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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曉軍:無趣卻有情的賈政

作者:由 新民晚報 發表于 文學日期:2023-02-01

身自端方體自堅硬是誰寫的

賈政果是一個極無趣的人。就算去遊剛竣工的大觀園,也純作為了公務,毫無閒適的心態。大觀園造了一整年,賈政並不關心,書中寫他不慣俗務,只憑榮國府的人去處理,仗了一位叫作山子野的老明公規劃並排程,倒也一切妥順。直到賈珍來報,賈政這才想起為園中各處題匾聯的事。中國園林,正如陳從周所說,最要“詩情畫意”四字。若說造園是畫龍,那麼作詩便是點睛。園不可無詩,好比龍不可無眼。更令賈政以為一件難事的是,園子為敕造的省親地,照理應請貴妃賜題,然而貴妃不會事前親睹,定然不肯妄擬;但等貴妃來後賜題,則省親時偌大景緻、許多亭榭,均是無字標題,必定寥落無趣。

胡曉軍:無趣卻有情的賈政

戴敦邦 繪

賈政聽取了清客們的建議,園子既不可無題,又不可定名,且一個個先擬出來,製成燈匾懸了,待貴妃遊幸後再請定名。賈政還加了個保險——題後若覺不妥,請雨村來令他再擬。

賈政應是一個有自知的人。當眾人恭維他一擬定佳、不必勞動別人時,他即坦陳自己於花鳥山水題詠上自幼平平,如今上了年紀再加案牘勞煩,更生疏了,縱擬出來不免迂腐古板。對詩,賈政的品位很高,多次以“俗”“落實”“陳舊”“犯了正名”否決了眾人所擬;賈政的腹笥頗豐,寶玉剛擬“吟成荳蔻才猶豔,睡足酴醾夢也香”一聯,他立時道出寶玉套用了“書成蕉葉文猶綠”,接批“不足為奇”。賈政可能不是一位好的作者,但他定是一位好的評家。

賈政真是一個很智慧的人。從府中議事到動身遊園,他原本壓根沒想到寶玉。到了園門,見了避之不及的寶玉,他即想起最近聽塾掌贊寶玉專能對對聯,便命他跟來,一路上共命寶玉試題十處,寶玉擬出九處共十三條。賈政除“拈髯點頭不語”一次、“點頭微笑”一次,其餘皆搖頭否定,輕的有“管窺蠡測”“也未見長”“不好不好”“更不好”,外加“掌嘴”一次、“胡說”兩次;重的有“無知的業障”“無知的蠢物”,光“畜生”就罵了三次,另加“叉出去”一回。不過罵歸罵,用歸用,後來賈政盡用寶玉所擬,始終未搬雨村救兵。平心而論,無論“沁芳”“有鳳來儀”“紅香綠玉”“杏簾在望”等匾,還是“繞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脈香”“新漲綠添浣葛處,好雲香護採芹人”等聯,雖勝陳詞濫調,絕非超凡脫俗。賈政此舉,其實自有一番深意。

原來元春當年最憐寶玉,姐弟情如母子。寶玉三四歲時,元春早已手引口傳地教了他幾本書、數千字了。入宮之後,元春仍念寶玉,時時帶信叮囑父母千萬好生扶養。遊園後程,來到正殿,賈政見寶玉卡了殼,先道“你這畜生,也竟有不能之時了”,後說“也罷,限你一日。明日若再不能,我定不饒。這是要緊一處,更要好生作來”。可以料定,此時賈政已然想到,若使貴妃得知園中匾聯均系愛弟所為,或不負其素日切望之意。果然書中後敘,那日未曾題完的,賈政後來亦讓寶玉補擬。此舉既行了君臣之道,又增了父女、父子和姐弟之情,堪稱將政治與親情合為一體的高明之舉。

省親那日,聽完元妃的一段家常言語,賈政先是應了一通官方辭令,等元妃也改用了官方辭令作答後,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啟道:“園中所有亭臺軒館,皆系寶玉所題,如果有一二稍可寓目者,請別賜名為幸。”此言果令元妃動容,登時便從含淚轉為含笑,說“果進益了”。由此可知,賈政是知道元春教寶玉的“幾本書”“數千字”大致是什麼了;同樣也知道寶玉不在八股舉業上用力,只在詩詞上用心的原委大概在哪裡了。

賈政還是一個催生情誼的人。儘管他既無意、又無感,儘管不是直接,而是間接、間接的間接,但首發的功勞他理應有份。因了賈政,元妃才會興致大起,命寶玉為其最愛的四處所在各賦一首五律,作為匾聯的興會和生髮,更不負她自幼教授的苦心;因了元妃,二姝才獲得施援寶玉的機會,寶釵為他糾了一個字,黛玉為他作了整首詩,程度不同地增進了與寶玉的情誼。元妃看了喜之不盡,又說“果然進益了”,把黛玉的代筆定為第一,更從詩中抽出三字,把已定名的浣葛山莊改作“稻香村”。這自然與黛玉的才學才華有關,更與元妃的處境心境有關。賈政也定從詩裡看到了什麼,以至於後來對賈環賈蘭說:“寶玉讀書不如你兩個,論題聯和詩這種聰明,你們皆不及他。”

賈政必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人只要多愁善感,就有了詩人的潛質與能力。賈政在做官前也曾詩酒放誕,但自立志當了忠臣孝子,便與詩生疏了,然而他的多愁善感,並未消減。只是有點可惜,曹雪芹為筆下人量身定做了偌多詩章,將最佳的給了黛玉、寶釵和湘雲,略好的給了寶玉,較次的給了迎春、探春、惜春、李紈和香菱,卻不肯為原就會詩的賈政作一首。不過,曹雪芹好歹也替他制了個硯臺的燈謎:“身自端方,體自堅硬;雖不能言,有言必應。”賈政道出謎面,恐母為難,即暗告寶玉謎底,讓他傳給賈母“猜”出。作為一個好的批評家,賈政還發現女兒們和寶釵的燈謎諸如爆竹、算盤、風箏、海燈和更香之類均為不祥之物,皆非永遠福壽之輩,因此悶悶不樂,回至房中傷悲感慨,當晚翻來覆去,竟難成寐。

曹霑自是一個極擅作詩的人。但除《紅樓夢》外,他僅剩一聯存世。遍覽清代詩集論稿,詩也好,評也罷,均未見他一星半點,可確信其籍籍無名。詩從唐宋元明至清,已成強弩之末,小說戲劇卻蔚然成風,著者傳世留名容易許多。換句話說,在曹霑的時代,詩詞歌賦已漸成羊腸小道,小說戲劇則作了永珍大觀。曹霑既作大觀的小說,又趁便把小道的詩詞曲賦帶同匾額、楹聯、民謠、偈語、燈謎、酒令之類熙熙攘攘地作了個遍,此舉猶如賈政率眾人“就從此小徑游去”,最後轉出“平坦寬闊大路,豁然大門前見”。看來曹霑著書過程,也很可能與賈政一樣,從不經意漸漸到了經意,到後半程則終於打定了主意。

讀到這裡,我也打定了主意——下次去大觀園時,就按賈政之法,也循小徑小道游去、游去……

小道詩熙攘,逶迤入大觀。怡紅逐雪浪,快綠動金鑾。

香稻催年熟,杏簾知日殘。園中真士隱,行止幾回看。

(胡曉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