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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祖發了朋友圈|鏡相

作者:由 澎湃新聞客戶端 發表于 俗語日期:2023-01-17

菇字有多少筆畫

鏡相欄目首發獨家非虛構作品,如需轉載,請至“湃客工坊”微信後臺聯絡

作者 | 十八花生

編輯 | 吳筱慧

編者按:

過去十年,隨著網際網路行業的壯大,網際網路公司天然區別於傳統行業的特點被人們廣泛討論,而身在其中的網際網路人,他們的日常工作和生活,也作為社會現狀的縮影,成為這個時代的註腳。

鏡相欄目此前發起「網際網路人生存百科」主題徵稿活動,透過作者筆下切面,解鎖當代網際網路生存實錄。下文是第四篇作品,講述了一位轉行的新媒體人,為寺院提供“網際網路+”服務的創業故事。

山西五臺山,中國四大佛教名山之首。據說山中有120座寺院,常住僧人有5000名以上。這裡是傳奇故事的發源地,是修行地,也是旅遊風景區。進山需要預約,門票一人12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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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臺山是四大佛教名山之首,常住僧人5000人以上。

藍師父把操控手柄遞給我,他攤開那雙又嫩又白的手去接緩緩降落的無人機,螺旋槳的風吹得我眼睛都不得不眨了幾下。

我們在密林深處的一個山坳裡,腳下踏著一代代到山裡來找蘑菇找藥材的村民用腳踩出來的碎石路。從山頂望去,我們像踩著一張青色的地毯。

五臺山核心區護銀溝深處,有一座正在待建的寺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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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臺山的寺院大多數被五座山峰圍繞,坐落在山坳和山谷中,長期以來是給人神秘、幽靜的修行之地。

我拿著手柄跟在他背後,正在問他對“網際網路+佛法”的興趣如何。他收著無人機,看著我的眼睛笑了起來。皺起的鼻頭頂得眼鏡一顫一顫,像馬的籠頭。他笑了很長時間沒吭聲,臉上帶著某種驕傲。

“寺院正在建設,網路上大家知道的人越多,就有更多的信徒來支援捐助。”我說。

我正在負責一個剛創業的專案:搭建佛教新媒體平臺,希望把寺院的自媒體都放到一個網路平臺上來,我們的口號是“千寺一網,護佑一生”。專案起頭,就選擇到五臺山來開拓寺院,爭取能說服幾十家寺院入駐平臺。

傳統寺院都有老和尚們把持著。針扎不透,水潑不進,就像對待電話推銷員一樣對待我,總是很有禮貌說“謝謝”,然後穩定地輸出拒絕的答案“再考慮考慮”。

藍師父本人二十多歲,是個清秀的人。他身材消瘦,眼睛眯起來的時候像只樹林中上躥下跳的松鼠。透過一副黑色板材的方框眼鏡,我看到他眼中閃爍光。這幅笑模樣常年不變,很容易讓人想到在學校課堂上遇到的學霸,對你搞不明白的問題,他總是胸有成竹。他還有一雙白而美的手,指甲看出來修剪過,很短很整齊。他操控無人機時就像在做手指體操,左推,右拉,上移,下滑。一套操作行雲流水,中間沒有絲毫停滯。即將降落的無人機像是從大樹上落下的果子,可是他張開懷抱,把無人機牢牢地接在了懷裡。

他對新媒體這一套東西挺有興趣。知道我們入駐到五臺山後,時常來找我們聊一聊裝置的話題與運營的技巧。我把第一批入駐的寺院目標放在了他所在的寺院上。當然還有另一個原因,他所在的寺院正在待建中,網路推廣能為他們吸引更多的關注和捐助。

這座寺院目前只是一個大工地。師父們住在工棚裡,戴著安全帽,一眼過去根本看不出來哪個是和尚,哪個是工人。工地的東南角是建好的二層小樓,進門是庭院,左邊四間房,住著寺院的住持和藍師父等僧侶,右邊是齋堂,也就是大家吃飯的食堂。和五臺山這邊的其他普通院子相比,這座寺廟唯一特殊的,就是供奉在空廊盡頭的一尊釋迦牟尼佛像。師父們早中晚在這裡祭拜上香,在齋堂誦經。

其餘時間,師父們全部都在工地上。有的負責監工,有的負責採購,有的負責登記取用物資。藍師父就是寺院裡負責新媒體的,寺院的公眾號、社群都是他在管理,他自學了無人機和攝影攝像,把寺院每天的建設進展剪輯成簡報發到寺院的自媒體上,與有心捐助的信徒溝通,隔一段時間還組織一些熱心的信徒來寺院參觀。

信徒來自五湖四海,到這裡來參觀也只能看到與網上的效果圖差不多的場景。唯一的區別是:他們能站在“青色地毯”上,看著寺廟在一磚一瓦、車來車往中屹立起來,多了些為信仰添磚加瓦的真實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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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網際網路的普及,佛教信徒透過各種網路方式參與寺院翻修和建設的功德捐助。這是五臺山一座寺院大殿建設完工開光儀式上,從全國各地趕來的信眾彙集在大殿前。

我和藍師父一直沒有正式的談話。他拍完了寺院的航拍影片,回到工地就開始剪輯配文。笨重的挖掘機張牙舞爪地從我眼前去了又來,一車又一車的建築材料傾瀉而下,轟轟咔咔,而整片山林是那樣寂靜。我的訴求得不到迴應,藍師父和寺院並不願意做什麼宣傳,或許保持神秘感是寺院最大的信條。

我不由想起了周星馳在《少林足球》裡的橋段“我終於找到了將少林功夫發揚到世界各地的方法了,就是功夫+唱歌跳舞”,然後好不意外地和周星馳一個命運。藍師父的沉默就像那個酒瓶子,砸碎了我對“網際網路+佛法”的想象。

當時對於我來說,加入網際網路公司比一切都好。比去當地國企當宣傳負責人好,比去行業巨頭當公關先生好,比換家更大的媒體工作好,比去採訪大人物好,比去奧運會現場、電影首映、災難現場都好。

加入網際網路之前,我就知道我要成為他們中的一分子。我有種歸屬感,這對我來說是一種成就感。

公司裡全部都是30歲以下的年輕人,除了不守規矩之外,沒有任何能稱得上優秀品質的東西。他們可以上班打遊戲,可以穿著短褲上下班;他們不需要在辦公室碰見任何一個領導頭銜的人鞠躬致意並冠以職務稱謂,不需要聽從各種各樣的指令、意見、批示。甚至996的上班時間在當時的我看來都意味著某種新世界,就像蛇冬眠、虎夜行一樣,是屬於這個行業的獨特風景線。

在那之前,我做了15年的媒體記者。隨著網際網路的出現,新聞媒體行業前面加了“傳統”兩個字,就像是被打上了“非賣品”的標籤,看著和“傳統國粹”、“傳統食品”,“傳統藝術”沒什麼兩樣。

我的一些朋友已經提前離開新聞行業進入網際網路行業。他們談的是幾十萬幾百萬的閱讀量,他們談的是矩陣佈局、互動流量、付費使用者,他們朝氣勃勃,朋友圈一天發十多條內容,對世界充滿了判斷。而我所在的報社,每個領導對新媒體都有自己的預見性,並且驚人的一致:網際網路是報紙衰落的“元兇”,“國家怎麼還不管管……網路太亂了,自媒體隨便可以註冊……假新聞和標題黨是網際網路新聞的主要組成部分……”

這個時候,大浪找到了我。大浪是我的同齡人,他創辦的公司主要做網際網路新媒體,剛剛融了一大筆錢,“各種專案都可以做,一起來搞事情吧”。他昨晚剛和團隊喝了個通宵——一個剛剛做了半年的公眾號專案,昨天已經突破了100萬粉絲。

我對“元兇”產生巨大興趣的緣由是極具視覺衝擊力的資料。我所在的報社對外訂閱量最高時是30萬,實際投遞量10多萬出頭,近些年有效投遞穩定下降,當時只剩下幾萬訂閱,而其中還有一大部分是年底要求各記者編輯按任務給被採訪單位訂閱的,那種定了幾十份報紙的單位訂戶,是不看報紙的,報紙從印刷廠到投遞員手裡再到傳達室、辦公室,又嶄新地被垃圾佬回收,成為下一批報紙的原料,週而復始。

大浪看出數字的魔力對我管用,他又和我談了幾個專案,“‘國學’、‘禪意佛學’、‘自助旅遊’、‘美食’、‘軍事’你想做哪個都行,現在是紅利期,垂直類的內容網路上沒有形成規模,隨手一做都能打成一個全國性的新媒體平臺,而且我們已經有了好多大號,可以導粉,漲粉不是問題。”大浪扳著指頭數。

我有什麼理由不選擇這一行呢?它自由,它由著你來寫東西,傳播量還大;它沒有一個又一個電話和指示來對你的內容指手畫腳,還得互相做出義正詞嚴的模樣;它每天都在學習一些新的技巧;它還可以賺些錢。

我還有多少機會,能和一群20多歲的人一起工作呢?幹吧。

每天的睡眠時間明顯減少,午睡都讓我感覺像是一種中老年的罪惡。我睜開眼看到的就是一排排數字,“新增使用者、取關使用者、轉發、評論、閱讀量……”。整個辦公室裡滴滴答答的都是敲打鍵盤的聲音。我置身在一個採石場裡,每個人手拿錘子鑿子,在自己的巨石面前找著裂縫。不需要交流和評價,數字和排名就是最公正的評論家。

自媒體內容產出是一個看“人數”的工作,爆文量少,流量就少了很多。新增使用者抵不上流失的使用者,整個資料就是負增長。

我煞費苦心搞的文案策劃和主題稿件並沒有多少爆文量的增長,大浪找我談了幾次,讓我要多看資料,要學著按資料來指導文章,就是多看“熱點”和“爆文”,多輸出“情緒”。團隊裡一個編輯試著洗了篇爆文稿,結果同樣爆了。

這樣的氛圍在團隊內部蔓延開來,我悻悻然覺得或許這就是網際網路的特點。要是資料好看了,週會上發言總結的時候聲音也會大起來。幾周後“漢服自媒體”專案的資料增長超出平時50%,全場的掌聲聽起來都比平時真誠了許多。

當曙光在眼前的時候,多篇文章被投訴“抄襲”。先是幾個矩陣的公眾號被刪稿,之後被封了7天不能發稿,接著又遇到投訴,被封了30天。大浪用了3分鐘來考慮應對措施,其中2分鐘是用來說服我,停下這個專案。

就這樣,我接手的第一個專案“漢服自媒體”在慘淡的數字下只撐了四個月就停止運營,團隊成員也被分流到別的部門。

“危機,就是既是危險又是機會。”大浪倒是無所謂。網際網路遇到的問題就讓網際網路來解決吧。我已經不在乎了,每個人都有危機,誰沒有呢?我怎麼能回去再寫那些只有那麼一點人看,又不知道有多少人要改的東西呢?

我的工作再次從頭開始,選專案、招人、培訓、爆文、資料……兩年多來,我主要工作就在這幾件事中迴圈,掉頭——轉向——變、變、變!專案並不都是沒有起色,有的專案還不錯,但市場上出現了更大的流量口。大浪起先還需要說服我,之後我倆也有了默契,該斷則斷。我們生怕漏掉任何一個機會,每看到一個縫隙,都會思索下面是不是大油田或是大金礦。什麼火做什麼,什麼賺錢賣什麼。

如果我還在做報紙、做電視,做傳統媒體人,我永遠看不懂這一點。

眼下,一個專案有起色了,“佛學自媒體”賬號粉絲超過了80萬,我們又合併了幾個矩陣裡其他的公眾號,這樣這個“佛學自媒體”成了公眾號裡粉絲量最大的“佛學自媒體”。有了流量,大浪開始佈局產業,從佛學線上新媒體、佛學社群、線上共修,再到線下的禪修夏令營、佛學旅遊甚至藝術品交流,一切都能用網際網路串起來。

到五臺山去,上山。

帶團隊上山不是件容易的事。五臺山地處深山,遠離市區,團隊裡都是20多歲的年輕人,這清寒不好熬。我租下了五臺山腳下一處民宿院子,作為專案的辦公點。在團隊年輕夥伴看來,就是一次遠行的民宿度假,而且是在風景區五臺山裡。

早上,這裡像一個觀景平臺,朝陽播撒的陽光如舞廳的燈球般環繞在屋頂和牆壁上,幻化成為溫度各異的光斑。睜開眼,呼吸的第一口空氣一定是涼的。山裡的溫度要比城市的低得多,空氣中飄散著楊樹葉和蘆葦草的味道,旅館前面就有一條清水河。河的名字我不知道,只因它是那樣的清。河水冰涼,還沒有上凍。三月初春,仍然有雪蓋住了岸邊的砂石碎木。一片雪白之中,暗色緩緩流動。

總之,我身處在一個遠離喧囂的聖地,這種安靜對於準備來此創業做網際網路爆款內容的我來說,如同整容前看到了諸多份小鴨變天鵝的成功案例,對新形象的期待遠遠小於對於手術失敗的恐懼。我需要迅速找到這個佛學專案的突破點:五峰山有這麼多寺院、師父、修行者,哪些人可以合作?哪些人需要網際網路?

我所擁有的是:一個百萬粉絲體量的佛學自媒體,又一次重新組建的10人團隊,100萬左右的流動資金。按照這個數字算,我需要在2個季度內達到盈利。

寺院的師父們對網際網路並不陌生。接待香客的房間裡有藍芽控制的工夫茶茶臺,寺院裡的功德箱上方裝了無線攝像頭,師父們的手機多用最新型號的蘋果手機,很多寺院都佈設了WIFI。 但師父們對做佛學自媒體興趣並不大,100多家寺院開通自媒體賬號的僅有5-6家,大部分也都是師父的信徒居士幫忙打理,簡單釋出一些寺院動態資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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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電子產品也成為僧人們的必備產品。

網際網路專案離不開商業模式,賺誰的錢?透過什麼方式賺錢?放在我面前的有兩條路:一條是為寺院提供服務,幫寺院代運營新媒體,賺寺院這方的運營費用;另一方面是和寺院聯合,一起做佛教信徒的服務,為信徒們提供線上服務,從中賺取服務費。

如果要走第一條路,海師父就是第一關。

海師父在五峰山輩分高,知名度也高。名人和富豪們如果來五峰山,大多會去拜訪海師父。他是五臺山宗教界的領袖,門生徒弟眾多,五臺山內許多寺院的住持都是他的弟子。如果海師父能將自己寺院的新媒體代運營業務交給我們來做,五臺山其他寺院的局面就打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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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寺院的開光儀式現場,各地佛教徒等待僧侶們進入。

海師父的行程很忙,我等到了傍晚。西邊的天空從麵糰變成了一盆茄子泥,紫色的天暈染了白色的雲。海師父終於來了。

我一股腦地丟擲了“網路佛學”“影響力衝出物理屏障”“全球傳播力”“多媒體產品”等一系列想法,足足講了5分鐘之久。四周好像變成了真空,我的聲音傳遞不到海師父那裡,兜兜轉轉最後又傳回了自己的耳朵裡。海師父只是輕微地點頭,一個問題都沒有問。我只好擱下這個話題,腳發木、臉發燒地靠在椅子上。

海師父沒有拒絕,也沒同意。他給了我一個建議,不要住在旅店裡,不妨在寺院住一段時間,看看網際網路能具體給寺院和修行“+”點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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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臺山一座寺院內的講法會現場。

這正合我意,於是我住進寺院,成為一名閒人。客堂是寺院的會客廳,接待上山香客和來賓。除了一少部分出家人和佛教信徒以外,來賓大部分是生意人。他們帶著禮物來拜訪,往往也是來討要“東西”,有的是邀請師父去參加企業的開張典禮,有的是想求海師父寫一幅字,有的是帶著朋友或者東西來讓師父“看一看”,“開個光”。

海師父會選擇在一個睡飽了覺的下午,把所有要寫的紙讓小徒弟裁好,然後就站在大條案邊上開始寫。墨汁倒在一個大海碗裡,徒弟怕滴下的殘墨染髒了條案,就在下面墊了條毯子。這一舉動惹得海師父不高興,他說:“墨是最乾淨的,一點雜的都沒有,怎麼會弄髒了桌子呢?你們還是小心旁邊掉下來的塵土把墨弄髒了吧!”點點墨痕在一次次擦拭中滲入表裡,也給條案留下了時間的痕跡。

在我看了半個多月海師父寫字後,海師父也同意我們做一部分寺院的自媒體運營工作,但“寺院的工作大部分都是義工在做”,我們是賺不到費用的。

此路不通。

柳暗花明,經過半個月在寺院的生活,我發現另一個流量點。海師父有很多受人所託前來“求字”的應酬。“商業饋贈”,“祝壽”,“生日”,甚至有結婚的也來求他的字。如果海師父把自己的字放到我們的佛學自媒體平臺上獨家限量銷售,我們利用流量來推廣,這將是一個爆款產品。

這個方案在海師父那裡行不通。海師父的“字”並不是有求必應,只能找認識海師父的師父在中間牽線,抑或是找與其關係不錯的徒弟引薦一番。

於是我們又尋找了一位對“佛學書法網路模式”感興趣的師父——另一家寺院的住持江師父。

江師父的寺院交通比其他山頂要方便,有直達的班車。江師父把山頂的一處空地做了停車場。這裡的香客顯然比五臺山大部分寺院要多。寺院左手邊有一排標準板房,上面掛著“五臺山傳統書畫研究院”的牌子,這也是江師父的寺院和其他寺院最大的不同之處。“書畫研究院院長”,是江師父除了住持以外最為在意的身份。

江師父樂於別人找他求字,他來者不拒。

如果你在禪房裡找不到江師父,去書畫院裡一定找得到。書畫院裡不止有江師父一人,書畫院裡的屋子被全部打通,像一個體育館。書畫院裡有十幾個人,有人在寫書法,有人在畫國畫。畫牡丹,畫的是“奼紫嫣紅”;畫奔馬,是熟悉的“萬馬奔騰”,畫葡萄和白菜,那一定是“多子多福”和“長命百歲”。

我見到江師父時,江師父已經脫去了僧袍,穿著一件米黃色的背心,拿著小臂一樣粗的毛筆,準備寫一幅字。他的脊背挺得筆直,線條優美。蘸了濃濃墨汁的筆,用力在紙上一砸,墨點四濺。起手式成,然後如葉問打拳一樣,揮舞格擋,最後一個筆畫手肘從裡往外翻起,畫出了一個太極的招式。

旁邊圍觀的人迫不及待地喊出了“好!”。

江師父一筆寫了一個大字“龍”。在一片叫好聲中,江師父接連寫了十多幅“龍”和七、八幅“佛”字。

屋裡掛滿了江師父的字,出現頻率最高的是“佛”“龍”“一禪”“寧靜致遠”“一帆風順”。這樣的產出規模很適合網際網路來做,加上網路預訂,特別的字可以私人訂製,重要節日和佛教慶典甚至可以網路競拍。

江師父哈哈一笑,說:“不能按他們要求的來預訂,我只會寫這幾個字。我是不識字的。”江師父談起自己的往事,他從小就沒上過學,後來家裡親戚看沒飯吃就把他送上山當和尚,因為當和尚至少能吃飽飯。經上的字他小時候認得也不多,還是以前老師父在的時候教了一些,大部分都是靠背下來的。

看到很多信徒來山上求字,江師父便開始練字。他一不臨帖,二不拜師。先是寫大字,用最大號的毛筆,直接在兩尺以上的紙上練。練了幾周,就有信徒來求。寫好後拿黃色綢緞包好,信徒再小心翼翼地捧下山去。隨後,江師父的書法“事業”突飛猛進,除了在五臺山,又在海南建了書法分院,還準備在美國建分院。等到那時,江師父的“書畫美國夢”指日可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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寺院住持的書法作品,成為熱門搶手的“藏品”,五臺山一座寺院成立了自己的“書畫院”。

沒想到,江師父對我們這網際網路禪意書法電商也不是很感冒。師父點醒了我:“你送他一幅字,他不會白拿的,總是要隨喜點香火錢。這錢可多可少,他自己心裡總有個念頭,這是師父送的字。”

江師父擔憂的是,他的字一旦明碼標價,那就成了商品。大家買來的是字,那一分錢都不會多出,還會挑字寫得好不好,香火錢總的算下來不一定能增加多少,反而會引起別人的“注意力”。“不值當,不值當。”江師父說。

夏天過去了,過了8月,五峰山上游客漸漸少了。

清晨已經聽不到汽車大喇叭和導遊小喇叭的聒噪聲,偶爾還能聽到野鳥清脆的鳴叫。此外就是吹過山峰密林,哼唱著一句句詩歌的風聲。這是五臺山最美的季節。

山上很多旅店都準備開始歇業,到來年春天再迎接新旅客。街上的花店也只剩下了一兩家還在營業,上午11點店主才懶洋洋打開了門,然後坐在店裡刷著手機。

所謂“創新專案”一個個都行不通。開放性的網際網路與封閉性的寺院之間隔著高高的籬笆。存亡之際,團隊找到了最原始的生意——“燒香拜佛”、“線上共修”、“線上功德箱”、“在線上香”,為信徒們提供一個線上宗教服務的入口。

在那些誇張和醜陋的動畫頁面中,一個個佛像動畫被配上了唸佛的音樂,信徒充值即可進行線上佛事活動,以此獲得的積分也能當做當天功德榜的排名依據。

團隊的編輯在第二天早上會去寺院裡代信徒們完成這些服務,並拍照傳給他。這是一個低成本的專案,團隊很快就實現了專案盈利。

它是那麼的網際網路,每天數以千計的網友來打卡,分享到自己的朋友圈,展示自己作為佛教徒的喜悅和榮耀;但在我看來它又是那麼不“網際網路”,那麼多網友每天早上都來上燭香,每週捐一份功德,然後心安理得認為自己是虔誠的。這太沒勁了,就像人們喝不含酒精的酒,抽不含尼古丁的煙,買不含咖啡因的咖啡,聽那些努力工作積極向上的脫口秀,唱稱讚地方小吃和中國風的rapper。一種把一切都搞得裝腔作勢,假裝認真的魔力在肆意蔓延。這是為信眾提供有價值的資訊嗎?這裡面沒有關於佛學的學習內容,寺院、師父、佛經、儀式都不重要。

這種新媒體沒有任何新鮮的內容產出,每年做的和每天做的都一樣,唸的佛號一樣,祈求的祝願一樣,只有購買服務的金額不同。專案終於找到了盈利點,我卻失去了做新媒體的勁頭。

沒多久,國家宗教局也出臺了政策,佛教的網際網路傳播要求機構必須獲得“網際網路宗教資訊服務許可證”,普通企業申請難度很大;幾大網際網路平臺也對網路佛學的相關賬號進行了清理,網際網路佛學相關活動全部禁止。

專案徹底黃了,我去和師父們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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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閉關修行還是開門結緣,佛法遇到網際網路後,面臨著選擇。

藍師父說:“寺院越來越多,但出家人其實越來越少。信仰的傳播不能再留在大山裡了。”他還是很支援佛學網際網路專案,“要像其他國家宗教場所那樣,在社群裡建立一個類似心理治療的課程,一步步走進社群,走近普通人,讓大家瞭解佛學。”他的想法非同一般,也註定和海師父截然不同。

海師父說:“寺院在山裡不好傳,到人群中去好傳,這些都對。但出家人得自己有了好修行,才能傳正法。山裡頭清靜,還是這裡(山裡)好修行。”

大浪正電話催著我趕緊回,說正在策劃下一個新媒體專案。這次是情感類自媒體,他說:“痴男怨女是永恆的話題,流量少不了。”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圖片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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