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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駱駝祥子》中的人物之一——二強子(節選)

作者:由 生命的柔軟 發表于 俗語日期:2022-03-06

二強子是個怎樣的人

老舍所著的《駱駝祥子》是深受人們喜愛的文學作品之一,書中以祥子為主線,描寫了中國舊社會底層人物生活的困苦掙扎。小說中的二強子是小福子的父親,雖然在書中出現的篇幅不長,卻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作者透過景物,人物豐富的內心活動的描寫,讓這個著墨不多的小人物有血有肉,栩栩如生、躍然紙上。也使讀者彷彿透過書本,身臨其境在那個食不果腹,衣不蔽體的年代。

《駱駝祥子》中的人物之一——二強子(節選)

祥子和虎妞租住在老北京的一個大雜院裡,二強子一家也在其中。

大雜院裡有七八戶人家,多數的都住著一間房;一間房裡有的住著老少七八口。這些人有的拉車,有的作小買賣,有的當巡警,有的當僕人。各人有各人的事,誰也沒個空閒,連小孩子們都提著小筐,早晨去打粥,下午去拾煤核。只有那頂小的孩子才把屁股凍得通紅的在院裡玩耍或打架。

爐灰塵土髒水就都倒在院中,沒人顧得去打掃,院子當中間兒凍滿了冰,大孩子拾煤核回來拿這當作冰場,嚷鬧著打冰出溜玩。

頂苦的是那些老人與婦女。老人們無衣無食,躺在冰涼的炕上,乾等著年輕的掙來一點錢,好喝碗粥,年輕賣力氣的也許掙得來錢,也許空手回來,回來還要發脾氣,找著縫兒吵嘴。老人們空著肚子得拿眼淚當作水,嚥到肚中去。

那些婦人們,既得照顧著老的,又得照顧著小的,還得敷衍年輕掙錢的男人。她們懷著孕也得照常操作,只吃著窩窩頭與白粥;不,不但要照常工作,還是去打粥,兜攬了些活計——幸而老少都吃飽了躺下,她們得抱著個小煤油燈給人家洗,作,縫縫補補。

屋子是那麼小,牆是那麼破,冷風從這面的牆縫鑽進來,一直的從那面出去,把所有的一點暖氣都帶了走。她們的身上只掛著些破布,肚子盛著一碗或半碗粥,六七個月的胎。她們得工作,得先盡著老的小的吃飽。她們混身都是病,不到三十歲已脫了頭髮,可是一時一刻不能閒著,從病中走到死亡;死了,棺材得去向“善人”們募化。那些姑娘們,十六七歲了,沒有褲子。只能圍著塊什麼破東西在屋中——天然的監獄——幫著母親做事,趕活。要到茅房去,她們得看準了院中人才敢賊也似的往外跑;一冬天,她們沒有見過太陽與青天。那長得醜的,將來承襲她們媽媽的一切;那長得有個模樣,連自己也知道,早晚是被父母賣出,“享福去”!

二強子拉車養活一家人,大女兒小福子十九歲在去年夏天賣給了一個軍人。賣了二百塊錢。兩個兒子一個十三,一個十一歲。

《駱駝祥子》中的人物之一——二強子(節選)

小福子走後,二強子頗闊氣了一陣,把當都贖出來,還另外作了幾件新衣,全家都穿得怪齊整的。

二強嫂是全院裡最矮最醜的婦人,嚵腦門,大腮幫,頭上沒有什麼頭髮,牙老露在外邊,臉上被雀斑佔滿,看著令人噁心。她也紅著眼皮,一邊哭女兒,一邊穿上新藍大衫。二強子的脾氣一向就暴,賣了女兒之後,常喝幾盅酒;酒後眼淚在眼圈裡,就特別的好找毛病。二強嫂雖然穿上新大衫,也吃口飽飯,可是樂不抵苦,捱揍的次數比以前差不多增加了一倍。

二強子四十多了,打算不再去拉車。於是買了副筐子,弄了個雜貨挑子,瓜果梨桃,花生菸捲,貨很齊全。拉慣了車,他不會對付買賣;拉車是一衝一撞的事,成就成,不成就拉倒;作小買賣得苦對付,他不會。拉車的人曉得怎賒東西,所以他磨不開臉不許熟人們欠賬;欠下,可就不容易再要回來。這樣,好照顧主兒拉不上,而與他交易的都貪著賒了不給,他沒法不賠錢。賠了錢,他難過;難過就更多喝酒。醉了,在外面時常和巡警們吵,在家裡拿老婆孩子殺氣。得罪了巡警,打了老婆,都因為酒。酒醒過來,他非常的後悔,苦痛。再一想,這點錢是用女兒換來的,白白的這樣賠出去,而且還喝酒打人,他覺得自己不是人。在這種時候,他能懊睡一天,把苦惱交給了夢。

他決定放棄了買賣,還去拉車,不能把那點錢全白白地糟蹋了。他買上了車。在他醉了的時候,他一點情理不講。在他清醒的時候,他頂愛體面,他往往擺起窮架子,事事都有個譜兒。買了新車,身上也穿得很整齊,他覺得他是高等的車伕,他得喝好茶葉,拉體面的座兒。他能在車口上,亮著自己的車,和身上的白褲褂,和大家談天,老不屑於張羅買賣。他一會兒啪啪的用新藍布撣子抽抽車,一會跺跺自己的新白底雙臉鞋,一會兒眼看著鼻尖,立在車旁微笑,等著別人來誇獎他的車,然後就引起話頭,說上沒完。他能這樣白“泡”一兩天。及至他拉上了好座兒,他的腿不給他的車與衣服作勁,跑不動!這個,又使他非常的難過,一難過就想到女兒,只好去喝酒。這麼樣,他的錢全白墊出去,只剩下那輛車。

在立冬前後吧,他又喝醉。一進屋門,兩個兒子就想往外躲。這個招翻了他,給他們一人一腳。二強嫂說了句什麼,他奔了她去,一腳踹在小肚子上,她躺在地上半天沒出聲。兩個孩子急了,一個拿起煤鏟,一個抄起擀麵杖,和爸爸拼了命。三個打在一團,七手八腳的又踩了二強嫂幾下。街坊們過來,好容易把二強子按倒在炕上,兩個孩子抱著媽媽哭起來。二強嫂醒了過來,可是始終不能再下地。到臘月初三,她的呼吸停止了,穿著賣女兒時候做的藍大衫。二強嫂的孃家不答應,非打官司不可。經朋友們死勸活勸,孃家的人們才讓了步,二強子可也答應下好好的傳送她,而且給她孃家人十五塊錢。他把車押出去,押了六十塊。轉過年來,他想出手那輛車,他沒有自己把它贖出來的希望。在喝醉的時候,他倒想賣個兒子,但是絕沒人要。他也曾想找過小福子的丈夫,人家根本不承認他這麼個老丈人,別的話自然不必再說。

到了四月半,二強子的女兒小福子回來了。小福子的“人”是個軍官。他到處都安一份很簡單的家,花個一百二百的弄個年輕的姑娘,再買份兒大號的鋪板與兩張椅子,便能快樂的過些日子。等軍隊調遣到別處,他撒手一走,連人帶鋪板放在原處。花這麼一百二百的,過一年半載,並不吃虧,單說縫縫洗洗衣服,作飯,等等的小事,要是僱個僕人,連吃帶掙的月見不也得花個十塊八塊的嗎?這麼娶個姑娘呢,即是僕人,又能陪著睡覺,而且準保乾淨沒病。高興呢,給她裁件花布大衫,塊兒多錢的事。不高興呢,教她光眼子在家裡蹲著,她也沒什麼辦法。等到他開了差呢,他一點也不可惜那份鋪板與一兩把椅子,因為欠下的兩個月房租得由她想法子給上,把鋪板什麼折賣了還許不夠還這筆賬的呢?

小福子就是把鋪板賣了,還上房租,只穿著件花洋布大衫,戴著一對銀耳環,回到家中來的。

二強子在賣了車以後,除了還上押款與利錢,還剩下二十來塊。有時候他覺得中年喪妻,非常的可憐;別人既不憐惜他,他就自己喝盅酒,喝口好東西,自憐自慰。在這種時候,他彷彿跟錢有仇似的,拚命地亂花。有時候他又以為更應當努力去拉車,好好地把兩個男孩拉扯大了,將來也好有點指望。在這麼想到兒子的時候,人就嘎七馬八的買回一大堆食物,給他們倆吃。看他倆狼吞虎嚥的吃那些東西,他眼中含著淚,自言自語的說:“沒孃的孩子!苦命的孩子!我不屈心,我吃飽吃不飽不算一回事,得先讓孩子吃足!吃吧!你們長大成人別忘了我就得了!”在這種時候,他的錢也不少花。慢慢的二十來塊錢就全墊出去了。

沒了錢,再趕上他喝了酒,犯了脾氣,他一兩天不管孩子們吃了什麼;孩子們無法,只好得自己去想主意弄幾個銅子,買點東西吃。他們會給辦紅白事的去打執事,會去跟著土車拾些碎銅爛紙,有時候能買上幾個燒餅,有時候只能買一斤麥茬白薯,連皮帶鬚子都吞了下去,有時候倆人才有一個大銅子,只好買了落花生或鐵蠶豆,雖然不能擋飢,可是能多嚼一會兒。

小福子回來了,他們見著了親人,一人抱著她一條腿,沒有話可說,只流著淚向她笑。媽媽沒有了,姐姐就是媽媽!

《駱駝祥子》中的人物之一——二強子(節選)

二強子對女兒回來,沒有什麼表示。她回來,就多添了個吃飯的。可是,看著兩個兒子那樣的歡喜,他也不能不承認家中應當有個女的,給大家作作飯,洗洗衣裳。他不便於說什麼,走到哪兒算哪兒吧。

小福子什麼也沒有帶回來,她可是地——無論爸爸是怎樣的不要強——顧著兩個兄弟。她哪兒去弄錢給他倆預備飯呢?

二強子喝醉,有了主意:“你要真心疼你的兄弟,你就有法兒掙錢養活他們!都指著我呀,我成天際去給人家當牲口,我得先吃飽;我能空著肚子跑嗎?教我一個跟頭摔死,你看著可樂是怎著?你閒著也是閒著,有現成的,不賣等什麼?”

看著醉貓似的爸爸,看看自己,看看兩個餓得像老鼠似的弟弟,小福子只剩哭。眼淚感動不了父親,眼淚不能餵飽了弟弟,她得拿出更實在的來。為教弟弟們吃飽,她得賣了自己的肉。摟著小弟弟,她的淚落在他的頭髮上,他說:“姐姐,我餓!”姐姐!姐姐是塊肉,得給弟弟吃!

到了六月,大雜院裡簡直沒什麼人聲。天氣炎熱,大人小孩都早早地出了門。直到太陽快落,男人與孩子們才陸續的回來。大家都受了一天的熱,紅著眼珠,沒有好脾氣;肚子又餓,更個個急叉白臉。一句話不對路,有的便要打孩子,有的便要打老婆;即使打不起來,也罵個痛快。 這樣鬧鬨,一直到大家都吃飯之後,脾氣和平了許多,愛說話的才三五成團,說起一天的辛苦。那吃不上飯的,當已無處去當,賣已無處去賣——即使有東西可當可賣——因為天色已黑上來。男的不管屋中怎樣的熱,一頭紮在炕上,一聲不出,也許大聲的叫罵。女的含著淚向大家去通融,不定碰多少釘子,才借到一張二十枚的破紙票。攥著這張寶貝票子,她出去弄點雜合面來,勾一鍋粥給大家吃。

但小福子不在這個生活秩序中。她起得晚,可是有她的理由。她怕院中那些男人們斜著眼看她,所以等他們都走淨,才敢出屋門。白天,她不是找虎妞來,便是出去走走,因為她的廣告便是她自己。晚上,為躲著院中人的注目,她又出去在街上轉,約摸著大家都躺下,她才偷偷地溜進來。

二強子呢,近來幾乎不大回家來了。他曉得女兒的營業,沒臉進那個街門。但是他沒法攔阻她。他知道自己沒力量養活著兒女們。他只好不再回來,作為眼不見心不煩。有時候他恨女兒,假若小福子是個男的,管保不用這樣出醜;既是個女胎,幹嗎投到他這裡來!有時候他可憐女兒,女兒是賣身養著弟弟!恨吧疼吧,他沒辦法。趕到他喝了酒,而手裡沒了錢,他不恨了,也不可憐了,他回來跟她要錢。在這種時候,他看女兒是個會掙錢的東西,他是作爸爸的,跟他要錢是名正言順。這時候他也想起體面來:大家不是輕看小福子嗎,她的爸爸也沒饒了她呀,他逼著她拿錢,而且罵罵咧咧,似乎是罵給大家聽——二強子沒有錯兒,小福子天生的不要臉。

他吵,小福子連大氣也不出。倒是虎妞一半罵一半勸,把他對付走,自然手裡得多少拿去點錢。這種錢只許他再去喝酒,因為他要是清醒著看見它人,他就會去跳河或上吊。

後來虎妞難產而死。小福子正在祥子的房中幫忙的時候,二強子喝醉跑來了,看見小福子就罵了起來:“你上祥子屋裡幹什麼去了?”二強子的眼睛瞪圓,兩腳拌著蒜,東一晃西一晃地撲過來:“你賣還賣不夠,還得白教祥子玩?你個不要臉的東西!”

祥子聽到自己的名字,趕了出來,立在小福子的身後。

“我說祥子,”二強子歪歪擰擰的想挺起胸脯,可是連立也立不穩:“我說祥子,你還算人嗎?你佔誰的便宜也罷,單佔她的便宜?什麼玩藝?”

祥子不肯欺負個醉鬼,可是心中的積鬱使他沒法管束住自己的怒氣。他趕上一步去。四隻紅眼睛對了光,好像要在空氣中激觸,發出火花。祥子一把扯住二強子的肩,就像提拉著個孩子似地,擲出老遠。

良心的譴責,藉著點酒,變成狂暴;二強子的醉本來多少有些假裝。經這一摔,他醒過來一半。他想反攻,可是明知不是祥子的對手。就這麼老老實實的出去,又十分的不是味兒。他坐在地上,不肯往起立,又不便老這麼坐著。心中十分的亂,嘴裡只好隨便的說了:“我管教女兒,與你什麼相干?揍我?你姥姥!你也得配!”

祥子不願還口,只靜靜地等著他反攻。

小福子含著淚,不知怎樣好。勸父親是沒用的,看著祥子打他也於心不安。她將全身都摸索到了,湊出十幾個銅子來,交給了弟弟。弟弟平日絕不敢挨近爸爸的身,今天看爸爸是被揍在地上,膽子大了些。“給你,走吧!”

二強子稜稜著眼把錢接過去,一邊往起立,一邊嘮叨:“放著你們這群丫頭養的!招翻了太爺,媽的弄刀全宰了你們!”快走到街門了他喊了聲“祥子!擱著這個碴兒,咱們外頭見!”

小說中關於二強子的描寫到此結束了,讓人幾乎可以預見到他的結局。這也是身處黑暗吃人的舊社會中窮苦人的命運。底層社會中人類生存的唯一目的就是吃飽穿暖。更別提精神層面的文化教育。那是想都不敢想的奢侈品。

誰都想堂堂正正,受人尊敬的活著。窮困潦倒的二強子應該也不例外。他也有羞恥心,也想體面地活著。從作者對他的一系列心理描寫中我們能看到他的掙扎,可生活在黑暗中的人們根本看不到希望和未來。為了苟活,只好放棄了自己的尊嚴和臉面,先是賣女後是逼女為娼。一個字,難。就為了吃口飽飯,人們已經拼盡全力,卻依然難如登天。沒奈何,就只有一天天的挨著,走哪算哪,好死不如賴活著。

或許有人說二強子是個沒有責任心,自暴自棄的醉鬼,可沒處在那個年代,我們也不知道有沒有更好的活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