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木蘭愛的到底是誰
01
姚木蘭遇見孔立夫時，兩個人都是十五六歲。木蘭的眼裡，“立夫生得眉清目秀、鼻子方直、滿臉聰明、穿著灰藍布大褂”。
沒錯，“滿臉聰明”夾在一堆外貌描寫裡，是一個顯眼的存在。
聰明不聰明，要接觸了才知道。
木蘭是憑藉什麼把陌生男孩臉上肌肉的活躍理解成“聰明”而非其他資質？不得而知。
但有一點非常明確，林先生要他的女主角第一次見到英俊男主角就非常有好感的目的達到了。
這是林先生《京華煙雲》很特別的地方，其他比如“木蘭以低而富有音樂美的聲音大笑”。
如果是其他人聽到木蘭笑聲覺得富有音樂美，無可非議，但林先生非得親自穿越到書中，直接給了木蘭這閃光外掛才安心。
但沒關係，這是林先生敘事的風格。
就像人的初識，TA的某些地方可能會讓你驚訝，但並不影響你想繼續瞭解TA的熱情。
02
隨著時光的推移，木蘭和立夫逐漸熟悉起來。
木蘭發現“立夫的聲音給她一種快樂，這種快樂幾乎是心癢難撓，無法抑制”。
有立夫在的時候，木蘭總是願意表現自己，比如有一天晚上，“木蘭陶然半醉，微微有點蔑棄禮法，真正感覺到自我的獨立存在，為生平所未有，她談笑風生，才華外露，心中愉快”。
古典文學總愛描繪一個思春的富家小姐見到個書生，立即就忘了詩書禮儀，和英俊男人情投意合起來。
這種故事假得就連《紅樓夢》中賈母都看不過去，要痛快淋漓批評一頓才罷了。
《家》中的梅的故事，在現實中又是另一種模樣。
巴金大哥的表妹，喜歡大哥，成就眷屬的願望受阻後，沒去死，而是坦然接受了命運的安排，另嫁他人，婚後還變成了白白胖胖的太太，養了三個兒子。
這樣看，小說中愛情的部分差不多就兩條路，文人自娛或主題先行。
民國還沒有一部作品像《京華煙雲》一樣細緻寫一個女孩，對愛戀男孩聲音的迷戀，在愛戀男孩面前展現飛揚神采，並從中發現世界的美好。
然而，這正是大多數戀愛女孩會有的行為。
03
同時，林先生又寫出了那個時代受過教養的女孩在婚戀上對自己的要求，“絕不會承認自己對男人有情愛之私，也不允許別人這樣說自己，因為說愛男人就算是人品上的汙點”。
這種要求很明顯是男權社會的產物。
《紅樓夢》中也有類似描摹。寶釵被哥哥說見寶玉有玉就留了心，因此哭了一整夜。
張愛玲《傾城之戀》從另外一個角度印證了這種時代要求。
範柳原採用一種輕佻方式試探白流蘇，流蘇懂得這是種考量，接受了就永遠被人小瞧，於是咬牙保持一個淑女應有的風範。
因此，姚木蘭面臨兩難選擇，是遵從內心的呼喚勇敢追尋愛情，還是順應命運安排和有婚約的比較粗疏的曾家三少爺結婚？
04
林先生雖然喜歡《紅樓夢》，但顯然不喜歡靈魂自由的林妹妹（可以理解）。
你看他在書中逐字逐句向讀者解釋“婦德”“婦容”“婦言”“婦工”，讚歎“女人扮演多少不同的角色”，“寬懷大量證明她賢淑”，就知道他會怎麼安排木蘭的選擇了。
儘管如此，林先生還是讓木蘭承認並正視自己喜歡立夫的事實，這一點比《紅樓夢》有進步。
《紅樓夢》中不管黛玉還是寶釵，都是不敢承認這一點的。
寶釵不用說，處處以淑女自居；勇敢如林妹妹說句“我為的是我的心”就已非常大膽了。
木蘭帶著父親給的五萬嫁妝和曾家兒子結婚了，從此生兒育女、伺候公婆、安穩度日。
但我以為，這不僅是林先生自己對傳統女性審美的結果，恰好也是中國大多數女孩一生的寫照。
有過朦朧的愛情，就像巴金大哥的表妹，但沒奮不顧身飛蛾撲火，也沒悽慘憂鬱相思而死，還是選擇好好生活。
從這個角度來說，木蘭的選擇是立得住的，是現實的。
由此也和文學史上其他追尋愛情的女孩區別開來。
05
然而，林先生並不停筆，故事在繼續發展。
立夫娶了木蘭的妹妹，變成了木蘭的妹夫。
年輕人們還是一起聚會，一同出遊。
木蘭和立夫真正同處的時光並不多，但也不是沒有。
出遊泰山時，他們相約一起觀看日出，又在杉木洞裡談心。
木蘭再次深深體會到，“只要和立夫在一起，就永遠幸福，永遠滿足”。
立夫因為大膽言論，惹來禍端，被關在監獄裡，大家都在積極營救。
這個時候不是作為妻子的莫愁，而是作為姐姐的木蘭顯得更為焦慮。
她怕立夫在晚上被秘密槍斃，天色很晚的情況下，她堅持要去探監，監獄的大門正如眾人所料的早已關住了，她只好返回家中。
但半路上“她要見立夫的願望實在壓制不下去，走了一小段之後，她下了洋車，又走回監獄去”。
這是全書最打動我的一個地方。
有時候明知不可以，但還是非如此不可
。
在我心裡，木蘭由此由一個受盡作者萬千寵愛的提線木偶，變成一個有呼吸的可愛女人。
06
可是，這裡面涉及到一個倫理問題，立夫是木蘭的親妹夫啊！
作者如何處理這種尷尬？
泰山同遊時，立夫見木蘭伸出的“雪白的腳腕子，又光潤，又細小”，立夫有點不敢看。
但木蘭根本沒想掩藏，反而抬頭看了看，向立夫低聲說，拉我起來。
“不勝木蘭撒嬌與美麗的魔力，立夫就把她拉起來”。
“木蘭的真純自然，竟使尷尬的場面，一變而為天真美麗”。
是的，木蘭的真純自然，超越了刻板的倫理道德。這大約一是木蘭灑脫率真，並沒進一步的想法；二是大家都是朋友，年少相識，彼此瞭解。
木蘭是情不能已，但也僅僅是情不能已。
木蘭的這種做派，莫愁也瞭解。所以，莫愁放心姐姐前去探監。
立夫雖覺得和木蘭更契合，但也儘量讓自己保持住應有的禮儀。
所以，沒有姐妹撕扯，沒有暗度陳倉，一切屬於社會新聞的狗血故事全都沒有發生。
說到底，木蘭單獨去探監，是一瞬間毫無理性的傾斜，是愛情的洪荒裡，暗沉沉的壓抑的時代中，對順從命運的女性美德的短暫性造反，是她作為一個女人內心的風雲變幻。
07
林先生作為知識分子，一杆筆當然也為社會發聲，他尤其注意到女孩的時代悲哀。
他在書中寫到：
“生為女兒身的人，她們懷有不能實現的夢想，不能滿足的雄心，以及因出嫁而破滅的希望”。
“多少願繼續求學而不能如願的！多少要進大學而不能的！多少想嫁個自己認為理想的男人而不能的！”
“少女心中，青春期所形成關於愛的朦朧的理想，像花苞一樣，在未曾盛放前，就被無情的狂風摧殘掉了”。
這或許也是《京華煙雲》被稱為現代版《紅樓夢》的原因。
林先生雖由衷讚賞舊文化，但憐惜女兒的心也很明顯，不能否認他確實也想塑造幾個非凡的女子形象出來。
木蘭是花力氣最多的一個。
但讓人詫異的是，他把所有的好都給了她時，比如“低而富有音樂美地大笑”，讀者反而覺得不好；而當他試圖破壞一點她美的形象時，比如寫她不顧一切探監時，她反而有了活氣。
儘管如此，木蘭的愛情仍然美的像個童話。
現代社會中，這類愛情大約已不存在。
大家都會選擇最近的途徑，隨心所欲，一個電話、一個微信，就把木蘭幾十年醞釀的愛情陳釀給毀壞得一乾二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