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階用古文怎麼說
未老先衰的青年
你知道世上有一種孽嗎,聶傳慶的孽?
他是香港華南大學的學生,說他20歲,眉梢嘴角卻又有點老態。同時他窄窄的肩膀和細長的脖子又似乎是十六七歲發育不完全的樣子。
小說一開始,聶傳慶就是以這樣一幅沒有青春的青年的形象出現在我們眼前。
20歲的聶傳慶為什麼是這樣一副鬼樣子呢?因為他有一個特別的家庭。他的母親早逝,父親天天打他罵他,把他的自尊踩在地上摩擦。
01 母親失敗的自由戀愛
20年前,美貌少女馮碧落夢想著進學校讀書,她偷偷地和幾個表妹計劃著去報考中西女塾,表妹們請到一個遠房親戚來補課。這個人就是言子夜,言子夜輩分比他們小,年歲卻比她們長,已經上大二了。
碧落終於不被允許去學校上學,但是她卻不甘心放棄進學校的夢想,因此和表妹們保持著聯絡,也時常去她們那裡探聽訊息,遇見了蒼白、瘦削的青年言子夜幾次。
言子夜哪個少女不懷春,哪個男子不鍾情?兩個年輕人情愫暗生,言家找了媒人來說親。可是馮家老人說兩家門戶不當,嫌言家是個生意人家,配不上馮家。
後來,碧落暗示子夜再託人在她父母跟前說和,但是,子夜當時也是年輕氣盛的小夥子,不願意讓人再三斥為高攀,讓嚴家蒙羞。
言子夜告訴碧落,他不久就要出國留學,她可以採取斷然的行動,他們兩個人一同走。可是碧落不能。她得顧全她的家聲,她也得顧全子夜的前途。在那個守舊的年代裡,碧落根本沒得選。
最終碧落只能眼睜睜看著子夜一個人孤獨離去。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從此只後,她的生活中只剩下等待,可是心裡明知道這人再也不會來了。
碧落站在窗前,等候一個人,等候一個訊息。
她穿著古式的摹本緞襖,上面繡著小小的蝙蝠的暗花。
她心裡的天,遲遲地黑了下去。
最終,言子夜一個人出國去了。他回來的時候,馮家早把馮碧落嫁給了聶家陰沉的少爺聶介臣,生了兒子聶傳慶。言子夜在經過幾段羅曼史後,最終娶了一個南國女郎,生了女兒言丹珠。
碧落不愛自己的丈夫,婚後她心底翻騰著無名的磨人的憂鬱,那是最絕望的愛。時間長了,這愛變成心裡的一把刀,一點點絞動她的心。
這疼痛,綿延悠長,痛徹心扉。
這一生,再也逃不開。
她不是籠子裡的鳥。籠子裡的鳥,開了籠,還會飛出來。她是繡在屏風上的鳥——抑鬱的紫色緞子屏風上,織金雲朵裡的一隻白鳥。年深月久了,羽毛暗了,黴了,給蟲蛀了,死也還死在屏風上。
碧落死了,鬱鬱而終,撇下幼小的兒子。
為了愛情,女人都是要拼上命的。
馮碧落正是如此。
在馮碧落和言子夜的愛情悲劇中,既有馮家長輩的責任,也有年輕人的責任。言子夜作為一個男人,並沒有盡最大的努力去爭取自己的愛情。當然,男人相對也是自由的,言子夜似乎也沒有受到多大的傷害,搭上性命的只有馮碧落。
02 父親聶介臣的遺恨
20年前,聶傳慶的父親聶介臣娶了名門閨秀文靜美麗的少女馮碧落,兩家屬於門當戶對。馮碧落長得很美,聶介臣愛這一點。
婚後,妻子馮碧落對他百依百順,可是,聶介臣很快發現了,馮碧落心中另有愛人,她不愛他。她的服從冷漠疏離。他從她的眼睛裡看出,她對他沒有愛,只有忍耐。
這個小小的軟軟的身體裡的一顆心,自己永遠得不到,這一點讓聶介臣發瘋。
後來,她給他生了兒子聶傳慶。兒子遺傳了她的相貌,長得很美,白皙的面板,大大的眼睛,長長的睫毛,紅紅的小嘴,那樣的五官長在男孩子臉上簡直是糟蹋了。
更可恨的是,馮碧落生下兒子後很快死掉了。這一點讓聶介臣恨得咬牙切齒。
看著兒子聶傳慶,聶介臣經常會有一剎那的恍惚:馮碧落隱藏在兒子身上,馮碧落還活著。
當年馮碧落還活著時,經常呆愣愣地望著某一個方向看,大眼睛裡充滿莫名的情愫,還有一點惶恐。
男孩子總是淘氣的,聶介臣就經常打聶傳慶,打了他後,他也不哭,就那麼瞪大了眼睛朝人看著。這眼光讓聶介臣暗暗害怕,這畏縮的陰沉的白痴似的孩子。
有一次,聶介臣發現聶傳慶在一張廢支票上龍飛鳳舞地練習簽名,左一個右一個,“聶傳慶”,“聶傳慶”,歪歪斜斜地,雄赳赳地。
聶介臣又急又氣,一個重重的嘴巴上甩過去,直接把兒子打聾了。
聶介臣確實有很多錢,都是家族傳給他的。自己一向無工作,每日坐吃山空,看著這個陰沉兒子,引發了他深埋心底的恐懼。
聶介臣作為遺少中的一員,身無長物,每日躺在祖先遺傳下來的財富上坐吃山空。這真是富不過三代的最好例證。現實中,張愛玲的父親繼承了金山,結果還不是在14平米的小房子裡蝸居。
這正應了那句話:財富再多,如果不去創造,終究有一天會坐吃山空的。
03 兒子聶傳慶:原來我曾有機會逃脫
聶傳慶是馮碧落和聶介臣的孩子,在父親陰沉的家庭中,長到了20歲。
父親幾乎每天都會因各種小事罵他打他,罵他“豬狗”,把他耳朵都打聾了。長期以來,聶傳慶表面非常溫馴,內心裡對父親卻極為輕蔑、怨恨,滿心裡都是報復父親的願望。
總有一天……那時候,是他的天下了,可是他已經被作踐得不像人。奇異的勝利!
聶傳慶想著,終有一天,父親會老去,終有一天,所有的財產都是自己的。靠著這個奇異信念的支撐,他頑強地活著。哪怕被作踐得再不像樣子,他也會活下去。
就這樣,聶傳慶長到了20歲,進了香港的華南大學。因著性格的孤僻陰沉,他沒有一個朋友,只有女同學言丹朱願意接近他。
在和言丹珠的交往中,他得知中國文學史的老師的名字,言子夜,這個名字讓聶傳慶想起一段封存已久的歷史:言子夜曾是母親馮碧落的初戀情人。
聶傳慶忽然發現自己當年完全有機會逃脫獨裁殘酷的父親聶介臣的掌控。
如果……
如果二十年前母親馮碧落跟著言子夜私奔的話,那麼聶傳慶就是言子夜的孩子,言丹珠的哥哥,也許就是養丹朱。有了他,就沒有她。
有了這個重大發現的聶傳慶每日想入非非著自己是言子夜的孩子會怎麼樣。
傳慶相信,如果他是子夜與碧落的孩子,他比起現在的丹朱,一定較為深沉,有思想。同時,一個有愛情的家庭裡面的孩子,不論生活如何的不安定,仍舊是富於自信心與同情——積極,進取,勇敢。
聽言丹朱說,言子夜的脾氣相當的“梗”,而且喜歡多心,而馮碧落是出了名的心細如髮、多愁善感的女人。如果言子夜和馮碧落在一起生活,兩人肯定會鬧彆扭,聶傳慶自問這對自己會不會有不良影響,最終他鼓勵自己,小小的憂愁與困難可以養成嚴肅的人生觀。
在這種對人生的設想中,聶傳慶富有向善的理性,而且飽含挑戰困難的勇氣和信心,對想象中的父母充滿了包容心。
但是事實呢?
事實是,聶傳慶沒有一對理想開明的父母,他有一個殘暴獨裁的父親,一個只會挑撥離間搬弄是非的繼母,還有一個鬱鬱寡歡早早死去的軟弱生母。
現實中的聶傳慶沉醉在自己是老師言子夜孩子的想象中,他不停回溯過去,希望死去的母親完成二十年前沒有完成的私奔。
但,這是不可能的。
現實中聶傳慶無法當好言子夜的學生。早已讀過唐詩宋詞的聶傳慶上課時神遊八方,白日做夢,流連沉浸在自己是言子夜孩子的想象中,連一個簡單的“七言詩的起源”問題也回答不上,被老師批評後,在課堂上放聲大哭,最終被老師趕出教室,徹底摧毀自己與言子夜的師生的關係,陷入了更深的絕望。
對於聶傳慶來說,言子夜的否定,等於掐滅了他生活中唯一的一線陽光,從此之後的聶傳慶就只是一個生活在黑夜中見不得陽光的失魂鬼魅了。
04 朋友言丹朱的健康
在香港華南大學,唯一對聶傳慶示好的同學只有言丹朱。
滾圓的臉,曬成了赤金色。眉眼濃秀,個子不高,可是很豐滿。小說一開篇言丹朱就是以這樣一副相貌出現在我們眼前。
正如聶傳奇所想,生活在有愛的家庭中的丹朱健康、美麗、善良、開朗,但同時卻未免天真、幼稚,對人性之惡缺少必要的防範意識。
丹朱對孤獨、陰沉的聶傳慶表達了最大的善意,換來的卻是聶傳慶對她的仇恨。家庭之外,聶傳慶最恨的人就是言丹朱,而其仇恨的根源全在於聶傳慶自己的變態心理。
言丹朱說:傳慶,你知道我是你的朋友,我要你快樂——
對此,聶傳慶的反應是:你要分點快樂給我,是不是?你飽了,你把桌上的麵包屑掃下來餵狗吃,是不是?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寧死也不要!
聶傳慶痛恨一切健康、開朗的人,這種痛恨是以過度自尊的方式表現出來的。一個懦弱無能的人,不僅不能給別人友誼,也失去了接受友誼、接受善意、接受人間溫情的能力。
在家裡他憎恨厭惡劉媽,母親馮碧落當年的陪嫁女僕,因為只有她給予自己一點愛和善意。在學校,他憎恨言丹朱,因為只有言丹朱願意和他做朋友。
冬天裡,人凍得木木的,倒也罷了。一點點的微溫,更使他覺得徹骨酸心。
這就是聶傳慶。他有著深入骨髓的自卑和爆棚的自尊,說到底,這是愛無能和接受無能;這就是弱者,失去了愛的能力,也失去了接受愛的能力。
當然,他憎恨言丹朱的第二個原因是嫉妒言丹朱是言子夜的孩子。
因為在他的想象中,差一點,他就是言子夜的孩子,言丹朱的哥哥。也許他就是言丹朱。有了他,就沒有她。
在聶傳慶的想象中,他和言丹朱成了你死我活的競爭關係。可這些關係根本只是他的胡思亂想,根本不曾在現實中發生。
帶著這樣的心理,被趕出教室的聶傳慶如鬼魅一般行走在黑魆魆的聖誕節的夜晚,遇見了言丹朱。
言丹朱撇下同學過來找他說話,並要他送她回家。如電光石火般,聶傳慶想歪了,他以為丹朱愛她。
他恨她。可是他是一個無能的人,光是恨有什麼用?如果她愛他的話,他就有支配她的權力,可以對於她施行種種絕密的精神上的虐待。那是他唯一的報復的希望。
如果丹朱愛他,那麼他就能借助愛的控制力來報復言丹朱;如果丹朱愛他,或許他就可以憑藉言丹朱的愛獲得新生。
她有點兒愛他麼?他不要報復,只要一點愛——尤其是言家的人的愛。既然言家和他沒有血統關係,那麼就是婚姻關係也行。無論如何,他要和言家有一點聯絡。
所以,聶傳慶抓住了鐵欄杆,對著丹朱熱烈地說道: 丹朱,如果你同別人相愛著,對於他,你不過是一個愛人。可是對於我,你不單是一個愛人,你是一個創造者,一個父親,母親,一個新的環境、新的天地。你是過去與未來。你是神。
大家還記得《神鵰俠侶》中的楊過嗎,你要是瞭解他有多麼嫉妒郭芙是郭伯伯的女兒,那麼就能瞭解他對郭芙複雜的感情,也就能瞭解聶傳慶對言丹朱的感情了。
在這個月黑風高的聖誕夜,聶傳慶向言丹朱求愛不是尋找愛情,而是要借丹朱的愛拯救自我、重建自我。
聶傳慶從來沒有把拯救自我的責任放在自己身上,而是想透過與言家建立關係來尋找機會。這個行為說到底是逃避。
對此言丹朱的回答是:我如果愛上了誰,至多我只能做他的愛人與妻子。至於別的,我——我不能那麼自不量力。
言丹朱這個女孩子理性而真誠。任何時候,愛情只能是愛情,愛人只能是愛人,它承擔不了其他的。
要記住:不應該賦予愛情過多人生重負。否則你遲早會失望的。人只有先培養自己健全的人格,才可能具備愛的能力,而不是相反。
被拒的聶傳慶瘋狂了,他摁住言丹朱,把她往死裡打。
傳慶從牙齒縫裡迸出幾句話來道:告訴你,我要你死!有了你,就沒有我。有了我,就沒有你。懂不懂?
他用一隻手臂緊緊挾住她的雙肩,另一隻手就將她的頭拼命地向下按,似乎要她的頭縮回到腔子裡去。她根本不該生到這世上來,他要她回去。
最終聶傳慶變成了聶介臣。正如他對自己的觀察:
他發現他有好些地方酷肖他父親,不但是面部輪廓與五官四肢,連行步的姿態與種種小動作都像。他深惡痛疾那存在於他自身內的聶介臣。他有方法可以躲避他父親,但是他自己是永遠寸步不離地跟在身邊的。
甚至他自己就是聶介臣。
所謂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開始時他是一個受害者,最後他變成了一個施暴者。
施暴之後的聶介臣回到冰冷的家裡,生活中再也沒有了任何希望,從此和母親一樣,只要活著就是黑夜,多活一天就是黑夜多一天。
傳慶的眼淚直尚下來。嘴部掣動了一下,彷彿想笑,可又動彈不得,臉上像凍上了一層冰殼子。身上也像凍上了一層冰殼子。丹朱沒有死。隔兩天開學了,他還得在學校裡見到她。他跑不了。
“兩層冰殼子”把他永遠地留在黑暗中,一同留下的還有父親和繼母。“他跑不了”充分說明了聶傳慶的絕望,從此之後,他再也沒有重塑自我的機會,從此之後,他再也沒機會成長後一個健康的生命。
聶傳慶不是想法在現實中和言子夜搞好關係,從老師身上汲取力量,而是一味耽溺於想象中,透過設想自己是言子夜的孩子來自欺欺人地活著。
由此,我明白了,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弱者僅僅在地獄遙望天堂,是沒有用的,我們要自己想辦法制造攀上天堂的雲梯,而不能指望別人給你扔個梯子下來。
有一條簡單的話睿智而深刻:世上沒有救世主,只有自己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