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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好喪事總歸要辦得熱熱鬧鬧的

作者:由 少女葵呀文學雜貨鋪 發表于 曲藝日期:2022-02-18

為什麼喪事要熱鬧

我小時候,故鄉鄉下,大體還算是喪事喪辦的。

喪事就是喪事,一切自有流程:老人走了,子女們哭一場,開始辦事。

請親戚,搭靈棚,擺花圈,黑白照片掛將起來,音容宛在。

門外也讓人站著,分發白布黑紗:進門的,都佩戴整齊了去。白布扎頭扎腰,黑紗別在臂上。

小孩子不懂怎麼自己扎的,大人給紮好了,拍拍他們:

“進門不許亂說話,不要傻笑!”

大概傳統上,我們那裡,喪事也就是人過世後,到去火葬場之前,在家裡招待親友,以盡哀思。

這幾天其實挺累人。來客進門,靈前行禮。兒子女兒回禮。

請來的樂隊此時也大奏哀樂,以壯聲勢。

如此幾天後,安排妥帖了,來兩輛車。一輛運過世的那位,一輛運親屬來賓,一起去火葬場。

結束之後,抱著匣子回來,走大路,把匣子放回去。這裡頭規矩很多。

我奶奶過世時,是夏日。

我是長孫,七歲,負責抱匣子。本來要按一條正路走回老家,有位顧問說不好,須繞遠路回去才吉利。

於是我繞了遠路,日頭下穿厚孝走田埂。到了家,放下匣子,我也熱暈過去了。現在想起來,那是我一生唯一一次中暑。

在鄉下,老顧問們說話的分量,就這麼大。

後來我年紀大一點了,世界也多少與時俱進了。所見到的喪事,也不太一樣了。

我們那裡,喪事一般辦得比較素,累人、安靜、哭。喜事辦得比較歡:吃喝、聊天、鬧。

但有些喪事,就開始跟喜事鬧得差不多格局了。

請來的樂隊,也不一定都是奏哀樂了,偶爾也奏點其他歌曲。甚至還有請個歌手來唱歌的。

守靈之夜,也不一定是大家集體坐著發呆、抽菸了:有組織打麻將的了。就是打起來沒那麼歡聲笑語,大家悶著聲出牌。

我其實不太喜歡這種感覺,尤其是,我自己有位親戚過世時,看到不知哪兒來的遠房親戚,在門口打撲克,很不高興。但我爸就勸我:

“人家肯來,就已經不容易了。人麼,不可能一直難過的。意思盡到就行了。”

想想,也是。持續地處於難過之中,對人也是一種折磨。來弔喪的人中,情感也有輕重。

大概喪事喜辦,也有讓大家能寬懷一點的意思在吧?

剛才說到的那番經歷,前因後果又更復雜些。

我有位鄉下親戚,倆兒子。

老大進城工作了,老二在鄉里的廠做事。

家裡有個老房子,舊了,老人住。

老二結婚之後自己蓋了瓦房,母親喪了之後,把父親搬到家裡奉養,老屋空著,擱點兒東西。

後來幾年,父親過世了,辦事了。

老大從城裡回到鄉下,勸老二休息——之前老人從生病住院到過世,老二是很吃了一番累的——自己主持喪事。

鄉下自有專門的喪葬服務,但老大拍了胸脯:

“這事我來!”

當然也不好白辛苦:他組織了本地的親戚,說自己樂意組織喪事。

本地規矩,親戚們該出點份子,來僱喪葬服務的。既有人領了頭,就由他來組織,也好,就大家認繳了錢給老大。

老大收了年輕一輩的錢,老一輩的錢拿了,買了禮物,轉送了回去。再挨門挨戶,請老一輩的親戚做顧問。

“我平時不在家,許多事情都要請你們幫忙。”

打電話,把遠近的遠房親戚都請來了。有點年紀的,都做喪葬的顧問,住在附近招待所裡。

辦喪事,請了樂隊和炒菜師傅來,在院裡擺開了。樂隊除了哀樂,還播《我真的還想再活五百年》。

親戚們進門拜,老大和老二靈前回禮。然後老大就拉他們進席面,吃喝,大人遞煙,小孩遞糖:

“房間裡陰氣重,你們吃點好的補一補。”

從城裡訂做了挺好看的黑白照——鄉下的黑白照相框土氣,還霧濛濛的,城裡做的看著清晰些,框也好看——讓顧問們看,老顧問們都說好,還打聽,“哪裡訂的?我們也要訂。”

有了照片,老大就建議,少用點花圈和輓聯。傳統上,鄉下靈堂裡該把這些掛得密密麻麻才是。老大說別這樣,“新社會了。”

訂做的照片掛好,兩邊各一副聯,中間一個自己和老二訂的花圈。

錢當然沒私吞掉。鄉下席面一般吃得清湯寡水,這一次喪事席面,那就吃得挺好。

那幾天,老二在靈堂裡紅著眼不做聲,就是低頭回禮。老大里裡外外地忙著。

偶爾有不知哪個七大姑八大姨,過來叫:

“你來哭幾聲!”

老大應一聲,回到靈前,放聲大哭:

“哎呀我的好爸爸!你怎麼就這麼走了啊……”

老二默默地叩首。樂隊這時也就一轉調,奏起哀樂來了。哭罷一巡,老大起身,又到院外,勸大家多吃:

“不要傷自家的身體。”

本地老顧問和外地老顧問,在這吃喝裡打成了一片。

本來還有點隔膜,幾天吃下來,也吃熟了。

到黃昏時,大家也累了,老大組織男人打麻將。有的人打,有的人看,頗為投入:看的人吃了晚飯,回來接著看;打的人打餓了,去吃飯,有讓看的人接一桌。

婦人們在院子裡,請樂隊奏樂,跟點歌臺似的。點來點去,出了土味卡拉OK:

“你們會不會《喀秋莎》?”

“會。”

“你們來奏一個,我來唱!”

如此這般,樂隊飯菜不重樣地過了幾天,火葬場那邊也安排好了。

租了車,拉好了人,樂隊一路奏著樂,去了火葬場。

那天老大的表現,我印象深刻:車推進門去時,老大勢若猛虎,簡直要一頭撲進去,“不能燒我的爸爸!”我這種在後排的不算親的親戚,看了嚇一跳;周圍老顧問們連忙勸住了。樂隊大放哀聲。

燒完了,按本地規矩是直接回去,放置好盒子。但老大沒有:那還是中午,就兩輛車,趕到個酒店,吃訂好的席面。當然還是老顧問們上座,一路道辛苦。吃完了,老顧問們每人一份禮物,“沖沖煞氣。”

大家於是也開心,“這趟辦得,鬧猛!(本地話熱鬧的意思)”

於是大家春遊似的回了家,老大捧了盒子,放在堂上他訂好的遺照前。

到那天黃昏,該吃飯的時節——鄉下吃飯早——老大不開飯,說,請大家做個見證。

“趁大家都在這裡,鄉下房子的事,要說一說。”

如上所述,老爹有一處房子,老二自己蓋了間瓦房。

難得親戚長輩們都在——遠房的、本地的,都在——就說好了算。

我爸後來跟我說,按鄉下歷來的規矩,老二一直在鄉下奉養著老人到過世,老大又常年人在城裡,老爹還沒留遺囑:本地規矩,是該老屋和瓦房,一起歸老二的。

但老大公開這麼一提,主動權就到他那邊了。

本來這是鄉下,本地長輩可以為老二說話,但老大專門請來的遠房長輩們,這時就顯出作用來了。

老大這次喪事,雖然自己沒掏錢,但辦得好,辦得歡樂,哄好了長輩們,長輩們也不說什麼了。

我身為不太近的親戚,也不知道具體是怎麼算的;只知道後來幾年,鄉下拆遷時,老屋的補償給了老大,瓦房的補償給了老二。

至於中間又有什麼呢,不知道。

又過了幾年,回去跟老親戚們說事時,有位老長輩提起這件事,還說老大人很聰明。

“花鈔票花的地方對。你對死人好,死人不會說話;你對活人好,活人會幫忙。鈔票還是花在活人身上,看得見摸得著,也有好處。”

大概,喪事喜辦,就是為這個吧:

辦得沉重肅穆,能對死者見出真心;辦得歡騰舒適,能讓活人幫你說話。

大概,越是歡樂的葬儀,越是為了讓死者成為配角,讓活著的人成為主角。

大概,喪事喜辦的人,都知道這個秘密:

大多數活人,更在乎死者身後,活人們如何得益。

所以相對地,相對於先前靜靜地為死者用心,不如事後歡騰地多哄好活人。這道理,哪裡都一樣。

這也難怪,畢竟活人更在意“這場喪事辦得鬧猛!吃得愜意!”很少回頭去追問死者“你活著時兒子對你好不好”。

因為已死的人,不會說話吧。

一場好喪事總歸要辦得熱熱鬧鬧的

撰稿:張佳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