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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用數字技術“複製”雲岡石窟“永駐”佛像容顏

作者:由 尚一網 發表于 收藏日期:2022-04-16

不用的佛像卡片怎麼處理

“複製”雲岡石窟 “永駐”佛像容顏

洞窟每年會風化剝落;專家們利用數字化技術採集資料,再透過3D列印呈現洞窟

位於山西大同的雲岡石窟,一千五百年屹立不倒。但透過精細的測量手段,保護它的人知道,每年在自然狀態下,洞窟每平方米平均有超過10立方厘米砂岩剝落。

看似微不足道的形變,放在十年、百年、千年的尺度裡,便十分可觀。雖然文物保護的手段越來越豐富,但石窟的退化遵照自然的法則,無法徹底遏制。

保護者正透過別的方式,挽留這些精美而歷經滄桑的佛像。雲岡石窟研究院透過數字化技術,正在將石窟的資訊全部記錄、重現在數字空間裡,再利用3D列印,將這些洞窟等大、逼真地再現。

雲岡45個大窟和200多個小窟分佈在武周山南麓,自東向西延綿一公里,其中立著約5。9萬尊千姿百態的佛像。這些融匯中國、印度、希臘、羅馬等中西風格的壯麗石窟,一千五百年來與山融為一體,俯視大同。

如今,被“複製”的雲岡大佛們,走出大山,走進青島、北京、杭州等地,未來還計劃環遊世界。

夜拍十一窟

10月20日晚上7點,潘鵬跟同事打著手電,走進雲岡第十一窟的窟簷。窟簷是一座三層仿古木質建築,為了保護石窟所建,緊貼在石窟外面,相當於一層外殼。“殼”內還可以安裝裝置,為石窟調節乾溼度。

這一天大同氣溫驟降,晚上已經低於10℃。他們穿著抓絨開衫,外面套上衝鋒衣,冷氣依然侵入身體,保溫水壺必不可少。

一臺無影燈和棚閃燈投向工作區,將黑暗的石窟照亮。李澤華和王超拿著單反相機,拍攝東壁最後剩餘的一部分,在內壁投下巨大的影子。為了補光均勻,相機都安裝了特別的環形LED補光燈。窟簷裡的工作準備區,立著十幾個棚閃燈、無影燈,各種器材的黑色充電器鋪了一地。

他們站立的地方,是距離地面十多米的腳手架,腳手架上鋪著木板,行走時會晃動。腳手架的鋼管從地面升起來,縱貫石窟,每隔1。5米左右分為一層。

第十一窟的數字化採集在今年國慶假期後啟動,前幾天剛完成窟頂第一層的工作,第一層木板隨即拆除。現在是從上往下數的第二層,仰頭就是窟頂。王超從木板上小心走過,腳邊不遠,木板邊緣已經露出半個佛頭。

當天白天,洞窟裡還進行了另外兩種採集工作:手持三維掃描和站式三維掃描。

龐博手持三維鐳射掃描器,如超市收銀的掃碼器大小,一點點在壁面前移動,與之相連的電腦上實時出現掃描出的畫面。沒接收到的地方,就形成一個黑洞,他一邊掃一邊盯著電腦檢查,隨時彌補缺失。

站式鐳射掃描器則在整層基本採集完時啟用,定位在一點,自動對周邊空間進行360度掃描。站式鐳射掃描器對穩定性要求極高,掃描時周邊不能有任何晃動,除了負責操作的王家鑫,其餘人全部退出洞窟。

近景攝影測量、手持三維鐳射掃描和站式三維鐳射掃描,三種採集方式各有所長。

“攝影的優勢是畫素比較高,紋理十分清晰,但由於是二維轉三維,空間結構有誤差。鐳射掃描的空間座標準,可以對攝影測量進行校準,使得三維結構更準確。”雲岡石窟研究院數字化室第十一窟數字化專案負責人潘鵬解釋。站式三維掃描則可以記錄整個洞窟的空間尺度,就像定製一個尺寸標準的框架,將此前採集的三維影象裝進去。最終產出的結果,是準確的三維彩色模型。

這三種方式結合的技術方案,雲岡石窟數字化團隊探索了10多年才形成。

雲岡的約5。9萬尊佛造像,最高達17。3米,最小僅2釐米高,拇指大小。他們一寸寸採集圖片和資料,正在將讓這些佛造像在數字空間裡“重生”,永遠保持今天的容貌和色彩。

3D大佛的誕生

一夜的趕工,第十一窟的第二層資料採集全部結束。

近景攝影組的兩臺單反相機,每臺每天大約要摁1萬次快門,一共採集近2萬張照片。一個專案完工,要採集50萬張以上,快門基本被摁到失效。最困難的部分是佛龕內的死角,他們得換用卡片相機,“凹”出各種姿勢,伸到佛像的耳後、側面拍攝,腳下要注意安全,手上又不能觸碰文物。

10月21日一早,工人師傅入場,拆除第二層的木板。拆完以後,木板將移到第三層鋪設。整個過程持續一到兩天,整層的資料採集需要一天半到兩天,加起來,每一層的工作需要4天完工。

“一共搭了九層,還有七層,那就是28天左右。”潘鵬算了一下,“必須抓緊工期了,要不然到時候就很冷了。”

他預計到11月下旬,窟內的採集就要停止了。前車之鑑就在眼前,前幾年歲末年初,他們做了第十二窟的資料採集,當時氣溫低到相機自動關機,裝置接連出了問題。

資料處理員趙曉丹的工作環境稍好,不用在窟內受凍。在辦公室,她負責將前方拍攝的照片匯入電腦,快速瀏覽檢查,剔除不合要求的照片,然後匯入影象處理軟體。軟體會自動提取每張照片的特徵點,抽離色彩資訊和幾何特徵,變成間隔0。02毫米的一個個點源。由點連成線,三條線組成一個面,面與面合成空間,完成從二維照片到三維模型的初步處理。

雲岡石窟研究院數字化室的辦公室裡,五臺電腦承擔著這項工作,每臺電腦的顯示器連線多達5臺主機,才能滿足運算能力。這樣“疊羅漢”式的配置,能夠用一夜時間處理當天拍攝的1萬至2萬張照片,白天則繼續處理前晚加班採集的資料。

每當一個新的採集專案啟動,這些計算機都嗡嗡作響,夜以繼日。

最讓趙曉丹擔心的是,有時候算了一夜,結果計算出的模型出了差錯,他們稱之為“跑飛了”。有時,龐大的運算量還會讓計算機宕機,只能從頭再來。不過,雲岡石窟研究院正在建設文物系統第一個先進計算中心,他們將“鳥槍換炮”,擁有更大、更快的運算能力。

這時,遠在深圳的合作工廠裡,數十臺3D印表機將三維模型的資料,列印成數百個立體模組。其後,美術師與工人師傅一起,為與洞窟等大的十幾米高3D模型上色。

這個過程將持續8個月。去年夏天,平面設計出身的趙曉丹在深圳待了兩個月,為此前採集完資料的第十二窟模型上色,“畫面十分壯觀。”

巴黎聖母院的警示

今年6月,浙江大學藝術與考古博物館迎來一個完整的雲岡洞窟。透過3D列印和組裝,第十二窟被等比例“複製+貼上”到杭州。

這是浙江大學文化遺產研究院與雲岡石窟研究院聯合完成的世界首個可拆卸3D列印數字化石窟,雙方希望這個石窟未來能走向全球巡展。

第一個等比例3D列印的石窟,是2017年在青島城市傳媒集團廣場永久落地的第三窟。第三窟是雲岡最大的石窟,整個專案歷經資料採集、資料處理、3D列印、結構體設計施工、列印件拼裝、光源設計安裝、噴砂上色等工序,歷時2年。

“如果你想看雲岡石窟,必須來現場,所以有人一輩子都不知道雲岡石窟什麼樣子。”雲岡石窟研究院數字化室技術員王家鑫說,“最好的方式,就是讓文物走到大家身邊。”

不過,一開始,石窟數字化的目的並非為了展示,而是出於對文物保護的迫切需要。

直觀來看,雲岡石窟可能每隔十年都有可見的變化。現代技術佐證了這一感受,從2012年起,配合雲岡五華洞窟簷保護工程,雲岡石窟研究院對第九、十窟的列柱進行了持續表面落沙量監測。監測結果表明,在未修建窟簷前,1平方米的面積上,平均每年大約會剝掉落10點多立方厘米的砂岩。

在一些石窟最內側的北壁,因山體滲水導致的壁面剝落尤為劇烈,造像已經模糊不清,甚至退化成近乎一個平面,無法知道曾經是什麼樣。留存當下的數字資料,將為未來彌補這種遺憾。

去年4月,巴黎聖母院遭遇火災。慶幸的是,此前完成的鐳射掃描數字化採集,用10億多個數據點記錄了聖母院的全貌,可為重修提供依據。這件事提醒全世界文化遺產機構,為應對不測之虞,必須儘早建立數字檔案。

浙江大學文化遺產研究院副院長李志榮認為,當前石窟寺數字化最核心的目的,是瞭解我國石窟寺文物本體基本現狀,用數字化方法,將中國大地上石窟所有資訊在21世紀老老實實、系統記錄下來。

近期目標來看,她希望5年之後,使中國能得到一個包含石窟寺翔實基本資訊的大資料庫,各石窟寺都能收穫紮實的數字檔案,使得其他各項事務都能升級。

虛擬修復與數字迴歸

在雲岡石窟研究院數字化室主任寧波看來,雲岡石窟是開展數字化難度最高的一類石窟。

雲岡石窟作為高浮雕石窟傑作,體量巨大,“山是一座窟,窟是一座山”。而且空間結構複雜,既有印度的穹廬頂,又有北魏皇家的中式宮殿樣式,遍佈希臘、羅馬、印度、中式的建築、人物、動物、花草紋樣的精湛雕刻。“那麼巨大的體量、複雜的空間、精湛的雕刻,造成的整個三維數字化工作的採集難、儲存難、應用難。”寧波說。

最早,雲岡石窟曾經想借用敦煌的數字化採集方法來做,走了彎路,因為敦煌數字化的物件主要是壁畫,而云岡石窟的主體是高浮雕造像。“大窟大像,從技術到工程遇到許多實際問題,我們經過10多年的探索,才基本解決了雲岡石窟三維數字化採集的難題。”

在此過程中,雲岡石窟充分藉助外力。例如,北京建築大學最早為雲岡石窟解決了外立面數字化難題,浙江大學、武漢大學與雲岡研究院合作,提供了充分的技術支援。

由於雲岡石窟在全國石窟寺中具有典型性,“當他們來到雲岡時,都覺得解決了雲岡的數字化採集難題,全國大部分石窟的難題也會迎刃而解。”寧波說,這幾家共同成立了“數字雲岡聯合實驗室”,解決石窟採集、儲存和應用難題。

當石窟建立起資料庫,更多的歷史缺憾將被彌補。一個典型案例,是位於河南洛陽的龍門石窟,曾利用數字技術“復原”過殘缺的文物。

龍門石窟萬佛洞前室南壁的觀世音像龕,體態婀娜優雅,雕刻細膩流暢,素有龍門“最美觀世音”的美譽,但這尊造像的髮髻以下至鼻子以上慘遭破壞,面目全非。去年,龍門石窟研究院對其進行虛擬復原,不僅重現菩薩面容,還恢復了色彩。

虛擬復原的依據,主要來自四個方面:老照片、三維資料測量、顏色檢測分析報告,以及同時期、同類型造像參考。研究人員利用三維掃描測繪資料,首先推斷出缺失部位的體積、長寬、弧度等,然後結合老照片資料和同時期、同類型造像規律,進行造型復原。

由於沒有第一手的資料,彩繪的復原也相當困難。肉眼只能看到殘留的紅色和黑色,但顏色檢測分析測出了少量金元素,意味著曾有金色。再根據其他洞窟色彩檢測和出土文物對照,並考慮到褪色效果,復原了造像的彩繪。

如今,龍門石窟透過APP的AR掃描、紀錄片、3D列印等多種形式,讓觀眾在現場和線上都可以看到“最美觀世音”的完整面目,並瞭解虛擬修復背後的故事。

還有一種可能的應用途徑,是讓流失海外的石窟文物“數字迴歸”。

例如一些佛像的佛頭在歷史上被盜,經過轉手,成為外國博物館的藏品。被盜文物的追索,仍然是一個難題。不過,在被返還之前,如果能採集到被盜文物的數字資訊,就能透過數字化手段讓佛像復原。

不斷“從頭再來”

據統計,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中,石窟寺及石刻超過三百處。石窟寺歷史悠久,延綿近兩千年,縱使有免遭雷火毀滅的優勢,但依然遭受著風化、滲水等自然病害,以及歷史上的人為破壞、被盜流失。

此前不久,麥積山石窟藝術研究所數字中心主任董廣強在雲岡石窟舉辦的一次石窟寺數字化保護論壇上表示,目前麥積山石窟有數字中心,但沒有專業隊伍,人員培訓和裝置增加等沒有同步跟上。

麥積山石窟遊客量逐年增加,已經達到80萬人次,但是由於多數是小型洞窟,絕大多數內部空間僅2至3立方米,平常都是處於封閉狀態。董廣強稱,希望後續根據洞窟內塑像精美程度等因素,完成部分重點洞窟的三維掃描,並在適當位置建立麥積山石窟文物數字展示中心,為更多遊客提供數字化參觀體驗。

全國更多小型、分散的石窟寺,更難以具備專業的數字化技術和團隊。

寧波認為,全國石窟數量巨大,在短期內都將存在數字化工作量大,時間緊迫的問題,同時數字化採集、儲存標準還不完善,將來的資料所有權也都會面臨一些難題需要解決。

全國石窟寺正在透過一些平臺聯合起來。例如,今年9月,中國文物保護基金會啟動“數字重生——絲綢之路沿線石窟寺數字化保護專案”,雲岡、龍門、麥積山三大石窟首批參與,探索更多數字化保護利用方式。其長遠目的在於,在當前石窟寺數字化工作基礎上,推動絲綢之路沿線石窟整體數字化程序。

預計專案週期為6年,前三年更側重於數字化記錄儲存、虛擬修復、數字迴歸,以及探索數字化標準建立,後三年更側重於展覽展示、公眾教育、公益活動,以及文化價值闡釋和傳播,籌資與傳播貫穿於全過程。

作為數字化起步較早、技術較為成熟的石窟寺,雲岡石窟正在走出去,幫助其他文物單位建立數字檔案。

近年來,該團隊帶著全套裝置,走入北京明十三陵的長陵祾恩殿、山西運城廣仁王廟、五臺山南禪寺以及永樂宮和華嚴寺等。長陵祾恩殿是難度最大的一個專案,他們待了兩個月,花的時間比採集雲岡石窟一個洞窟還要多。

潘鵬回憶,長陵祾恩殿難度主要在於體量太大、結構複雜,外部要用無人機攝影測量,內部使用三維掃描器。大殿地面鋪設古磚,無法直接立鋼柱,他們自己設計定製了一個氣柱,底部為氣墊,可以將鋼柱升到十米多高,將掃描器放在上面,掃描高處的建築細節。

從2005年雲岡石窟啟動外立面數字化採集開始,至今大約完成整體石窟三分之一的資料採集。不過,隨著技術的迭代,這項工作往往需要“從頭再來”。

雲計算、大資料、虛擬現實、知識圖譜、人工智慧等更多的數字技術,正擺到文保工作者面前。李志榮認為,要對技術持開放態度,新技術的介入將擴充套件石窟寺保護的手段,升級石窟寺保護的流程,也將提升數字化的標準。

潘鵬說,四五年前進行了第五窟的數字化,現在看,當時的技術已經落後了,資料精度也不如現在。他預計,當前裝置採集的資料,五到十年可以保持在先進水平。但在那之後,新一輪的採集或許又要開始了。

新京報記者 倪偉

A10-A11版攝影/新京報記者 浦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