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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評一次的影史最偉大電影,靠譜嗎?

作者:由 虎哈哈呀 發表于 收藏日期:2023-02-01

符上蓋什麼印

一份新鮮出爐的權威影史十佳排行榜,前十名依次是:

《讓娜·迪爾曼》《迷魂記》《公民凱恩》《東京物語》《花樣年華》《2001太空漫遊》《軍中禁戀》《穆赫蘭道》《持攝影機的人》《雨中曲》。

很多人會被驚到。

先說一下來龍去脈:

從1952年起,每隔十年,英國電影學會旗下的雜誌《視與聽》都會邀請影評人和其他行業人士選出一份「影史最佳電影」的片單,這個傳統與其說是為了確立

一份美學層面的權威,不如說是對每個十年間電影文化主流的趨勢變化做出一次證明。

在1952年,63位影評人參與了投票,當時僅僅上映了四年的《偷腳踏車的人》獲得25票被選為影史最佳。十年之後,則是奧遜·威爾斯的《公民凱恩》開啟了長達半個世紀的稱霸,直到2012年,這個榜首的席位被希區柯克的《迷魂記》取代。

十年評一次的影史最偉大電影,靠譜嗎?

《公民凱恩》

當我們期待一份「影史最佳」的片單時,我們在期待什麼?

所有人都清楚,我們無法真的期待一份片單,能無死角地包括電影史的全部脈絡。

但從統計的角度看,追溯這些榜單的確令我們看到了一種電影史正典(canon)的形成過程:一些作品逐漸確立了它無可置疑的地位,成為教科書級的經典,而也有一批又一批的作品,隨著時代的變化而在榜單中流動,空降,甚至消失。

當然,改變的往往不是作品,而是觀看者。他們所處的文化界,以及它不斷的新老交替,如果說像法國《電影手冊》這樣的刊物是以其不斷傳承的審美觀念為影史所知,那麼《視與聽》更像是一份文化界的刊物,以一種中立的態度追逐著所有(英語世界)的潮流。

在2012年之後的十年,電影文化界的諸多變化想必無需再詳細解釋:觀看的方式從影院和DVD時代過渡到了流媒體時代,隨著好萊塢工業被大IP吞噬,作為一項藝術的電影陷入了史無前例的邊緣化,大眾與評論界的審美差異逐漸擴大。

同時,身份政治(女性、種族、性向)成為了學術界與行業討論的核心話題,影評人們對白人男性導演為中心的「舊」影史進行批判和修正的意願十分強烈。

與此同時,傳統紙媒逐漸甚微,以社交媒體為中心的新媒介創生了一大批自由職業的年輕評論者,而本次評選的參與影評人數量也從上一次的800多人上升到1639人之多。

在這些大背景下,這份「新影史百佳」在很多意義上稱得上一次洗牌,即便它的到來最終給我們的,仍舊只是對潮流的證實而已。

《迷魂記》

在1952年後的幾十年中,《視與聽》的每一份榜單一直以來回答的問題都是:「什麼是一部經典?」

在2012年榜單的前十名中,最「新」的一部電影依舊是1968年的《2001:太空漫遊》(現在依舊位列第6名,並在導演榜登頂),整個百佳榜單中來自新世紀的電影更是寥寥無幾。

而到了今年,十佳中直接出現了四部來自七十年代之後的影片,其中王家衛的《花樣年華》和大衛·林奇的《穆赫蘭道》是早已公認的新世紀經典,克萊爾·德尼的《軍中禁戀》直接從上一版的第79名飛昇至第7名,但沒有什麼要比香特爾·阿克曼的《讓娜·迪爾曼》的登頂更能說明這版榜單所認同的傾向。

如今的這份片單迫使我們問另一個問題:「什麼是一部傑作?」

《讓娜·迪爾曼》

毫無疑問,上映於1975年的《讓娜·迪爾曼》是20世紀後半葉最重要的電影之一,但不同點在於,它是一部屬於前衛電影的傑作,而不是廣大影迷更熟悉的來自產業界的電影。

正如威爾斯在25歲時拍攝了《公民凱恩》,創造了一種現代主義的電影,阿克曼同樣在25歲時拍攝了這部影史前所未見的女性主義「史詩」。

當然,這裡的「史詩」一詞恐怕只和它長達201分鐘的片長有關,和諸如《阿拉伯的勞倫斯》《教父2》《芬妮與亞歷山大》《黨同伐異》等宏大敘事的史詩片相比(上述四部影片全數落選本次榜單),阿克曼的作品在時空格局上看似十分簡單:

在三天兩夜的時間內,我們觀看女主角在她布魯塞爾的公寓和周圍街道上完成每日的起居,家務,購物,休息,在下午的時間兼職做性工作,到了傍晚給歸家的兒子做飯等等事件。

十年評一次的影史最偉大電影,靠譜嗎?

阿克曼令場景在真實時間下展開,並透過捕捉日常生活中細微的動作與結構來構建電影,比如在一個固定鏡頭中,完整呈現女主角煮一杯咖啡或削一顆土豆的時間,並且透過把玩這種時間和空間上的重複與差異,展示人物被困在生活秩序中時緩慢醞釀的焦慮感。

而這種對事件連續性近乎極端的注視,也讓它附帶上了希區柯克式的懸念:只有在這樣的情景下,一個錢罐的蓋子是否忘記蓋上成為了改變影片走向的「轉折點」。

正如在這部影片之前,還沒有一部電影能夠如此注視一位女性的生活,似乎同時也表明了,女性主義的創作必然和前衛主義有一定的關聯,即便阿克曼本人總是拒絕標籤化自己的作品。

值得一提的是,在1975年影片上映時,電影理論家勞拉·穆爾維恰好發表了她論《迷魂記》的著名文章,在其中提出了電影中的「男性凝視」概念,而如今,阿克曼和希區柯克的這兩部影片在榜單上平起平坐,穆爾維又一次在雜誌上為其撰文,再次指出了阿克曼與好萊塢傳統和前衛電影傳統之間的紐帶。

十年評一次的影史最偉大電影,靠譜嗎?

《讓娜·迪爾曼》當選「影史最佳」,也呼應了藝術電影在新世紀的一些審美轉向,比如女性視角,慢節奏的固定鏡頭,真實時間的使用,對敘事性的淡化等等,這些特徵成為了當代藝術電影中常見的元素。

但如果說這些元素在七十年代尚屬於激進的嘗試,如今它們則在眾多庸輩手中多少成為了遮人耳目的形式手段,而阿克曼的這部傑作依舊張力十足,並且有著嚴謹明亮的清晰度,每一次重溫都會引發新的發現。

對普通觀眾來說,觀看這樣一部影片的確稱不上容易,阿克曼的作品無論在形式還是內容上,都是如今一切主流娛樂的反義詞,或許也證明了曾經作為大眾文化標杆的電影藝術,或許不再可能恢復黃金時代的輝煌。

阿克曼的登頂同時也符合了這份榜單中,「少數者」主導的電影逐漸將(男性主導的)宏大敘事電影取代的變化。

當然,這些「少數者」尤指女性導演和美國黑人導演的作品,前者中有瓦爾達的《五至七時的克萊奧》(排名第14),捷克導演維拉·希蒂洛娃的《雛菊》(排名第28),芭芭拉·洛登的《旺達》(排名第48),後者則有斯派克·李的《為所應為》(排名第24),查爾斯·伯內特的《殺羊人》(排名第44),茱莉·黛許的《大地的女兒》(排名第60)等……

值得一提的是,雖然這一批作品系首次進入百佳,它們也早已是英美學術界公認的經典,加上近十年發行新的修復版,它們如今在榜單中被「正名」,可以說也是緊跟潮流的安全選擇。

《雛菊》

但同時,需要留意發行因素在經典確立過程中的作用:比如標準收藏公司(也就是CC)發行的作品驚人地佔據了榜單的一半,尤其是非英語國家的電影,如榜單中的華語和日本電影,大多都由CC發行影碟(近期CC出品的王家衛新修復套裝同樣引發了極大熱度,《花樣年華》更是剛剛發行4K版)。所以我們可以發現外國藝術電影在英美的熱度,依舊被把持在幾個少數的發行商手中。

又如本次高位入選的四部近年新片,《燃燒女子的畫像》(排名第30)和《寄生蟲》(排名第93)在美國由NEON發行,《月光男孩》(排名第62)由A24發行,《逃出絕命鎮》(排名第100)則出自近幾年勢頭正旺的恐怖片發行方Blumhouse,這些公司在營銷上大有作為,很快將影片宣傳為「爆款」甚至「當代經典」。

不論如何看待這些作品的排名或者藝術價值,我們無法忽視它們本身的宣傳效應所帶來的影響,更不用說大多數的影評人如今也自願成為這宣傳系統的一分子。

無論如何,正典正在被重寫,這是這份片單留給我們的訊號,在完整投票結果尚未公佈的現在,這短短100部影片的單子在提供了有限的新鮮感的同時,留下了許多窟窿。

在選擇了新面孔的同時,一些電影史上的時期則顯著被淡化,比如新好萊塢時期的電影(只剩下《教父》《計程車司機》《現代啟示錄》),伯格曼、費里尼等傳統歐洲藝術片的地位顯著下降,德國新電影上榜的如今也只剩下法斯賓德的《恐懼吞噬靈魂》。

拉美電影依舊無處可尋,一如它們在世界電影史上作為真正少數者的地位(有多少來自拉美的投票者?)。

亞洲電影依舊也是幾位熟面孔,而《花樣年華》衝入前五,或許證實了對王家衛這種懷舊的熱愛,在西方世界已經與華語片的概念,乃至東方的概念畫上了等號,正如黑澤明、小津安二郎和薩蒂亞吉特·雷伊的電影分別之於日本和印度。

《花樣年華》

又如型別片的缺失——要如何調和《逃出絕命鎮》被納入百大,但無視諸如約翰·卡朋特、喬治·羅梅羅等影響了喬丹·皮爾的恐怖片大師們呢?

奉俊昊的《寄生蟲》再次證實了韓國型別片的影響力,但與此同時,又該如何接受霍華德·霍克斯這位古典好萊塢的型別片全才不見蹤影?

雅克·裡維特的《塞琳和朱莉出航記》入榜堪稱可喜,這位新浪潮曾經最冷門的導演如今全套作品得到修復,但與此同時,我們又開始疑惑埃裡克·侯麥的缺席。

瓦爾達有兩部影片入選(另一部為紀錄片《拾穗者》),與她同時代的阿倫·雷乃是否就過時了嗎?

《旺達》是六十年代末美國獨立電影的傑作,但開創了這種電影的約翰·卡薩維茨是否就不那麼重要了?

《讓娜·迪爾曼》雖然登頂,但對阿克曼產生了深遠影響的60年代美國先鋒電影則在榜單中無處可尋。

十年評一次的影史最偉大電影,靠譜嗎?

《旺達》

當然,這只是其中幾個問題,列片單是一種有趣的現象,因為它將始終不完美。

無論如何,電影會一直在這裡,一份榜單中的缺失無論是何種原因所致,影迷都將用疑問、討論、以及更多的名字來補足。

這或許就是下一個片單的開始,考察《視與聽》或者任何片單的意義,始終也是保持一種對於電影史的敏感,為那些我們珍視的作品,電影人甚至是影評人——正如我們選擇自己的「十佳」或者「百佳」電影,我們總也在選擇「屬於自己」的片單,它們並非幾個片名的組合,它們是通向一種電影史與電影觀的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