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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鹿鳴——千秋萬古北邙塵

作者:由 穿插游擊隊 發表于 詩詞日期:2021-06-17

丹旐何飛揚翻譯

文章選自公眾號上海書評

仇鹿鳴——千秋萬古北邙塵

文︱

仇鹿鳴

在“永生”還未從科幻變成現實之前,死亡是所有人必須經歷的宿命,或許也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真正的平等。貪生怕死無疑是人的本能,日常生活中人們常有諱言“死”字的語言禁忌,如魯迅所言,一家人家生了一個男孩,閤家高興透頂了。滿月的時候,抱出來給客人看,若有人恭維這孩子將來要升官或發財,都會得到主人感謝,“一個說:‘這孩子將來是要死的。’他於是得到一頓大家合力的痛打”,為此不免衍生各式各樣的指代與避諱。

不過這一傳統,究竟始於何時,似尚難確知,讀唐人詩歌,不乏直面死亡的冷靜與豁達。如洛陽城北的邙山,自東漢以降,便是洛陽城中達官顯貴乃至庶民百姓的埋骨之處,“賢愚貴賤同歸盡,北邙冢墓高嵯峨”(白居易《浩歌行》),葬事與墳塋雖有高低貴賤之別,清晰地標識著社會等級,但在“死亡”這一事實上仍達成了平等,更何況死後的哀榮與顯赫,有時反招來災禍。晉人張載《七哀詩》曾描繪過東漢末年動亂中,摸金校尉們做過的勾當:“季世喪亂起,賊盜如豺虎。毀壤過一壞,便房啟幽戶。珠柙離玉體,珍寶見剽虜。園寢化為墟,周墉無遺堵。”即使沒有人為的破壞,隨著年深日久,“千金立碑高百尺,終作誰家柱下石”(張籍《北邙行》),“誰家古碑文字滅,後人重取書年月”(王建《北邙行》)之類現象,亦司空見慣。因此,欺孤兒寡母而得天下的梟雄隋文帝對“鏤之金石”這類行為,倒有著異常清醒的認識,嘗雲:“欲求名,一卷史書足矣,何用碑為?若子孫不能保家,徒與人作鎮石耳。”

“洛陽北門北邙道,喪車轔轔入秋草。車前齊唱《薤露歌》,高墳新起日峨峨”(張籍《北邙行》),在洛陽通往城北邙山的道路上,常能見到逝者的柩車與送葬的隊伍,逝者與生者空間的鄰近與交錯,城內宮闕的繁華與城外墳塋的蕭瑟,自然易讓人想到富貴易逝、生命無常,因此在描寫北邙的詩篇中,大約以沈佺期《邙山》境界最高,“北邙山上列墳塋,萬古千秋對洛城。城中日夕歌鐘起,山上唯聞松柏聲”,詩篇中也不乏對邙山上墳塋層累交疊的冷峻描述,“洛陽城北山,古今葬冥客。聚骨朽成泥,此山土多白”(劉言史《北原情》),“君看北邙道,髑髏縈蔓草。碑銘或半存,荊棘斂幽魂”(劉希夷《洛川懷古》),“不知虛魄尋歸路,但見殭屍委墓田。青松樂飲無容色,白骨生臺苔有幾年”(佚名《北邙篇》,伯二六七三《唐詩文叢鈔》)。或因為死亡過於常見又無可遁逃,反生髮出些許豁達,“喞喞復喞喞,千古一月色。新新復新新,千古一花春。邙風噫孟郊,嵩秋葬盧殷。北邙前後客,相吊為埃塵”(孟郊《吊盧殷》),“何事悲酸淚滿巾,浮生共是北邙塵。他時不見北山路,死者還曾哭送人”(歐陽詹《觀送葬》),而指代逝者與墳塋的“北邙塵”,也成為唐詩中常見的意象。當然這些詩句大都文意顯豁,沒有太多的煉字琢句,加之又直面死亡,自無膾炙人口的可能,若不是因為近年常翻檢墓誌,連帶對唐人筆下的北邙有所關心,也不會注意。

拜邙山上的舊塋新墳所賜,二十世紀以來,在此一帶出土了大量北朝隋唐的墓誌,成為學者研究的重要取資,而現今邙山下以北魏宣武帝景陵為中心,並遷移了1957年至1985年間在洛陽地區發現的西漢至金九朝代表性的數十座墓葬建成的洛陽古墓博物館,集中展示了中國古代墓葬形制的變化,內容豐富,雖鮮少遊客,卻是我個人非常喜歡的景點。2007年初訪洛陽時,曾前往參觀,留意到館中展出了幾方墓誌,其中包括一方後梁的志石,當時於出土石刻尚屬懵懂,加之洛陽各博物館中皆有大量類似的陳列,除了少數幾方名碑外,皆未駐足。2017年再訪時,博物館已改名為洛陽古代藝術博物館,雖稍減陰森之氣,不過依舊遊人寥落,因手頭計劃整理《五代十國墓誌彙編》,匆忙拍攝了一張照片,心裡總以為是早就發表過的舊志,不過儲才備用而已。回去後核查相關資料,才發現這方墓誌雖在博物館中展出了幾十年,或因籤牌僅標識“後梁□氏墓誌”,之前並未被學者或遊人留意,未見披露。可惜由於形色匆匆,加之志石上有玻璃遮擋,所拍照片有些模糊,無法完整錄文。直到2019年耿朔兄帶學生去洛陽考察,才幫我拍到了清晰的照片。此方墓誌雖篇幅不長,仍提供了一些有價值的資訊,現據照片校錄如下:

梁將仕郎守太子舍人賜緋魚袋張公故夫人魯國儲氏墓誌銘並序

朝散大夫前河南府司錄參軍兼殿中侍御史柱國伏琛撰

第四十四侄將仕郎守秘書省秘書郎賜緋魚袋張季從書並篆

蕣華逝水,翻為逆旅之人;夭壽彭殤,忽作浮生之夢。嗚呼哀哉!夫人姓儲氏,曾祖亮,皇曾祖母許氏。祖弘,皇贈太子舍人。皇祖母石氏,武威縣太君。烈考賞,皇檢校工部尚書、孟州司馬、兼御史大夫。皇妣江夏郡太君黃氏。夫人齠年穎晤,斂發生知,肅雍之美皆推,內則之賢共仰。閱書詠雪,多才而兼辯興亡;女德婦容,婉娩而善調絃管。雖父慈母愛,膝下之憂可知,然常為姑故魏國莊惠夫人寵惜器重之。溫太真以美玉為鏡,陳叔寶以貞金作環。東晉則王導、謝尚為親,聖梁則清河、魯國結援。男女無曠,婚姻有時。是以莊惠夫人言念形於顏色,禮適元帥太尉魏王猶子將仕郎、守太子舍人、賜緋魚袋昌耀。鵲即呈祥,魚軒卜吉。爰自奉舅姑如事父母。箴管觽燧,事無大小必請。姻親和睦,娣娰柔嘉。洎喪姑,若南宮滔之妻,如喪考妣,號咷擗踴。奈何嚴霜隕秀,寒露欺華。遘疹不瘳,以貞明六年十月十二日庚午奄然即世,春秋二十有一。以其月十五日癸酉葬於河南縣宣武村,禮也。嗚呼哀哉!煙黛鉛黃,昔日之花容影滅;雪膚雲發,此時之菱鏡魂沉。慮變桑田,恐遷陵谷,乃為銘曰:

閨門瑞質,貴族嘉貞。母儀令範,婦道平衡。六親既睦,九族自榮。如賓相敬,齊按同馨。

偕老雲疏,中途壽急。歲遇梟飛,日罹鵩集。勿藥不神,兇風爰泣。哀感人祇,傷於出入。皎皎寒檟,亭亭旅松。怯霧眼草,愁雲夜風。薤露歇咽,嵩泉氣通。千載貞魄,馨香不同。

仇鹿鳴——千秋萬古北邙塵

洛陽古代藝術博物館展出的張昌耀妻儲氏墓誌照片

志主儲氏二十一歲便早早去世,本人並無事蹟可稱,因婚於齊王張全義之侄張昌耀,躋身新貴,而促成這段姻緣的是她的姑姑魏國莊惠夫人,莊惠夫人儲氏系齊王張全義之妻。張全義是唐末五代亂世中,頗為特別的人物。他在黃巢亂後佔據了洛陽,雖出身群盜,卻注意勸耕務農,招撫流民,休養生息,任用士人,政治上選擇與朱溫結盟,輸送財賦支援梁與晉爭奪天下,後梁建立後,受封魏王,領河南尹,並先後兼領洛陽周邊河陽、忠武等藩鎮,專制一方。後唐滅梁後,作為梁之舊臣的張全義依舊獲李存勖的信用,不但留任河南尹,莊宗並詔皇子繼岌、皇弟存紀等以兄事之,改封齊王。其中的關節在於後唐定都洛陽後,百廢待興,朝廷用度,多賴張全義提供。其子張繼業墓誌(拓本刊《洛陽新獲墓誌》)雲“時琛贐未殷,帑藏猶闕,大則宮廟郊禋之費,羽旄干鏚之容,小則玉輅威儀,乘輿服玩,不煩帝力,罄出家財。虔肅紫宸,迎奉清蹕,法物之盛,前古所無”。

儲氏為人明敏有才略,《舊五代史·張全義傳》雲朱溫自柏鄉敗後,常疑心張全義有貳心,賴儲氏當面向梁祖辯白而獲免。由於張全義自唐末已來,專制河洛四十餘年,“河南、洛陽僚佐,皆由其門下,事全義如廝僕”。因此自民國以來,洛陽地區所出的五代墓誌中,與張全義有關者甚多,其家族成員墓誌先後已發現九方,其它墓誌中也頗有言及他治洛事蹟者,近年學者多有關注,較為系統的研究可參讀羅亮《五代張全義家族與政權更替——以張氏家族墓誌為中心的考察》(《魏晉南北朝隋唐史資料》三十七輯)與閆建飛《張全義的洛陽經營與社會關係網路的展開》(待刊),古墓博物館所藏張昌耀妻儲氏墓誌則是第十方。若從張全義家族而言,此方墓誌的作用不過印證了一些“舊知識”,如張全義子侄輩,後梁末帝時賜名以“昌”字標識行輩,入唐後避獻祖李國昌諱,改以“繼”字排行,張全義妻姜氏墓誌記張繼業本名昌業,張全義侄張繼達墓誌則雲“梁季帝賜名昌遠”,而儲氏所嫁的張昌耀亦如此,遺憾的是因墓誌敘事簡略,未提及張昌耀父系的具體情況。不過若將其與已發現的張全義家族其他成員墓誌比勘,則可注意到全義之弟全恩子張繼昇墓誌雲“先娶清河郡儲氏,肥家有譽,淑德素彰,不幸早亡,人皆追嘆”(拓本刊《洛陽出土歷代墓誌輯繩》),所述郡望雖與儲氏墓誌有異,但志文記張繼昇初任太子舍人、賜緋,與儲氏墓誌中所記張昌耀官職相合,知兩者為同一人,則昌耀入唐後改名繼昇(此點蒙閆建飛提示)。張繼昇墓誌雲“卜天福四年歲在己亥十二月二十五日窆於河南縣梓澤鄉宋村,遷儲氏亡夫人祔之,從於大塋,禮也”,知張繼昇後雖續娶葛氏,去世後仍與元妻儲氏合葬,而張全恩另一媳蘇氏,亦葬於此處。洛陽出土的張全義其他家族成員墓誌,張全義妻姜氏、子張繼業、孫張季澄、孫張季宣妻李氏,弟張敬儒二子繼達、繼美,皆葬於河南縣永樂鄉徐婁村,此處無疑是張氏家族發跡後主幹房支的葬地,而張全恩一支則另卜葬於梓澤鄉宋村。

儲氏墓誌提示我們注意張全義妻莊惠夫人儲氏及其家族,可將其與洛陽發現的後梁儲德充墓誌聯絡起來。儲德充系張昌耀妻儲氏之兄,志石民國年間便已出土,見載羅振玉輯錄《東都冢墓遺文》,惜一直未見拓本流佈,近日蒙長期搜訪五代碑誌的郭鵬兄見告,原石現藏於美國洛杉磯藝術博物館,當系早年流失海外,該館網頁上已公佈了墓誌的拓本(collections。lacma。org/node/184448),便於核校。志文提供了儲氏昆仲的情況,雲“有弟二人:仲曰德源,內園使、光祿大夫、檢校司徒、守貴州刺史。季曰德雍,六軍諸衛左親事都將、檢校工部尚書、兼御史大夫”,而張繼美墓誌(拓本刊《洛陽北邙古代家族墓》)記其妹“適今左龍武軍將軍魯國儲德雍,封清河縣君”,可知因莊惠夫人儲氏的緣故,張、儲兩家之間締結了密切的通婚關係。

儲德充仲弟德源,見載於史籍,可惜形象並不光彩。《新五代史·莊宗紀》同光二年(924)雲“夏五月壬寅,敎坊使陳俊為景州刺史,內園栽接使儲德源為憲州刺史”,徐無黨於此句下闡明歐史之書法曰“命官不書,此書其甚也”,意指刺史這類任命,本不必記於本紀,此處特意書之,蓋諷刺莊宗舉用非人。《新五代史·伶官傳》詳敘此事本末:

其戰於胡柳也,嬖伶周匝為梁人所得。其後滅梁入汴,周匝謁於馬前,莊宗得之喜甚,賜以金帛,勞其良苦。周匝對曰:“身陷仇人,而得不死以生者,敎坊使陳俊、內園栽接使儲德源之力也。願乞二州以報此兩人。”莊宗皆許以為刺史。郭崇韜諫曰:“陛下所與共取天下者,皆英豪忠勇之士。今大功始就,封賞未及於一人,而先以伶人為刺史,恐失天下心。不可!”因格其命。踰年,而伶人屢以為言,莊宗謂崇韜曰:“吾已許周匝矣,使吾慚見此三人。公言雖正,然當為我屈意行之。”卒以俊為景州刺史、德源為憲州刺史。

眾所周知,歐陽修撰《新五代史》,嚴於書法,不惜假借學生徐無黨之手,闡發書中義例。《伶官傳》之置,無疑是他反思唐莊宗滅梁之後驕奢淫逸、不到四年便覆身亡國的歷史教訓的產物,寓有貶抑,《伶官傳序》更是風靡一時的道德文章,曾選入中學課本。可惜莊宗似不喜女色,主要興趣是唱戲度曲,雅好俳優,於是莊宗身邊的諸伶人便成為歐陽修筆下的“藍顏禍水”。儲德源作為亡國伶人,在追隨莊宗平定天下的忠勇之士尚未得到封賞之前,躍居新朝刺史,其間的反差,無疑象徵著莊宗朝政敗壞的開端。不過卒於貞明六年(920)的儲德充墓誌的紀事,對傳統“鑑誡史觀”提出了小小的挑戰,儲德源在後梁時已遙領貴州刺史,並獲檢校司徒這樣的頭銜。事實上,梁、唐兩代對任用伶人為朝臣的態度並無不同,甚至被視為成功王朝典範的李唐,高祖李淵亦曾命舞人安叱奴為散騎侍郎,“既在朝列,鹹陪遊宴”,李綱上書勸諫,高祖不過以“我已授之,不可追矣”一語打發。在中古史上,恩倖式的政治人物一直相當活躍,這一現象可能更需要在皇權的結構與運轉中加以考察。另一方面,莊宗命儲德源為憲州刺史,不過是復其舊秩,此事或亦可在莊宗滅梁後普遍留用梁之舊臣的脈絡下予以理解。

值得注意的是對莊宗信用伶官的批判,並不始於歐陽修,《舊五代史·莊宗紀》在此任命下,亦特別點出二人“皆梁之伶人也”。裁剪抄撮實錄而成《舊五代史》,幾無褒貶,此處行文是少見的特例。推測當是承襲後唐明宗時纂成《莊宗實錄》舊文,李嗣源借奉命平定魏州趙在禮叛亂之機,率軍回師洛陽,以李克用螟蛉子的身份取得天下,雖未改國號,確有另起爐灶之實,而對莊宗一朝施政的否定,則成為明宗建構得位合法性的重要來源。在此背景下,推薦李嗣源出征魏州的張全義,則在《莊宗實錄》中備受褒揚,宋人王禹偁雲:“臣讀《莊宗實錄》,見史官敘《全義傳》,虛美尤甚,至今負俗無識之士,尚以全義為名臣,故因補闕文,粗論事蹟雲。”中國古代的歷史編纂往往帶有建構統治合法性的目的,因此張全義與儲德源雖為姻親,卻在史籍中呈現迥然不同的形象。目前,我們已經很難確知張、儲兩人在歷史上真實的樣子,所獲知的只是傳統史家為“鑑誡”剪裁出的片面形象。所幸現代史學已經擺脫了“資治”的負擔,學者普遍相信歷史敘事是複數的,包容對歷史與現實的不同理解是現代社會的重要標誌,而任何壟斷對歷史解釋權的嘗試,哪怕打著“以史為鑑”的崇高旗號,背後仍飄蕩著藉此建構統治合法性的古老幽靈。

一個多月來,困居室內,心常鬱結,常以校錄五代墓誌遣時。墓誌是一種格式化的文體,起承轉合,皆有套路,作為追悼文字,志主形象多系臉譜化的完人,雖言紀人,然少有生氣,坦率地說很難讓讀者移情,儘管經常翻檢,很少逐字細讀。前幾日晚,校錄至趙睿宗及妻畢氏墓誌(拓本刊《大同新出唐遼金元志石新解》),此志出於山西高平,若以史料價值而言,屬最不為學者注意的一類。志主夫婦出身平民,先後死在唐末的動亂中,妻畢氏“去丁卯年正月五日因遭兵火爋脅,遂致壽終”,大約是直接罹難於兵燹,至後唐同光二年,時局稍定,方得合葬。由於社會地位不高,墓誌行文簡陋,刻畫潦草,志文中除了趙睿宗夫婦外,還列舉了一系列逝去家人的名字,“亡叔諱師實,婚王氏。亡兄諱行章,先充縣司佐史,婚王氏。亡兄諱璠,婚李氏。亡弟敬良,婚李氏。亡弟敬福,婚王氏。亡弟敬儒,婚邢氏。亡弟僧寶,幼年未婚。亡侄青兒、萬郎、邢九、顯郎”,這些人如時代中的一粒塵,沒有留下任何事蹟,猜想其中幾位或如畢氏那樣直接死於綿延的戰亂中,或許留下的唯一痕跡就是出現在未來書後的人名索引中。

仇鹿鳴——千秋萬古北邙塵

趙睿宗及妻畢氏墓誌蓋

志蓋上刻有兩首哀悼逝者的輓歌,這是唐代潞州當地的風俗,並不罕見。其一曰“玄泉開隧道,白日照佳城。一朝若身此,千載幾傷情”,其二曰“嵩裡誰家地,松門何代丘。百年三萬日,一別幾千秋。返照寒無影,窮泉凍不流。俱然同物化,何處欲藏舟”。前一首錄的是南朝陳張正見《和楊侯送袁金紫葬詩》前四句,後一首是駱賓王《樂大夫輓歌詩》,文字與通行文字稍有出入。因需校核文字,一邊旋轉志蓋圖片,一邊費力地在志蓋頂部與四稜,辨識刻得有些歪歪扭扭的詩句,突然意識到這些程式化的句子與行為背後,其實仍隱藏著逝者家屬真實的創痛,只是被歷史學者檢擇史料的冷漠遮掩了。竟忍不住將《全唐詩》中收錄的輓歌檢出,白居易這首平庸的作品突然也有了寫實的刺目感:

丹旐何飛揚,素驂亦悲鳴。晨光照閭巷,轜車儼欲行。蕭條九月天,哀輓出重城。借問送者誰,妻子與弟兄。蒼蒼上古原,峨峨開新塋。含酸一慟哭,異口同哀聲。舊壟轉蕪絶,新墳日羅列。春風草綠北邙山,此地年年生死別。

無論是韶年早逝的貴婦,還是死於兵火的老嫗,不管賢愚貴賤,終究難逃“歸作北邙塵”的命運,而我們需要牢記的是每一粒塵土背後都曾經有過一個活生生的人。天地四時,猶有訊息,無疑,春天一定會來到,只是人心中的春天何時能到來?

仇鹿鳴

復旦大學歷史學系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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