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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還是中國新興版畫之父,文學與影象關係原來是這樣的

作者:由 大眾日報 發表于 書法日期:2022-10-02

李益怎麼畫

“文學邊緣化”“文學終結論”的問題,在“影象時代”到來後,似乎顯得愈加突出。文學與影象,看似截然對立,又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絡。當影象進入文學研究的範疇,作為方法論的“文學影象論”又該如何理解呢?

趙憲章,中國文藝理論學會副會長,南京大學文學院教授,歷任南京大學學術委員會副主任、中文系主任、北京大學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院邀訪教授,推崇“透過形式闡發意義”的學術理念,曾獲國家級優秀教學成果一等獎、江蘇省政府優秀科研成果一等獎等。從事文學影象和文學書像研究的趙憲章,做客山東大學文學院“新杏壇”學術講座,就“文學影象論”進行了精彩闡釋。

“圖說”正在僭越本來屬於“言說”的領域

語言和影象,是人類有史以來最主要的兩種表意符號,一直處於“語言為主、影象為輔”的和諧、唱和關係中。然而,隨著“影象時代”的到來,這種關係被顛覆。很多本來用語言表意的東西,現在用影象來替代,最明顯的就是文學作品的影視改編。很多人僅僅透過影視作品去了解文學作品的情節,不再去看原著。長此以往,會造成一種符號危機。

由於受到技術的支援,影象的表意能力越來越強,而語言恰恰缺少了這一種支援。所以符號危機也僅僅是一個開始,遠沒有達到頂峰。波茲曼的兩部作品《童年的消逝》和《娛樂至死》,就指出以電視文化為代表的影象文化讓人們越來越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藝術家徐冰也透過兩部美術作品《天書》和《地書》,表達了影象時代到來之後,人類面對符號危機產生的焦慮。《天書》這部作品,乍看都是漢字,可細看發現一個字也不認識,也沒有人能辨識出來。近四千個字,都是徐冰以漢字為原型自創的“偽”漢字。二十多年後,他又創作了一部《地書》,與《天書》相反,《地書》用影象敘事,人人都能讀懂,但各種解釋也是五花八門。

徐冰花費如此多的時間和精力去創作這兩部作品,是為了什麼?一本是難以解讀的《天書》,正象徵語言文字,可以精準而自由地表達複雜、深刻的意義,但是難以辨識和解讀;一本是人人都可以看懂的《地書》,屬於影象文字,遠不能達到前者的表意效果,但卻是易於辨識和解讀的“普天同文”,這就是當代表意領域的二律背反。

“言說”和“圖說”各有所長,各有所短,但就當下而言,後者已經向前者發起挑戰。“圖說”正在僭越本來屬於“言說”的領域,這就是人類正在遭遇的前所未有的符號危機。因此,關注語言與影象的關係,這是一種具有現實意義的人文關懷。

語言符號是實指的,是強勢的

影象符號是虛指的,是弱勢的

語言與影象的互相模仿,在中國的詩畫傳統中十分常見。一種是題畫詩,即先有畫後有詩;另一種是詩意畫,先有詩而後有畫。最著名的詩意畫,莫過於位列中國十大傳世名畫之首的《洛神賦圖》。曹植作《洛神賦》後,顧愷之依文而成畫,創作出這部中國畫史中的精品之作。然而,題畫詩在詩史中的地位卻難以與詩意畫在畫史中的地位相匹配,杜甫也有三十多首題畫詩,但在詩史上很少提及,這顯然是一種“非對稱態勢”。

“非對稱態勢”是文藝史上的普遍現象,以文學為藍本的影視作品成功者很多,奧斯卡最佳影片中有85%的影片是從文學作品改編而來,艾美獎獲獎電視片中也有70%的作品有文學作品的藍本。相反,如果將原創影視作品進行“文學改寫”,例如“影視小說”,一般而言只能淪為小說世界的等外品。

為什麼會存在這種現象呢?這還得從中國詩與中國畫的關係說起,討論這個問題的學者不少,最有影響力的還是錢鍾書先生的《中國詩與中國畫》。錢先生講到這樣一個觀點,中國畫史上最有代表性的流派是南宗文人畫,但與其風格相似的神韻派卻不能代表中國舊詩。這樣看來,中國傳統文藝批評對詩和畫有不同標準,評詩時賞識實的風格,評畫時賞識虛的風格。我們或許可以從此推論,中國詩畫批評標準的差異源於語言和影象兩種符號功能的區別,一種是實指符號,而另一種是虛指符號。

馬格利特的《形象的叛逆》,是兩種符號發生矛盾時的直觀呈現。這幅畫分為上下兩個部分,畫的內容佔據了八成的面積,是一個逼真的菸斗。這幅作品問世後,福柯非常興奮,還為此寫了一篇論文。他的核心觀點是,這是詞句對影象的解構。

按照尋常的思路,既然是一幅畫,畫本身就應該是核心內容,而且從畫幅以及觀看順序上講,都應該站在影象的立場上去對這句話進行質疑。福柯為什麼提出了截然相反的觀點呢?正是因為語言符號是實指的,是強勢的;而影象符號是虛指的,是弱勢的。所以當二者共享同一個文字併產生矛盾時,應是語言對影象的解構。

這並非一個個案,在中國的詩畫關係史上同樣也有表現。拿題畫詩來講,詩與畫的關係可分為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魏晉至隋唐,這一時期詩與畫是分離的,題畫詩並非題在畫內,詩歌依然流傳下來,但畫本身已經不知所蹤。杜甫的《畫鷹》有一定代表性:

素練風霜起,蒼鷹畫作殊。

身思狡兔,側目似愁胡。

絛鏇光堪擿,軒楹勢可呼。

何當擊凡鳥,毛血灑平蕪。

原畫我們今天已經見不到了,但讀完詩後,腦海裡還是能呈現這幅畫的內容,詩歌起到了畫龍點睛的作用。

宋元之後,題畫詩從“詮釋影象”演變為“引申畫意”,或從畫題起始揚長而去,或借題發揮,畫本體怎麼樣卻不考慮。來看元好問的這首《雲谷早行圖》:

畫到天機古亦難,遺山詩境更高寒。

貞元朝士今誰在?莫厭明窗百過看。

《雲谷早行圖》原是一幅詩意畫,是對中唐李益的詩《早行》的模仿。元詩先論畫藝,然後自詡詩境,接著懷舊,最後以“好畫不厭看”結束,至於畫本身如何?不得而知。

明清之後,詩畫分離的趨勢愈演愈烈,文人畫的“文人性”進一步增強,視嚴謹畫法為“匠氣”“俗氣”,畫外功夫高於畫之本體。語圖在中國畫裡的主賓位置被徹底顛倒,最終結果就是“得意忘圖”。

可以看出,從唐代以後,在詩與畫中,語言越來越強勢,畫本身越來越弱勢。為什麼不是相反呢?原因就在於兩種符號的實虛指及其帶來的強弱勢特徵。

影象不能指稱所有事物

其本質是隱喻

那麼問題來了,語言符號和影象符號為什麼會有實指和虛指、強勢和弱勢這樣不同的特點?究其根源,在於兩種符號具有不同的表意機制。語言符號的生成機制是任意性,按照索緒爾的觀點,能指和所指的關係具有任意性。比方說,我們用“鷹”來表示自然界中的一種特定生物,但這只是一種約定俗成的聯絡,就算用另一種發音來指代,也沒有任何影響。

而影象符號的生成機制所遵循的是相似性原則,在紙上畫一隻老鷹,能輕易地聯想到現實世界裡的老鷹。但也因此,影象有著很大的侷限性,老鷹、袋鼠能畫得出,思想、邏輯呢?影象不能指稱所有事物。文字作為語言的代用品,之所以能從圖畫中脫穎而出,正是因為克服了這一侷限。

符號學家莫里斯關於“隱喻”有這樣一種解釋:如果一個指號並非憑它的本義來指稱,卻有所指物件的某些特質,“那麼,這個指號就是隱喻的。把汽車叫作‘甲蟲’,或者把一個人的照片叫作一個人,這就是隱喻地應用了‘甲蟲’和‘人’這兩個語詞。”

這是兩種不同的隱喻,把汽車叫作“甲蟲”,是一種語言隱喻;把一個人的照片叫作一個人,是影象隱喻。對於語言來說,隱喻只是一種修辭;而對於影象來說,隱喻卻是全部,因為“相似”是所有影象必須遵循的原則。這也意味著,包括照片在內的任何影象的本質都是隱喻。

影象的隱喻本質決定了“假相”的合法性。一個很有代表性的例子是朱元璋的畫像,朱元璋是歷代皇帝中留存畫像最多的一個,儘管如此,我們還是不能判斷歷史上的朱元璋究竟長什麼樣子。不管這一幅更貼近,還是那一幅更偏離,所有畫像都是透過隱喻的方式創作的,都有其存在的合法性。

更進一步講,所謂“假相”的合法性,也源自影象的人為屬性。影象的製作過程,是將三維或多維空間納入二維平面進行表現,透過它們之間的相似性“欺騙”觀看的眼睛。就像孩子們做遊戲時“指著一隻箱子,說它現在是一所房子;然後他們從這箱子的方方面面把它解釋成一所房子。把一種虛構編到這箱子上……”

影象的光色也不是原型的本色,而是迎合觀看經驗製作出來的“視覺相似”。中國畫學的“墨分五色”就是如此,透過焦墨、濃墨、重墨、淡墨、清墨等五大色階,就可以在宣紙上表現色彩繽紛的世界。所以,影象的“相似”並非與其再現的世界相似,而是一種視覺迎合,是“看起來像”而已。

魯迅小說的版畫風格

作為一種文學研究方法的文學影象論,可以應用到文學的風格分析中,不妨以此種方法來分析魯迅的小說。我們都知道,魯迅的小說非常注重色彩描繪,如:

“天邊的血紅的雲彩裡有一個光芒四射的太陽,如流動的金球包在荒古的熔岩中;那一邊,卻是一個生鐵一般的冷而且白的月亮。”(《補天》)

這段話共52個字,和色彩相關,或者可能使人聯想到色彩的句段有“血紅的雲彩”“光芒四射的太陽”“金球包在荒古的熔岩中”“生鐵一般的冷而且白的月亮”,合計34個字,超過這段話總字數的一半。

在豐富的色彩中,我們是否能從魯迅的小說中找到一個主色調?仍以這段話來看,儘管有“血紅”,有“金球”,但最終造成的效果仍是太陽的光被黑洞吞噬,只留下黑與白的強烈對比。黑白對比就是魯迅小說語象的主色調。上述例子並非偶然:

“秋天的後半夜,月亮下去了,太陽還沒有出,只剩下一片烏藍的天。”(《藥》)

“街上黑沉沉的一無所有,只有一條灰白的路,看得分明。”(《藥》)

“月色便朦朧在這水汽裡,淡黑的起伏的連山,彷彿是踴躍的鐵的獸脊似的,都遠遠地向船尾跑去了。”(《社戲》)

……

魯迅小說中的黑白對比極為常見,黑白對比不僅僅存在於場景描寫中,像“蒼白的長方臉”與“又濃又黑的眉毛”等等。

有學者專門就魯迅小說中使用色彩的情況進行了統計。在魯迅的三部小說集(《吶喊》《彷徨》《故事新編》)中,使用描述性色彩詞的地方有526處。使用頻率由高到低依次是:白色系29。7%,黑色系21。5%,紅色系15。9%,黃色系9。9%,青色系8。2%,綠色系5。5%,藍色系4。4%,紫色系2。5%,拼色系1。5%,透明系1。1%。

以黑白色調讓人聯想到的中國畫,並非以寫意著稱的水墨畫,而是以寫實見長的版畫。之所以是版畫而非水墨畫,一個重要的原因在於魯迅與版畫的不解之緣。除了文學家之外,魯迅還有一個不那麼為人所知的身份——中國新興版畫之父。據不完全統計,魯迅一生收藏版畫有4000餘幅之多,他曾不遺餘力地倡導中國新興版畫運動。

魯迅小說語象的色彩偏好主要是黑白交錯,和版畫藝術的色調完全吻合。也就是說,小說語象和版畫影象的統覺,在魯迅這裡實現了二者的“共享”。

眾所周知,色彩只是影象中的一個要素,影象首先要有形,然後才有色。如果從“形”著手,也能發現魯迅小說與版畫風格的諸多相似之處,如筆法剛硬挺直,對“力之美”有共同追求;構圖都極為簡練抽象,在結構佈局方面也極為相似;意象都詭異老辣,在陌生化效果方面異曲同工等。

影象如何進入文學研究,文學又如何面對影象挑戰,文學與影象的關係種種,都留待更多人來思考和研究。

(大眾日報客戶端記者 李夢馨 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