和訓練。別的湘西作家起步,大多都因為沈從文,而他,到了北大作家班,才正經八百讀了沈從文的作品。他寫的第一篇散文《刻在記憶的石壁上》,就得了全國少數民族文學獎;寫的第一篇小說《遠處的伐木聲》,就得了全國優秀中短篇小說獎。他的創作,如同火山噴發,雖然中間也有間隙,但一到噴發期,便紅透半邊天。比如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比如最近這三四年。

年逾六旬後,有一段蔡哥頗沉寂,偶爾在群裡發一兩篇短文,更多的是那種金句式的讀書心得,睿智、精到、別開生面。但說到底,那只是老作家標明文學存在的一種方式,是一種心有不甘卻無可奈何的文壇惜別。我正如是想,蔡哥便打臉似的,創作突然火山復活式的爆發,短篇中篇長篇小說,滾木礌石般砸過來,令你應接不暇躲閃不開。《芙蓉》雜誌先是刊發了他的幾個中短篇,接著推出了他的小說長篇《地方》,隨即又出版了單行本。這種力度,無疑已屬現象級作家作品的操作。

令我驚訝的是,無論篇幅長短,蔡哥的文字,沒有丁點老態。這些小說意象充盈,生鮮靈動,圓通而無俗氣,爽靜而不幹癟,行雲流水卻不失頓挫,如歌如詩卻不失沉實。真沒想到,他竟在明清白話體和現代翻譯體之間,雜糅出了一種真正屬於自己的話語風格,一種兼備筆記體圓通老到和翻譯體的詩意盎然,靈性十足彈性十足的頓挫短句。每一句都空靈,似無具體所指,句與句,亦無清晰的邏輯關聯,疊加在一起,卻又構成一個可意會而不可言說的意義場。你可以說那是關於生命的詩性體念,關於命運的哲學領悟,關於天地山川的時空對話……但似乎又不止於此。在簡單的故事、尋常的人物之上,營造了一個巨大的語義場域。

這些小說中,語言是與故事相伴生的另一種現實,它們彼此獨立而又相互滲透,構造了一個生命的時空交匯點——三川半。這是一個馬孔多小鎮式的文學場景,是一道山坳、一個村寨,更準確地說,就是一個在空間和時間雙重意義上被定義的地方。蔡哥的小說,一直很強調空間感,最早是鄉下人從山裡走出去,後來是城裡人從山外走進來,再後來是找到了一個地方,既出去又進來,既不出去也不進來,地方變成了山裡與山外的複合體,雖然小得如一個點,卻又大得如同宇宙洪荒。蔡哥的空間概念,從來都帶有時間性,山裡代表過去,山外代表未來,而三川半,則代表過去和未來的重疊和消失,是瞬間也是永恆。

終於,蔡哥寫像了沈從文的詩化湘西,卻又逃離了;寫像了馬爾克斯的魔幻現實,卻也逃離了。在文字的意義上,他似乎真有了些文豪相。我很欣喜、很鄭重地囑咐《芙蓉》雜誌,多作幾場新書釋出會和對談,用力推一推。

過了幾天,《芙蓉》主編陳新文回覆我,蔡哥不願作推廣,社裡安排了幾場對話,悉數被拒絕了。我想,或許因為蔡哥耳背,擔心對話接不上,彼此尷尬。新文說不是,因為蔡哥對他講:作家寫本書,譬如樹木開朵花。開便開了,落便落了,哪裡用得著滿大街去吆喝?有人看到,那是看得見的緣分,沒人看到,那是看不見的緣分,橫豎都是緣。

蔡哥這番話,著實將我震懾了。雖然他從來都認為文學是件極專業的事,不願意俯就非專業讀者,但能把與讀者失之交臂視作一種緣分,這境界,豈只令人刮目相看,簡直讓人須仰視才見。

有好一陣子,我懷疑蔡哥先前沉寂的那些年,不是躲在家裡讀書寫小說,而是和李叔同一樣,跑去廟裡唸經修行了。文壇這些年,但凡有了些聲名的作家,都對弘一法師頂禮膜拜,甚至不時聽說有人去了山裡廟裡,似乎藝術的終極歸屬,便是放下、解脫、皈依佛門。

沒多久,大約是今年春節裡,網上刷屏了一則宣告,署名是蔡哥,矛頭直指《芙蓉》雜誌,說是要與之絕交云云。因為我還任著該刊編委會主任,朋友們紛紛轉過來:

“今年虎年,人生虎氣。第一件事便是拉黑《芙蓉》,從此不與該雜誌有文字往來。寫了幾十年,不差幾個字。”

果然是老虎發威的架勢,措辭斬截,沒半點拖泥帶水。蔡哥說宣告要連發三次,便真的發了三次。看得出,他是執意要把這件事,弄得文學圈人盡皆知。朋友以為,是我什麼事得罪了蔡哥,和他鬧了大糾紛。起初我也懷疑,是不是自己無意之中冒犯了他。“不差幾個字”,究竟指的是什麼?難道是雜誌退了他的稿子?即使是,名作家被刊物退稿也是常事,何至於如此大動干戈?三十多年的朋友,就這樣說翻臉就翻臉,說絕交就絕交?我真覺得,蔡哥是長了些文豪脾氣!當然,事已至此,也便由了他去。後來碰到新文,一問,原來他新近寫了一篇文章,是《芙蓉》去年的年度綜述,其中隻字未提蔡哥,原因是這一年裡,蔡哥沒在《芙蓉》發作品。

萬眾吃瓜的一樁文壇公案,到頭竟是一個烏龍球!我本想打個電話給蔡哥,又怕他心氣高臉皮薄,弄得尷尬下不了臺。我猜想,他雖不在意普通讀者的多寡,但文學圈、專業人士的看法,卻看得很重。新文是雜誌主編,又是老資格詩人,在他手上發了那麼多小說,竟隻字不提,怎麼說都是打臉。而恰恰是這張臉,蔡哥看得重若性命。

後來蔡哥有微信來,說是新的中短篇小說集,還是交給新文他們出。雖未提及宣告的事,這姿態,大概就算和解了。蔡哥就這樣,他不會認錯打自己的臉,他會讓一切看上去雲淡風輕,似乎早前的電閃雷鳴、暴風驟雨,壓根就不曾有過。他還說,要請少功、立偉和我寫點文字,用到新書裡面去。末了更是畢恭畢敬地說:先謝過了!這禮數,任你有多少理由、客套或推脫都開不了口。

稍前立偉已有一篇寫蔡哥的文字,正好作了序言;少功亦雷厲風行,一揮而就交了稿,印在封底作了推薦語;只有我琢磨來琢磨去,錯過了寫幾行字便可交差的時機。思來想去,我決定還是正正經經寫篇文章,就像三十年前寫他那樣,也算是送佛送到西天。

我告訴蔡哥這一想法,並相約動筆前見上一面,聊聊他近幾年的創作。畢竟,大約有十多年,我倆沒在一起聊文學了。蔡哥自然是高興,說現在天氣太熱,等涼爽一點了,兄弟倆一起,好好喝餐酒,邊喝邊聊搞半天。誰也沒想到,今年的夏天會熱得如此勁爆和執拗。我給蔡哥打電話時,季節剛入夏,天氣也才轉晴,接下來氣溫便一路飆升,直挺挺不肯回頭。待到酷熱沉降,已經時過中秋了。

我們相約在他家附近的一家咖啡館,靠湘江,坐在落地窗邊,透過綠化帶,可以隱隱約約看見江水和月亮島。他照例靠窗一坐下,便掏出香菸放在桌上,依舊是中華,軟包。他依舊叫了杯咖啡,我依舊點了杯茶。我們依舊沒有多少話說,各自望著窗外,看江,看島,看嶽麓山。他帶了一本書給我,是胡適的一冊影集。封面上的胡適,著棉襖,雙手抱在前胸,笑容坦誠慈祥。那日,蔡哥也穿了一件灰色的薄棉衣,寬舒隨意,看上去竟有幾分像封面上的胡適,也只是魁梧高大了些。窗外,天陰沉著,有薄薄的霧霾。室內的光線,亦柔和暗淡,不似那年在吉首,有那麼明暗的光影對比。蔡哥沒說為何送我這本書,我也弄不清,是因為書名所引的那句古詩,還是他近來以胡適自喻自況?詩是顧炎武的,“遠路不須愁日暮”,五十壽辰時,胡適曾手書以自勉。或許,蔡哥是想以這句話來激勵我吧?畢竟,我也是年屆六十的人了。蔡哥一直沒談自己的作品,卻談了哈耶克、阿倫特,還有維根斯坦。語言於他,似乎是一道魔咒,他糾纏其間出不來。有時他彷彿向我發問,有時又像是自言自語。聽上去很哲學又很生命,是那種完全不像聊天的書面語……

畫展還有一個研討會,蔡哥和我,都是被邀的嘉賓。這種藝術研討,除了禮數上的恭維,基本上自說自話、雞同鴨講。蔡哥坐在那裡,如一個打坐的和尚。別人說什麼,他耳背聽不清,而他發言時,又如同唸經,絕大多數人也聽不懂。他寫了一篇四千多字的文章,題目是《作為人種藝術——鄒建平的藝術作為》。他擇要講述其中的內容,我卻很震撼,他關於藝術語言與人種生命體念的關係,幾乎就是他小說創作的夫子自道。“侍藝術,如侍嚴父慈母;侍肉身,如侍舟楫,身體力行,過靜水深流,浮於蒼海,得禪悟,大漠復活,傳世聖言,萬物有聲,有形,有生命氣息,有鬼神歌哭,造物方成。”

完全不像在會場、在展廳、在車水馬龍樓宇林立的都市,而是在河畔、山巔、在高天厚土之間、在他稱之為“地方”的地方,他獨自坐在那裡唸經,念自己的心經、藝經、萬無萬有之經。親臨過這種天地法會,聆聽過這種身心經誦,再讀《地方》,再看蔡哥,還真不知道,究竟該叫他蔡哥,還是蔡文豪?蔡哥這人,一如他的小說,確實很難歸類定義。不歸類,他似乎左右逢源,說誰是誰;一歸類,反倒左右不靠,孤伶伶就是他自己。

說到底,是蔡哥也好,是蔡文豪也罷,能始終如一做自己,便好!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