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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話|蔣奇谷談明清白木傢俱:重要的是文人審美

作者:由 澎湃新聞 發表于 收藏日期:2023-01-27

樺木是紅木嗎

“明式傢俱”概念是什麼時候流行起來的?存在哪些問題?何以同樣在式樣和年代上相似的傢俱,但由於木材的不同,命運就全然不同?為何拍賣會里黃花梨、紫檀傢俱動輒就成百上千萬,現在已經破億,而白木傢俱則相對冷落?

美國芝加哥藝術學院史論系教授、芝加哥亞洲藝術研究所所長蔣奇谷新書《明清白木傢俱》近期在三聯書店出版。作者前不久就此接受了澎湃新聞專訪,“瞭解文人傢俱審美對我們當下的生活最大的意義是能讓人們活得實在一點,自在一點。當下社會很多錢不多的人卻盡力使自己看上去錢很多,錢很多的人則更是爭先恐後、窮奢極欲,生怕得不到人們的尊敬。文人的傢俱審美觀具體的說是一種生活觀乃至人生觀,是榮辱不驚、貴賤不移的生活態度。”他說。

對話|蔣奇谷談明清白木傢俱:重要的是文人審美

美國芝加哥藝術學院史論系教授、芝加哥亞洲藝術研究所所長蔣奇谷

對話|蔣奇谷談明清白木傢俱:重要的是文人審美

《明清白木傢俱》書影上世紀40年代德國學者艾克的《中國花梨傢俱圖考》出版,引起世人對中國傳統傢俱的關注。在之後的半個多世紀裡,眾多中外學者如楊耀、凱茨、安思遠、王世襄等不斷地推動、深入對傳統傢俱的研究。尤其是80年代王世襄先生的《明式傢俱珍賞》《明式傢俱研究》的出版,將傳統傢俱的研究推向了一個新的高峰。

然綜觀以往的研究專著,多是對從明清開始流行的花梨、紫檀傢俱的論述,而中國傢俱歷史長河中起源更早、流行更廣的白木傢俱卻基本無人問津。近期,美國芝加哥藝術學院繪畫系、史論系教授蔣奇谷新書《明清白木傢俱》在三聯書店出版,該書填補了傳統傢俱研究的這項空白。他對中國古代文獻記載中的眾多白木的名詞和樹種進行了詳盡的考證、推敲,同時結合各類流傳有緒的白木傳統傢俱藏品進行了細緻入微的品鑑,以全新的視角詮釋了中國傳統白木傢俱的歷史,並探索白木傢俱的美和文化意義。

北京大學教授彭鋒認為,《明清白木傢俱》是王世襄先生《明式傢俱研究》出版三十三年之後又一本關於中國古典傢俱的好書。

北京大學美學與美育研究中心研究員周預設為,《明清白木傢俱》至少在三個方面將得到學術界與收藏界的反響和關注:一、首次從科學與藝術兩方面梳理了白木及白木傢俱的概念、範疇、歷史與文化淵源,詳細介紹了西方關於白木傢俱的認識與研究概況;二、客觀而坦率地剖析“明式傢俱”概念的形成、內涵、流傳與影響,有必要重新審視或懷疑曾經深刻影響我們的有關中國古代經典傢俱的一些權威結論與固有概念;三、本書緊要之處即中外學者尚未深入的中國古代傢俱審美領域。中國古代傢俱之美,並非受制於紫檀、黃花梨等名貴木材及精細做工,而是文人意識在傢俱上的體現。

對話|蔣奇谷

澎湃新聞:近期,您的新書《明清白木傢俱》在三聯書店出版,北京大學教授彭鋒評價,這是王世襄先生《明式傢俱研究》出版三十三年之後的又一本關於中國古典傢俱的好書。您是何時開始接觸白木傢俱的?何以會選擇白木傢俱作為研究物件?

蔣奇谷:

寫這本傢俱書是一個偶然機會,但我接觸中國古木作傢俱有較長一段時間了。上世紀90年代初我在芝加哥一家古董店看到幾件中國木作古傢俱,非常喜歡,於是就買了其中一件。1995年回國看到很多古木作傢俱,非常美且價格比美國的便宜得多,於是買了好幾件。隨後每年回國都添一兩件。不過我買這些傢俱並非通常意義上的收藏而是使用和欣賞,為此我還買了王世襄先生的著作《明式傢俱研究》和《明式傢俱珍賞》來學習古典傢俱的知識。同時我也注意到一個現象,即:同樣在式樣和年代上相似的傢俱,但由於木材不同命運就全然不同;拍賣會里黃花梨、紫檀傢俱動輒就成百上千萬,現在已經破億,而白木傢俱則無人問津。後來慢慢透過學習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從表面上看,這是價格差異,但實際是木材偏見,而偏見是由於對木材和傢俱的歷史、審美的缺乏認知所造成的。縱看中國傢俱史,它就是一部白木(本土木材)傢俱的歷史。黃花梨、紫檀是明代中葉才開始進口。明代的傢俱式樣是宋、元代傳承下來的,如明代無錫錢氏家族墓出土的刀子牙頭夾頭榫桌(微型)與《清明上河圖》裡畫的書桌一模一樣。還有唐代的禪椅(正倉院藏)與之後朝代的椅子在風格上有密切關聯。黃花梨和紫檀的出現並沒有給傢俱式樣和風格帶來質的變化。因此,白木傢俱有黃花梨、紫檀傢俱所不可替代的歷史價值和審美價值。我寫這本書的目的就是想透過對木材和傢俱的歷史以及審美等問題作深入的挖掘和梳理,歸還白木傢俱的原貌。

對話|蔣奇谷談明清白木傢俱:重要的是文人審美

須彌座式禪床 楊木 馬可樂藏

對話|蔣奇谷談明清白木傢俱:重要的是文人審美

須彌座式禪床 楊木 馬可樂藏

澎湃新聞:中國傢俱的研究是從西方學者開始的。20世紀40一70年代,有幾位西方學者寫作和出版了幾部重要而影響巨大的中國傢俱專著。那麼在這些西方學者的著作裡,白木和白木傢俱是怎樣被描述和論述的?他們的木材觀對中國傢俱研究有過哪些影響?

蔣奇谷:

上世紀40至70年代有三位西方學者對中國古木作傢俱研究產生過重要影響,他們是德國學者艾克、美國學者凱茨和安思遠。

艾克1944年出版了《中國本土傢俱》(Chinese Domestic Furniture)。書的全名是《中國本土傢俱的照片和實測圖》,中文名:《中國花梨傢俱圖考》。這是第一本將中國古木作木傢俱介紹到西方的書,以精美的黑白傢俱照片和製圖(由艾克的朋友楊耀繪製)而聞名。它是一本圖錄,書的文字僅是序言(Introduction),敘述比較簡單。艾克一共提到4種木材:紫檀、花梨、紅木和雞翅木。他書裡所收入的122件傢俱中的103件為黃花梨,另外有3件老花梨、3件紫檀、2件紅木、4件雞翅木,白木僅3件(楠木,箱盒類)。艾克非常尊重中國當時的傳統,把紫檀放在木材順序的第一,但書裡傢俱的數目已經明確了之後黃花梨為王的木材取向。

凱茨1948年出版了《中國家用傢俱》(Chinese Household Furniture)。在木材順序上凱茨正式把黃花梨放在首位(紫檀落到第4位)。不過,凱茨在書中談到眾多白木,如楠木、榆木、樟木、柏木、香杉木、梨木、椿木、槐木、樺木、楸木、梓木,但他書收入的黃花梨傢俱還是超過了半數,加上其它如紫檀、紅木、雞翅木傢俱共85件,白木傢俱收入了27件,是收入最多的一本書。有意思的是,凱茨批評了中國人對傢俱不重視,他說道:“在專業和普通的出版物裡,儘管中國人所關心的事物無所不有,但對傢俱的關心幾乎是零。”他還客觀地指出:“自從魯班被捧為神靈,將所有功勞歸功於他之後,從不間斷的中國朝代的歷史記錄裡,再也沒有提到過一個我們今天可以稱其為藝術家的傑出木匠。”

安思遠1971年出版了《中國傢俱-明和清早期硬木傢俱範例》(Chinese Furniture -Hardwood Examples of the Ming and Early Qing Dynasty),他作了比艾克、凱茨更為深入的研究。安思遠追隨凱茨也將黃花梨放在木材順序的首位,從此黃花梨傢俱確立了中國傢俱的王者地位。全書收入傢俱裡有三分之二是黃花梨,然後老花梨6件,紅木15件,紫檀9件,雞翅木5件,白木傢俱僅11件,且都是箱盒類小件傢俱。黃花梨等貴重木材傢俱與白木傢俱的比例是143:11。這三位西方學者對中國傢俱研究的影響巨大,但是,他們著作裡黃花梨傢俱的數量與其它木材的存世傢俱(特別是白木傢俱)數量的比例已經大大失衡。雖然他們開了中國傢俱研究的先河,有很大的貢獻,可也同時造成了木材偏見。他們是中國傢俱研究領域裡“唯木材論”的始作俑者。

澎湃新聞:談到白木傢俱,不能不提到木材,在古代文獻中也有很多關於白木木材的記載。能否請您談一談古人對於白木的認識與今天我們的木材觀有何不同?為何會產生這樣的偏見與誤讀?

蔣奇谷:

古人的木材觀裡也有等級之分,但更多是出於用途,即以不同木材的特質和這些特質在實際使用中的功能和作用來定高低。如松柏,耐腐防蟲,所以被用來做木槨墓室。松柏具有精神高貴的象徵意義,用來葬君王貴族,所以是貴重木材。再如楠木,高大且直,上下粗細勻稱,適合做房屋尤其是宮宇殿堂的棟樑。楠木還有香香的氣味,木紋能折射光線(金絲楠木)以及容易開料和雕琢,也是傢俱的良才。古代一些高等級傢俱,如明清皇帝的寶座就是楠木所做的。所以楠木在中國歷史上一直是貴重木材。今天我們處於發達的商業社會,人們常常會情不自禁地以價格高低來判斷商品質量的好壞,商家利用這個習俗和人們的虛榮心,於是名牌效應橫流,人們往往不是在買商品而是在買牌子。這種陋習延伸到古木作傢俱,大家都特別關注木頭,而不看傢俱。至於為何會產生這樣的偏見和誤讀,我覺得可能是人們對木材知識和對傢俱歷史和審美缺乏認知,以及中外傢俱學術研究有所誤導,還有教育,尤其是文化藝術教育沒有跟上經濟的發展就特別容易產生這一類偏見。

對話|蔣奇谷談明清白木傢俱:重要的是文人審美

藤面素背二出頭燈掛椅 櫸木 蔣奇谷藏

對話|蔣奇谷談明清白木傢俱:重要的是文人審美

藤面素背二出頭燈掛椅 櫸木(側面) 蔣奇谷藏

澎湃新聞:對當下傢俱的木材觀念影響最大的還是中國人自己的學術研究,尤其是王世襄先生的兩本著作《明式傢俱珍賞》和《明式傢俱研究》。在書中他提出了一個極其重要的傢俱概念“明式傢俱”。您認為這樣的定義存在著哪些問題?

蔣奇谷:

“明式傢俱”概念的問題頗多,首先是式樣問題。“明式”即明代的式樣,以式樣來定義一個時代的傢俱顯然捉襟見肘。明代傢俱的基本式樣早在宋、元就已經成型了。如果用式樣劃分,我們完全可以稱明代傢俱為“宋式傢俱”或“元式傢俱”。不僅如此,今天的仿明代傢俱都可稱“明式傢俱”,這就使式樣問題成為斷代問題;“明式傢俱”概念過於寬泛,真正的明代傢俱混雜在“明式傢俱”概念之中,身份黯淡,含糊不清。針對“明式傢俱”概念所產生的斷代問題,王世襄先生提出了“廣義”和“狹義”的兩個“明式傢俱”的亞概念來應對,並且將清代前期傢俱分為三類,詳細解釋了為什麼其中兩類可以稱“明式傢俱”而另一類不可以。用一個式樣的概念囊括兩個朝代的傢俱似乎可以省力,但還是沒有解決時代重疊問題,反顯了概念的力不從心。“明式傢俱”概念的最大問題還不是式樣和由之引出的斷代問題,而是把白木製作的傢俱排除在優秀傢俱之外。王世襄先生的“狹義明式傢俱”的定義是:“明和清前期材美工良,造型優美的傢俱。”老先生眼裡的美材盡是黃花梨、紫檀等硬木,他將白木統統歸入“非硬性”木材,從而使白木傢俱遭到冷落,長期得不到應有的關注。王世襄先生晚年也意識到這個問題,他說:“如果中國古代傢俱是大海,明式黃花梨傢俱就是其中的一滴水。”但“唯木材論”在中國流行已久,改變需要很長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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梳背椅 櫸木 劉山藏

對話|蔣奇谷談明清白木傢俱:重要的是文人審美

四平面壼門踮足畫桌 槐木、桐木 馬可樂藏

澎湃新聞:“本書的緊要之處即中外學者尚未深入的中國古代傢俱審美領域。中國古代傢俱之美,並非受制於紫檀、黃花梨等名貴木材及精細做工,而是文人意識在傢俱上的體現。”北京大學美學與美育研究中心研究員周默如是評述。但是在歷代文獻中,文人對傢俱的記述可謂鳳毛麟角。您認為,文人的審美是從哪些方面影響了傢俱的製作呢?

蔣奇谷:

是的,古代文人對傢俱的記述非常少,通常是他們著作裡的隻言片語,如範濂、王士性、文震亨等。文震亨寫的最長,他在《長物志》裡專門寫了“几榻”一章,來討論傢俱的審美,但一共也才兩千多字。文字雖然短小,但今天閱讀不難發現文人崇尚的傢俱都具有一個共性,即:簡樸,對傢俱的用材也非花梨、紫檀為尊,而是各類木材甚至雜木均可做傢俱,需審視具體情況而為。我在書裡詳細敘述了文人的傢俱審美和為什麼他們會有如此的審美觀。我書中收入的傢俱也大都是以文人審美為準則而製作的白木傢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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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竹架幾式長翹頭案 楠木 馬可樂藏

對話|蔣奇谷談明清白木傢俱:重要的是文人審美

霸王棖束腰方桌 櫸木 劉山藏

澎湃新聞:您在書中寫道,“今天,大家都說敬仰文人精神,喜愛文人傢俱,但在真正明白了什麼是文人的傢俱審美之後,還能夠真心誠意地接受一件外表看似簡單、普通,卻內含文人精神的傢俱就不容易了。因為這需要勇氣,……”字裡行間可以看出您對符合文人審美的傢俱的推崇。對於大眾而言,瞭解文人傢俱審美對我們當下的生活有什麼意義?

蔣奇谷:

瞭解文人傢俱審美對我們當下的生活最大的意義就是能讓人們活得實在一點,自在一點。當下社會很多錢不多的人卻盡力使自己看上去錢很多,錢很多的人則更是爭先恐後、窮奢極欲,生怕得不到人們的尊敬。文人的傢俱審美觀具體的說是一種生活觀乃至人生觀,是榮辱不驚、貴賤不移的生活態度。在“……需要勇氣……”之後我接著說:“需要在審美上告別一些貴重木材傢俱,需要重新審視時尚潮流,甚至需要改變自己的生活和思考方式。”

對話|蔣奇谷談明清白木傢俱:重要的是文人審美

夾頭榫圓腿翹頭案 櫸木 周峻巍藏

澎湃新聞:在書中,您列舉了多件明清白木傢俱裡的具有文人審美的古傢俱案例,現在這類傢俱流傳下來的多嗎?尋找這樣的傢俱經歷了怎樣的過程?中間有什麼困難和挑戰?

蔣奇谷:存世白木傢俱確實較多,但要尋找符合文人審美的卻不容易。為此我特別要感謝馬可樂先生,劉山先生和周峻巍先生的鼎力相助。我特地去了天津可樂居傢俱博物館,在馬可樂先生的陪同下從幾千件館藏傢俱裡挑出72件,之後又從中精挑39件最具代表性的傢俱收入書中出版。周峻巍先生是年輕藏家,我先是在上海一個傢俱展上看到他收藏的幾件南方櫸木傢俱,就此相識,後來我有專門去杭州看他的收藏。劉山先生雖然沒能謀面但他收藏的淮楊傢俱讓我目悅心動。最後書裡收入了北方(馬可樂先生藏),南方(周峻巍先生藏)南北交界的淮揚地區(劉山先生藏)以及我多年積攢的幾件南北方傢俱,可以說相對完整地概括了中國傢俱的不同地域,給讀者一個初步的中國各地古木作傢俱的面貌。

對話|蔣奇谷談明清白木傢俱:重要的是文人審美

藤面二出頭刻花燈掛椅 櫸木 蔣奇谷藏

對話|蔣奇谷談明清白木傢俱:重要的是文人審美

藤面二出頭刻花燈掛椅 櫸木(區域性) 蔣奇谷藏

澎湃新聞:最後,您自己平時有收藏傢俱嗎?能否給我們介紹一件您最喜歡的傢俱?

蔣奇谷:

我擁有的傢俱不多,就像前面說的不是通常意義上的收藏而是使用。

對話|蔣奇谷談明清白木傢俱:重要的是文人審美

雞籠櫥蔣奇谷藏那我就說一說雞籠櫥吧。雞籠櫥因為外形像雞籠而得名,具體稱呼可以根據用途來定;儲放碗盤飯菜可稱碗櫥。如用來放書則可稱之為書櫥。而我把它用來放畫,所以可以叫畫櫥。這是一件簡練而大氣的櫸木大型傢俱,高192cm、寬112cm、厚55。3cm,它的兩扇門和中間豎檔為安思遠極其推崇的王世襄先生未曾提及的滑膛榫;當我要放大一點的畫時就把中間豎檔卸下把畫直接放進去,非常方便。由於年代久櫥後腿有所蛀損,但我認為一件古老的傢俱經歷時代的滄桑還能使用,並在使用過程中它的美被體會、被欣賞,這就是我心目中完美的古木作傢俱。(本文來自澎湃新聞,更多原創資訊請下載“澎湃新聞”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