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薦讀|胡學文:我和祖奶——《有生》後記萬物生如河流——《有生》創作談

作者:由 lifeweekly 發表于 書法日期:2022-02-11

作品後記怎麼寫

薦讀|胡學文:我和祖奶——《有生》後記萬物生如河流——《有生》創作談

薦讀

我和祖奶

《有生》後記

文 | 胡學文

距村口尚有百米,我讓出租車停在路邊。並非故意擺姿態,我不是回鄉省親的要人,沒那個必要。只想走走,若不是揹包太重,從營盤鎮到宋莊這十多里的路,我就步行了。

顯然有些日子沒下雨了,路兩側的車前草、蒲公英、苦苦菜、牛蒡、蒼耳、車軸草、萹蓄、披鹼草灰頭土臉的,喇叭花和馬蓮花倒是開得正豔,多半是清早才綻放,灰塵也憐香惜玉,離得遠遠的。喇叭花有粉、白兩種,馬蓮花則是純一色的藍,葉片中間淺灰色的紋帶上,黑螞蟻躥上爬下。螞蟻喜歡在馬蓮花的根部做窩。我想,這可能與人類依山傍水的理念一樣。

午後的村莊,街道出奇安靜,一條黑狗在樹下臥著,我的腳步驚擾了它,但它只是瞄瞄我,便又將腦袋扎進懷裡。一隻蘆花雞走走停停,不像覓食,似乎失戀了,垂頭喪氣的。幾聲驢叫從村外傳來,突然、放浪。我自認是村子的一員,卻始終分辨不清草驢和叫驢的聲音有什麼區別。

望見那處灰白色的院子,我放慢腳步。也許祖奶在睡覺。隔牆望去,她果然在椅子上仰靠著。日光透過樹冠灑落到她身上,就像給她披了件碎花外衣。她面前放了張方桌,只刷過清漆,木頭的紋理清晰可見。沒人說得清方桌是什麼年代的,就如沒人猜得出祖奶的年齡。玻璃杯泡了幾朵開了黃花的蒲公英,淡淡的香氣飄蕩開來,空氣溼潤了許多。

我正猶豫現在進去,還是再等一等,祖奶說話了,探頭探腦的,幹什麼呢?我這才推開木柵門,笑嘻嘻地說,以為您睡著了呢。祖奶坐直,你沒到村口,我就聽見了,坐車回來的?我並不吃驚,雖然歲月在她的額頭和眼角刻了無數痕跡,但她的腿腳依然硬朗,一程走三四十里不帶喘的;耳朵尤其靈敏,聽音辨物,於她不僅僅是能力,還是生活習慣。

祖奶指指對面的椅子,說清早聽見喜鵲叫,我就擺上了。我笑著,您可真是神仙啊。蒲公英也是給你泡的,祖奶說,敗火。我問,您呢?這麼熱的天,要多喝水。祖奶笑了,我只喝酒,還不快拿出來?我頓作不安狀,走得著急,忘帶了,下次吧。祖奶的目光掃過我的臉,還想哄我?我的鼻子不比耳朵差。我打趣,您該去公安局工作。

我從揹包掏出紙盒,撕開。沒有名字,那是在酒廠我自己調製的。只有兩瓶,每瓶350毫升。祖奶拿了兩個白瓷酒盅出來,另有一碟醋泡黑豆。我各自斟滿,祖奶喝了一小口,說,好酒!我沒說那是名酒,沒必要。祖奶喜歡飲酒,就是二鍋頭,也照樣說好。

邊喝邊聊,有一搭沒一搭的。重要的不是內容,而是形式。失戀,被人踩絆,勾心鬥角,疲憊不堪,焦慮得難以入眠,我就逃回宋莊。我不會像別人那樣把滿腹的苦痛、懊惱、悲憤、憂傷傾倒給祖奶,和她說說話,那些不快就會過濾掉。

沒有話的時候,我和祖奶就默默喝酒。不覺沉悶,更無尷尬。偶爾會傳來驢的叫聲,母豬的哼聲,趕牛人的吆喝,女人呼喊瘋跑的孩子,讓人體味著世界的宏闊,生機,靜謐、安詳。

祖奶生於清朝末年,十歲那年隨父母從河南虞城逃荒北上。父親是錮爐匠,她是學徒。父親本想送她進宮當細匠,尚未到京城,民國取代了大清朝。父女繼續向北走,在塞外安家落戶。祖奶改學接生,成為塞外最有名的接生婆,一生接引一萬兩千多人。祖奶並非我的祖母,她是宋莊的祖奶,是塞外的祖奶。

好吧,我老實交代,祖奶是我虛構的人物。在寫作的三年中,我與她朝夕相處,加上構思的時間,達七八年之久。聞其聲,見其形,睹其行,揣其思,殺青之時,竟戀戀不捨。她仍在塞外,而我仍有機會造訪她,遂寫下上述的臆想。

我一直想寫一部家族百年的長篇小說。寫家族的鴻篇鉅製甚多,此等寫作是冒險的,但懷揣痴夢,難以割捨。就想,換個形式,既有歷史敘述,又有當下呈現,互為映照。但如此結構似有困難,我遲遲沒有動筆。某日小雨,我撐傘在公園邊散步,邊思考著小說的結構問題。看到前面一個人舉著傘腳步匆匆,我突然受到啟發,回家後立即在本上寫下“傘狀結構”。也許在天才那裡,隨便一想即可開花結果,於我,那是艱難的路。所以,那一刻我欣喜若狂。

還有敘述視角的問題。最初,我設定由鬼魂敘述,但想到已經有那麼多小說均如此敘述,從胡安·魯爾福《佩得羅·巴拉莫》到託尼·莫里森《寵兒》,均光彩奪目,尾隨其後,不只危險,亦糟糕透頂。若由祖奶坐在椅子上,一邊喝茶一邊回憶又太簡單太偷懶了。省勁是好,只是可能會使敘述的激情和樂趣完全喪失。小說家多半有自虐傾向,並非故意和自己過不去,而是對自己的折磨會暴發動力。這樣,我讓祖奶不會說,不會動——請她原諒,但她有一雙靈敏的耳朵。小說寫了她四月的一個白日和五月的一個夜晚,在這短短的時間內,講述了自己的百年人生。另外五個視角人物均是祖奶接生的,當然,祖奶和他們不是簡單的接生和被接生,如傘柄與傘布一樣,是一個整體。

似乎說得有些多了。不管我如何掛念祖奶,告別是必然的,祝福她!

薦讀

萬物生如河流

《有生》創作談

文 | 胡學文

七八年前,我在本上寫下“雖然我躺在黃土之中,但我的耳朵依然好使”。這是我的寫作習慣,即使中篇小說,構思醞釀再久,第一個句子想好才敢動筆。所謂的醞釀其實是尋找敘述的感覺,關涉小說的基調。那個句子必須是帶鉤的,有引力,能牽出千言萬語。

彼時,我打算寫一部百年家族式的小說,還沒構思好,但躺在黃土中的敘述者讓我興奮和著迷。我開始想這個人是石匠。鄉村各個行業都有藝人,木匠、鐵匠、石匠、氈匠、畫匠、鋦匠、瓦匠、皮匠……很多。技藝在身,這些人絕對是聰慧的,而遊歷的工作方式使他們見多識廣,能生髮出更多的人事。關於匠人,文學中多有描述,因為讀過,便少了衝撞式的興奮。我還想過媒婆,也是出彩的角色,但在中國人的傳統印象中,媒婆的形象偏向負面。直到有一天,我想到接生婆,頓覺醍醐灌頂。接生婆也依靠技藝,但顯然更重要,關及生活與生命。

我生活的村莊就有接生婆,我們叫她太太,我們兄妹三人均是她接生的。每次見她夾著包袱急匆匆走過,我就知道有人要分娩了。城市條件好,生小孩可以到醫院,過去的鄉村主要靠接生婆。我的父輩,祖父輩,再往前推,均是由接生婆接生。當確定了敘述者的身份,有關接生的所有記憶便浮現出來。兒時我見過姨姨生產,沒有靠前,在櫃邊立著。沒人注意到我,我記得是帶弟弟去玩。後來下鄉,我採訪了曾經的接生婆們,也採訪過婦產科的大夫,比如關於橫生關於死胎的處理等等。我的目的當然不是寫接生婆的經驗,但這些經驗是必須的。

在確定了把百年曆史與現實融在一起的傘狀結構後,我著重尋找的是兩部分內在的關聯和契合。我想到生和活。竊以為,這是不同的,生是開端,活是過程。中國歷史上的人口數量,有數次大的起伏,呈波浪形,參照葛劍雄先生的《中國人口史》,唐朝高峰人口有8000萬,安史之亂減少了60%~70%,明代高峰人口2億,明清交替損失8000萬,相當於一個唐朝的人口被抹掉。這是極其慘烈的。戰亂、饑荒、瘟疫與人類如影隨形。但令人欣喜驚歎的是生的能力,或也可以講,是用生來對抗死亡。生是艱難的,基本相似;活就更難了,過程各不相同。歷史就是一部書,個體是其中的章節或細節。如果只是寫史及人,我覺得仍不夠豐富,容量不夠大,有意延擴。天地之間,萬物生靈。曾看到過紀錄片,有一種動物面對死亡的威脅,不是逃跑而是交配。被石塊壓著的草往往長得更盛。如此種種,都是生的能力。當然,我不能寫成百科全書,只涉及部分,烏鴉、喜鵲、蝴蝶、螞蟻,還有花草樹木。起先小說的題目想用《萬物生》,後改為《有生》,語出《天演論》“此萬物莫不然,而以有生為尤著”。如果萬物生是一條河流,那麼有生則更凸顯河流奔騰的力量和氣勢。

個人認為,在人類歷史的程序中,生命之初的見證,接生婆最為合適。寫的是百年,但我沒有聚焦歷史之宏闊,作為接生婆,很難承擔這樣沉重的任務,但她生活在歷史中,必然受到歷史的影響,或者說,見證歷史事件。我採取了一種曲線式的、窺斑見豹的方法,以此撥劃歷史的琴絃,也許不夠響亮,但有曲調,未必沒有迴響。在祖奶之外,我另寫了五個人物。起先想寫六個,覺得枝蔓多,改成五個。寫祖奶側重生,如花、喜鵲、毛根、羅包、北風五個人側重寫活的過程。他們都是祖奶接生的,每個人陷在各自的煩擾和苦惱中,都面臨如何走出泥濘的困境。他們面對的也幾乎是每個人必須面對的,即如何活。關於結構,我在後記中說是傘狀,就生和活而言,也許樹狀更貼切些。

前期有一些資料的查閱和人物採訪,越細小的往往越需要落實,比如鴉片的栽培和熬製,然後動筆寫人物傳記。小說的妙處就在實與虛之間。所謂的風格就是語言和敘述及虛實分寸的把握。地名,比如張家口、張北城、崇禮、太子城等,都是實有的,但宋莊是我想象的村莊,堖包山、蝴蝶河是從他處移到宋莊的,這就是寫作的樂趣,讓世界從朦朧變得清晰。七八年前的那句話,在開始寫作時變成了這樣:我已是半死之人,但我的耳朵依然好使……

《有生》

薦讀|胡學文:我和祖奶——《有生》後記萬物生如河流——《有生》創作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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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胡學文

出版社:

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1年1月

《有生》是作家胡學文潛心八年完成的家族史詩似的長篇小說,它首發於《鐘山》長篇小說2020年A卷,出版兩個月來,不僅已經再版,還迅速在多項重要文學評選中脫穎而出,榮登中國小說學會2020年度小說排行榜榜首、2020年長篇小說年度金榜、《揚子江文學評論》2020年度文學排行榜榜首、《當代》長篇小說年度論壇2020年五佳長篇。

胡學文:

中國作協會員,河北作協副主席。

著有長篇小說《私人檔案》等四部,中篇小說集《麥子的蓋頭》《命案高懸》等十三部。

中篇小說《從正午開始的黃昏》獲第六屆魯迅文學獎。

《血梅花》獲第十四屆全國“五個一工程”獎等獎項。

小說《奔跑的月光》被改編為陳建斌主演的電影《一個勺子》,在第51屆臺灣金馬獎頒獎禮上獲得最佳新導演、最佳男主角的獎項。

編輯:林薈萃

審稿:梁文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