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書法

在“普羅旺斯”尋找人性的真實

作者:由 新京報 發表于 書法日期:2022-06-23

步行的含義是什麼

法國著名作家讓·吉奧諾(Jean Giono,1895-1970)紮根在普羅旺斯的鄉村,他的許多作品都以普羅旺斯為背景,一生著述頗豐,代表作主要有小說《山岡》、《屋頂上的輕騎兵》等。他被譽為“法國20世紀最偉大的小說家之一”“法國生態文學先驅”“偉大的大地抒情者”“寫散文詩的維吉爾”。《普羅旺斯:騎士與薰衣草》這本雜文集收錄了吉奧諾從20世紀30年代至60年代之間創作的雜文、隨筆和遊記,他在其中構建了普羅旺斯風情萬種的自然空間與想象空間。2008年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法國當代著名作家勒克萊齊奧將其筆下的普羅旺斯稱作“真理之地”、“哲學之地”、一個可以讓人“最好地認識自我”的藝術天地。

在“普羅旺斯”尋找人性的真實

《普羅旺斯:騎士與薰衣草》,作者:(法)讓·吉奧諾,譯者:陸洵,版本:海天出版社 2021年10月

吉奧諾與普羅旺斯

位於法國東南部的普羅旺斯留給世人的印象往往是漫山遍野的紫色花田與綿延不絕的藍色海岸,天地間瀰漫著薰衣草與海風的浪漫氣息,是令人心馳神往的度假勝地。在吉奧諾的筆下,普羅旺斯則鐫刻著明顯的個人印記。相較於羅訥河左岸地勢平坦的下普羅旺斯,這個集眾家之言的普羅旺斯,這個遊客認為自己瞭解的普羅旺斯,吉奧諾更青睞沒有被現代文明佔據的、丘陵綿延起伏的上普羅旺斯,他偏愛隱秘的國度,熱愛“帶著讓人又惱又愛的柔情”的大地,他熱愛高山,厭惡大海,認為“大海在港口拍打著人性的渣滓,而大山檢驗著純粹的心靈”,這其中不乏他對現代文明的擔憂,以及對古老習俗與生活藝術的追求。

吉奧諾立足於故鄉馬諾斯克,其作品帶有濃厚的普羅旺斯地域特色。正如馬爾克斯有他的“馬孔多”,莫言有他的“高密東北鄉”,他們都從故土中汲取養分,構建出一個個“既真又幻”的文學天堂,可以說兼具本土性與世界性,他們屬於全世界,影響了一代又一代的讀者。童年時期深受吉奧諾影響的奧利維耶·博桑(Olivier Baussan),自幼便跟隨父母來到普羅旺斯地區,他熱愛自然與詩歌、沉醉於普羅旺斯和它的氣味,並在1976年創辦瞭如今享譽世界的護膚品牌“歐舒丹”。他直言:“如果我沒有讀過吉奧諾的作品,我就不會建立歐舒丹”。

對法國當代小說家埃馬紐埃爾·朗貝爾(Emmanuelle Lambert)來說,有兩個吉奧諾,一個是真實的人,一個是作家,作家是在戰壕裡出生的,從中誕生出的是一個不懈探求“惡”的問題的作家。她認為吉奧諾的作品讓我們明白,要找到光明,首先要挖掘黑暗。回顧吉奧諾的生平,早年因家庭經濟拮据,16歲的他離開了馬諾斯克的學校,進入銀行當職員。一戰期間,20歲的吉奧諾被派往前線參加了凡爾登戰役,退役後迴歸故土;二戰期間,因其反戰主張被媒體歪曲而遭遇兩次短暫的牢獄之災。戰爭的殘酷,摯友的死亡,與朋友們的決裂……這些暴力與黑暗給吉奧諾帶來了深深的創傷,在其文學創作中也有所體現。他的雜文集《普羅旺斯》中書寫的自然風光不只是田園牧歌,而是一種心相的對映,是真實的人性。正如本書譯者陸洵所言,吉奧諾筆下的普羅旺斯既是一個“主觀與客觀交織、物質與想象並存的詩意空間”,也是一個“見證人間悲劇的自然空間”。

在“普羅旺斯”尋找人性的真實

讓·吉奧諾 普羅旺斯人,龔古爾學院院士,曾任戛納電影節評委會主席,被譽為“法國20世紀最偉大的小說家之一”“寫散文詩的維吉爾”“大自然的詩人”“法國生態文學先驅”。

小議認知萬物:感官的力量

吉奧諾給自己想要書寫的普羅旺斯冠以“小議認知萬物”之名,可以說是其自然書寫的要義所在。他道出“普羅旺斯並不存在。喜歡普羅旺斯的人,要麼喜歡世間萬物,要麼什麼都不喜歡。”這裡涉及的正是一種主觀的認知方式。他表示要用“古老而熱情、自然且充滿愛意”的認知方式與萬物親近,要透過“善意的研究與友好的交流”去了解鄉土的“高尚之處”,並認為步行是最為有效的研究與交流工具,步行者是幸運的,他們具有用身體品嚐生活的能力。吉奧諾意在用感官、用腳步去感受阡陌交錯,去捕捉細微之極,去感知大地的真相。他依附於植物、動物、男人、女人的生活中最細微的褶皺,以此來認知萬物並構建自己的藝術空間,進而完成對現實的真正理解與超越。在吉奧諾看來,這種認知方式讓人們“依然還是自己,還是詩人”,還是“真真正正的人”。

吉奧諾在書中寫道:“光憑科學知識,人們會一無所知。”在他看來,科學知識過於精確冷酷,世界有千種面貌、萬種柔情,當順應與瞭解它們,才能知曉其全貌。他的文字富有畫面感、充滿隱喻、賦予萬物以人性,彷彿亨利·米肖趨“虛”向“道”的詩歌,空靈飄逸,玄妙無窮,它超越了冰冷的物質性的科學語言,突出了事物的深度與真實含義,探求的是一種看不見的真實,一種勒克萊齊奧所說的“人性的真實”。遠在法國靜謐鄉村的勒克萊齊奧為這本“鄉村絮語”在異域的轉生作序,讓我們得以透過大師批評的藝術視野再次感受與審視吉奧諾筆下的普羅旺斯。勒克萊齊奧在其中感嘆道:“吉奧諾令我著迷的——正如在福克納那裡——是人性的真實。”“在他的作品中,有著感官的力量,季節的節律,星辰的執行,血液的搏動,青春的舞蹈,以及死亡的本能。所有這些秘密,都不是來自上天,而是來自現時。”藉助散文詩般、富有哲思的雋永文字,吉奧諾帶我們領略了感官的力量、“虛”的力量。這一力量凝聚在薰衣草的芬芳中,盪漾在瀰漫天地的紫色漣漪之中,它是河流“在世界上承載的情感記憶”,能夠瞬時間在我們的靈魂刻鑿出神奇的河床,它遊走於天地之間,足以“把高山挪到平原之上”,足以滌盪一切心靈。這一切的奧秘更是來自“現時”,沒有過去,沒有未來,時間“只在手錶的機件裡流逝”,生命的意義也只在此時此刻閃耀。

在“普羅旺斯”尋找人性的真實

書中插圖。

自然即人:尋覓自我的“悉達多”

勒克萊齊奧認為,吉奧諾所有的作品就是自然。他筆下的普羅旺斯變幻無窮,柔情萬種,又天人合一,虛實相生。那裡有花海翻騰的薰衣草,吉奧諾稱之為“上普羅旺斯的靈魂”,有行走於綠色植被上的雨水,有讓人心生醉感的空氣,有飛蟲的歌聲、銀魚的舞蹈、蒼鷺的高鳴,有“閃耀勞動光芒”的橄欖樹、“象徵生死迴圈”的草木,有錯落相間的平原丘陵,有黎明顯現的神蹟,也有礫石、荒漠、風暴,有黑色的池沼、黏稠的熱浪、龜裂的泥塊、“太陽的殘忍”、大地的悲劇……她是詩情畫意的,也是嚴酷乾旱的,是靈動活潑的,也是氣勢磅礴的。異域的色調、隱秘的光彩、空地上靈魂的氣味、生命的迴圈流動……最終指向的是大地的真相。

吉奧諾藉助自然生態符號,透過對細枝末節的審視,尋找的是“人性的真實”與自我的真諦。他筆下的自然就是人,文學歸根結底是人學。在他看來,“一座山不僅是以其高大而存在著,她也有重量,有氣味,有動作,有魅力,有語言,有情感。一條河也是一個人,自有其喜怒哀樂,自有其愛情、力量、靈魂和病痛……”高山、河流皆為人,石頭也有其生命,鄉土和人類一樣有它的“高尚之處”,而且這片鄉土“很敏感,會感知最微妙的友情、最朦朧的溫情和最親密的動作。它會像孔雀一樣開屏,會像鴿子一樣咕咕叫,直抵你內心深處的願望”。 他認為“所有的風景都寂靜無聲。我們只會得到應得的東西。”他筆下的自然既是芸芸眾生,也是自我。

去傾聽薰衣草那具有奇特質感的語言吧,去聆聽一條河流的訴說,用那動物般敏銳的感官體察萬物,在感官與思想、物質與想象的交織中去洞悉一切黑暗與光明……方能尋得自我,吉奧諾的“散文詩”可以說頗有返璞歸真的意味。不禁讓人想起赫爾曼·黑塞筆下幾經世俗、品嚐慾望、經歷罪孽的悉達多,在歷盡千帆後終於找到了“自我”本身。書中的船伕娓娓道來:“一條十分美麗的河。我愛它勝過一切。我時常聆聽它,時常注視它的眼睛。我總能跟它學到許多。一條河可以教會人許多東西。”悉達多在第一次頓悟時也表示“意義和本質絕非隱藏在事物的背後,他們就在事物當中,在一切事物中”,他悔悟道:“我忽視了書中的語詞。我把現象世界看做虛妄。我視眼目所見,唇齒所嘗的僅為沒有價值的偶然之物。”這些和吉奧諾的思想可以說在某種程度上不謀而合。在提到故土“馬諾斯克”時,他表示自己說的並非嚴格意義上的一座城市,而是感官體悟到的“山岡與河谷的整片景象,以及大地的形態”,他對故土的認知不是憑藉地理知識與抽象概念,不是停留在“語詞”層面,而是一種深刻的互動與體察,他對自我的探求,是一種入世後的出離,是深受故土薰陶、見證人性的高尚與暴力之後看似靜止的旅行,他和悉達多一樣,用“拋棄激情和期盼,不論斷、無成見地以寂靜的心、侍奉和敞開的靈去傾聽”,張開每個毛孔去感知旅途生活中那些最簡單卻依然保持神秘的事情、去感知“普羅旺斯”的自由與真相。

作者|陳可心

編輯|張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