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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智宇下山做諮詢:要面對自己的無力感

作者:由 新浪財經 發表于 歷史日期:2022-10-27

輸籍法的核心是什麼

原標題:柳智宇下山做諮詢:“要面對自己的無力感”

澎湃新聞記者 葛明寧 實習生 陳詩雨 陸雨軒

從事心理諮詢以後,柳智宇的本職工作之一是理解別人——輕言細語的,在一個潔白的小房間裡,每場談話50分鐘,試圖幫別人改善精神狀態。他一邊在網上發一些《莊子》講解,閱讀量並不高;八月底,一眾媒體卻堵到他所在的機構門口,要求理解他本人。

少有一名心理諮詢師像他這樣,被反方向地反覆打量。柳智宇還有一個抖音賬號,他這樣介紹自己:“國際數學奧賽滿分金牌,保送北大數學系,放棄麻省理工大學全額獎學金,在龍泉寺出家,今年還俗。……”

他在接受其他媒體採訪時說,這一回是想明白的,準備好的;2018年起,他離開常住的寺廟下山遊歷,有媒體想聯絡他,都避而不見。他並非不能想象外界要詢問什麼,或者發出怎樣的感慨,不僅是2010年那一波聲音:“出眾的數學才能,為什麼要放棄?”還會有他自己也為此徘徊再三的問題:以後的道路又往哪裡走。

乍一看去,做心理諮詢是一條坦途,他的日常生活確實變得與普通人更類似了——從前在寺廟裡,總是四點起床做早課,對應地也很早睡,現在到俗世裡,都改過來,最近還學會了玩飛盤。但是,他覺得現在的心理學工作“難”,而自己自始至終在走一條比較難的路。

柳智宇下山做諮詢:要面對自己的無力感

柳智宇在住所禪

修。受訪者 供圖

對話

“還願意做古代僧人的事”

澎湃新聞:你談到過,之前別人對你的期望是當數學大師,後來又希望你能開悟,當得道高僧。最近在一些大眾媒體上曝光,很多人對你提出很多期望。你現在怎麼應對?

柳智宇:我覺得一個人(的道路)首先是內在成長起來,所以我最開始要保持內在是否足夠充實,是否在正道上。

之前我要出家的時候,網友的聲音對我產生過影響,比如說,會影響到我的家人,剛出家的時候,這個事情父母雖然很不能接受,但是後來慢慢有一點改變。後來大部分報道又讓他們特別糾結。“下山”又有各家媒體的報道,到現在能慢慢看淡一些。

澎湃新聞:現在從事心理諮詢要面對來訪者和家屬,應該是你人生頭一回面對別人那麼具體的要求?

柳智宇:在龍泉寺的時候,也有很多的期待和要求,包括來自(佛學)學生的要求 ,所以這些我不陌生。佛教是“十方道場”,是一扇(開啟的)大門,什麼人都可以來,大家都是非常開誠佈公地去交流。有些人(師兄弟)他就是來自於世間的,每個人講的生命經驗都特別的鮮活,也有幾個人之間深入地談。這種深度的心靈交流是比較常見的,(而且)出家人之間可能更加坦誠。

透過佛學的教育去看待世間各種各樣的問題,跟透過心理學去看,實際上有點類似,只是有的理論、思路有點不同。我們(當時)從慈悲的角度去觀察眾生,既有實踐的原則,又有實際的辦法。有些人剛出家,會帶著世間的一些問題,我也做了很多疏導,可能總時間不下200小時。

我覺得出家人做的事情(一部分)跟心理諮詢師很像,古代沒有心理諮詢師的時候,大家一般主要是找出家人,要麼去宗廟、宗祠找祖宗,去找村裡面的讀書人。在古代,出家人是一種非常重要的安慰心理的力量。

澎湃新聞:但是,僧人應該是給別人提一些更具體的建議,但心理諮詢的話往往要讓來訪者自己做決定。

柳智宇:我(現在)接觸到的很多來訪者,你要是多提建議,他也很高興。所以哪一種效果好倒還真的不好說。

(我覺得)這不矛盾。心理諮詢注重來訪者自己的表達,還有他自己解決問題的主動性。它提供了很多很重要的技術、對話的方式,與我們傳統文化中疏導的方法是相輔相成的。

澎湃新聞:會不會碰到你還不是很瞭解這個病例,別人就催問解決方案的情況?

柳智宇:這是很常見的,對我們諮詢師的要求比較高。(有的來訪者)對心理諮詢不是很瞭解,中國人比較接受的是古代的方式:我拿一個問題來問師傅,師傅給我點化一下。但是這個要求得道高僧可以,一般的僧人做不到。(對比)西方有些流派,他給你來個二十幾次(諮詢)起步,不搞個三五年解決不了問題,我覺得(也)是不太合理。

我覺得要和來訪者客觀地去談這件事:你現在產生問題的因素有哪些,你需要從哪些方面努力,怎麼努力,取得什麼樣的成果、進展,都和來訪者清晰地探討。哪怕是(暫時)解決不了他的問題,我們跟他說清楚,至少給一個初步的評估,要有個思路,至少有那麼一兩件事情可以嘗試一下。

澎湃新聞:你之前提到過“渡可渡之人”,心態是怎麼轉變的?

柳智宇:剛開始做諮詢的時候會覺得,哎呀,我要快點幫他解決問題,要是解決不了,我就特別地焦慮。但是做得久了之後,我發現要面對自己的這種無力感。

來訪者是自己生命問題的主人,我們只是到他的心靈花園來做客,給予他一些花園怎麼去調整的相關建議,或者帶領他在自己的花園裡面走一走。我們只要把該說的話說到了,他現在遇到了哪些問題、怎麼看待這個問題,他自己就清楚了。接下來主要是他的事情。

澎湃新聞:這個是你迄今為止體會過的最深的無力感,還是以前有深刻得多的無力感?

柳智宇:有比這個深刻得多的。原來出家的時候,想要成為一代高僧,要渡天下蒼生,我在面對那些事情,無力感更強。

有的時候我會和我的督導老師去討論,無力感也是我們討論的一個重要的主題,督導幫忙解決一些技術上的問題。還有在我的個人體驗時間(注:指心理諮詢師接受其他人士提供的心理諮詢)裡,在這個過程中(處理)自己的心理和感知問題。

澎湃新聞:最近一次和督導討論無力感是什麼時候?

柳智宇:三週以前。

回首“發願”始末

澎湃新聞:你會懷念自己20出頭做出家選擇時的自己嗎?

柳智宇:我是覺得這個選擇在當時來說是合理的,這是一個很重要的內心探索。當時我真的不知道還有哪條道路(可走)。我覺得出家是真正和人的心靈去打交道的。我從小同情心特別強,看見身邊人(有困難)就特別想去幫助他們,所以我覺得我要麼就出家,要麼做諮詢師,要麼可以做社工。

澎湃新聞:你十幾歲的時候,就覺得這種心靈的問題要甚於生活的問題。這是你個人的感覺,還是你認為這是個客觀事實?

柳智宇:我(個人)同情心比較強,可能生來就不能忍受身邊的痛苦。我小時候不願意吃肉,覺得吃肉代表著動物被殺害。在高中的時候,我看到身邊人面對考學壓力,能感受到他們的那種痛苦。高中的時候,我的家人都在學校附近,我爸也是學校老師,我經常會在我的窗戶眺望教學樓、學生宿舍,在心中默默地為同學們祝福,希望他們能夠減少一些痛苦、變得快樂。

我希望去做能夠幫到鮮活的人的事情。

大部分時候,學習還是一件享受的事情。我在初中時候接觸了很多傳統文化的典籍,尤其是道家的思想對我影響很大。所以我會把學習和考試放到第二位,把內心的成長放到第一位,把學習當做一種享受,也是一種修行。但我的一些喜悅,好像沒有辦法分享給我同學。

澎湃新聞:但你理科的天分非常的充沛,並不一定能推匯出你的境界比別人更高。

柳智宇:我的數學並不是高中班裡最好的。從初二開始還是比較靠前,到高中我讀實驗班,和整個省的優秀學生(一起)。數學比我好的有那麼幾個人,但是我會覺得他們也有煩惱。我覺得是我自己的這種價值觀讓我在學習的過程中不著急,因為我學習數學是一種享受,所以很注重過程,每個部分都深入去品味,也不排斥看起來也很簡單的東西,而他們一上來,就急著做題,可能覺得學簡單的東西對競賽沒有太大幫助。短期內他們可能比我做的難題要多一點,但是長期來看,他們對題目的理解不一定有我高,基礎也不一定比我紮實,我們的側重點有所不同。我這麼學的話,往上走後勁更強。

而且,第一我不談戀愛,第二我不打遊戲,光這兩樣事情就省下大把的時間。我覺得我以數學修身,以道自娛,看看天地萬物,想休息的時候我出去走一圈,把自己融入在大自然中間,我就感到非常的充實,精神處於非常清明的狀態。

澎湃新聞:你說要融入自然,又要壓抑打遊戲和談戀愛的慾望,是否有一些矛盾?

柳智宇:是有點壓抑。但是說“取捨”吧,因為我在學生的階段,透過數學、休閒去調節自己,實際效果比他們好。他們也有壓抑部分,雖然談戀愛,但是這麼“卷”, 他們也會有很多壓抑。

(這種看法)有結果導向,但是另一方面,我發現他們在面對人生重要事情時,他們內心焦灼、痛苦、不確定。而我自己相對來說還是比較自在。

澎湃新聞:但也許他們有很多的歡樂是你體會不到的。為什麼是你選擇去幫助別人,也許你也可以要求一些別人的快樂?

柳智宇:可能人生有舍就有得。

當然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我當時想幫助他們,但他們不樂意,我因為這件事情而痛苦。我覺得,我有這麼好的學習方法,心態各方面都能調整很好,你們要是學我多好。尤其高三的時候,最大的痛苦就是這件事。但這正好是我自己成長中很重要的事情——從拯救者的心態中真正的出來,能更多更深入地和他們對話,(後來)在大學時慢慢轉變。

到了大學之後,我慢慢學會把自己姿態放低一點,甚至也看到自己的平凡。越往上走,我會更願意去多瞭解別人,“如果你需要的話,我很願意去為你服務”。在大學裡我們辦了很多(數學)研討班,效果跟高中完全不一樣,主要是考前來的人最多。我記得大三後面我一個考前的研討班,可能全年級有大概1/3的人都要來。

澎湃新聞:不交女朋友,也不打遊戲,當時在一個少年的想象當中,是覺得我永遠不做,要獻身給事業嗎?

柳智宇:當時想的就是“永遠”吧,不給自己留後路。要堅持,把“道”作為我現在的追求。

澎湃新聞:你能感受到這樣不符合父母和社會的期望嗎?比如不戀愛這個事,考慮過父母未來會反對嗎?

柳智宇:現在我也改變看法了,我覺得(戀愛)這個事情挺好的,也是一種修行。當時(注:指高中時期)父母老師反對談戀愛,而我怎麼樣內心能平靜呢,我就把注意力放在自己的修行方面,包括學習。

對數學“幻滅”

澎湃新聞:當年在讀北京大學數學系,後來發現數學很瑣碎,可能看得懂你論文的只有20個人,體會到過失望嗎?

柳智宇:會的,這個和我最開始學數學的初心相違背。

一開始幫身邊的人想題目,幫到很多人,但後來越來越發現,學數學好像不是在幫別人,而是反而可能使身邊人學數學就很痛苦。這個東西到底學有什麼用,我也不是很清楚。

澎湃新聞:所以說,你十幾歲的時候沒有想好自己未來究竟要從事什麼職業?

柳智宇:在高中的世界,看到的數學還是很好的。當時不知道大學要學什麼,到大學發現怎麼是這樣子的,所以就不想學了。

澎湃新聞:學數學還可以去改學經濟,也可以幫助很多人,一點也沒有考慮過嗎?

柳智宇:轉經濟倒也是一個選擇。對經濟學的瞭解,尤其是西方經濟學,我對他們很多觀點不太認同,比如說理性人的假設,說人在經濟行為中是理性的,顯然不是。還有很多西方經濟學有很多潛在的假設,比如個人主義、金錢至上等,這個東西(我)是不太認同的。

我當初學習佛法的時候,對經濟學是感興趣的,但我是希望在佛法學習深入之後,再去鑽研學習,能夠有一套自己的東西出來。

澎湃新聞:有人會覺得經濟學雖然美感不足,但很有用,比佛法有用。

柳智宇:(要看)經濟學去引導人們幹什麼。現在西方經濟學的引導下,第一,我覺得價值觀就很有問題。它不注重內在的東西,或者說注重、但是把內在和錢對立起來。我覺得中國人需要自己的經濟學,需要中國傳統文化指導下的經濟學。

如果我現在有時間,我也會去做這方面的研究。我原來在北大學了一些經濟學,但是我會覺得,如果我一開始進入這個領域,自身傳統文化底蘊不足的時候,很容易被西方經濟學這套洗腦。

什麼是“國學與西方心理學的結合”

澎湃新聞:現在談國學與心理學的結合,但如果要對文化系統進行一些實用性的調整,可能是挺大的工程,因為文化本身是挺敏感的問題,不同人理解不同,可能也有危險性。你怎麼看?

柳智宇:現在我們整個社會的文化有點不倫不類,傳統民風還是比較淳樸的,你看幾十年之前和現在,受到整個西方的衝擊,(文化)差別還是蠻大的。這有好處,也有不好的地方。

(現在我的工作是)第一對當前社會的文化、社會問題、大眾思維的方式,做系統深入的瞭解和評估,包括有什麼現實困境和心理問題,這是一個大工程。我也訪談,做一些社會學調研,最主要的工作是要對我們當前社會心態進行深入梳理;其次是我們怎麼樣用傳統文化和心理學來解決這些問題。

我反而覺得(結合)比較容易,因為傳統文化的也就在那裡,對吧?雖然說現代心理學的流派有幾百個,但核心的關鍵點都是相通的,要去把傳統文化和西方心理學的知識去融會貫通地應用,這個也是很重要的,但也許不是最難的。

澎湃新聞:你工作時候,引用傳統文化依據在哪?如果是儒學,先秦的孔孟跟理學不一樣,理學又跟心學不一樣,是看具體問題不同,而去思考採用什麼角度嗎?

柳智宇:對經典的復興還是大方向的,比如看朱熹的《四書章句集註》,還有後人的一些註釋。我對莊子比較感興趣,莊子有些比較權威的註疏,把它看明白了再去講,就不會有大問題。實在有爭議的地方,可以自己有所取捨。

澎湃新聞:所以你把傳統文化更多視為一種心理諮詢的工具,而不是一個整體的東西?

柳智宇:對我個人修行,它是一個整體的東西,但我要幫助別人。我覺得有一句話叫做“人能弘道,非道弘人”,還有一句“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我並不是用已經制定的一套標準去告訴他,而是在充分了解他的處境之下,找出對他有幫助的部分,去滋養他。

澎湃新聞:傳統文化裡沒有一些你不喜歡的東西?

柳智宇:有啊,那我們就去粗取精。比如在中國傳統文化中的等級觀念,還有特別深的父權觀念,不光是我們,很多現代人都不會喜歡。比如“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現代人不應該提倡。

澎湃新聞:你之前說,中國文化裡面有一個很深的東西是成為聖賢的追求,你不覺得這東西會給人造成壓力嗎?

柳智宇:有很多的道學先生,他把聖賢和人對立起來,有了聖賢就會壓抑人性,導致大家都對傳統文化特別反感。

學聖賢之學、先進之學,讓我們能有更多成長、興趣,我們才會去學它,對吧?孔子說,顏回那麼窮,枕頭都沒有,把手臂當枕頭睡覺,喝的就是白水,吃一點飯,他就高興得不得了,他是怎麼做到的,這是我們要好好體會的地方。我覺得真正對於傳統文化的衡量是在於讓人們看到一條幫助自己,在裡面獲得更多幸福,既能活得很善良,又能活得很成功的道路。

澎湃新聞:你在討論的那種佛性,或者說人性本善的那一部分,你會承認這是一種信仰嗎?

柳智宇:這是一種看問題的視角。說實話,一個人身上可以找到跟佛很接近的一面,也可以找到跟魔鬼很接近的一面。

但我覺得我們在修行道路上,要多看和佛比較接近(的地方),為什麼呢?因為這樣做更簡單,你看到了做得好的一面,去把好的發揚過來,比改你魔鬼(的一面),在現實裡面要容易的多,善的部分培養起來之後,惡的部分自然就消解掉了。

所以,這個不能說是一種信仰,而是我們的一種方法論。我們總是要從積極的角度看問題,但是我們同時也要辯證地看問題,看不到矛盾,看不到問題也不太好,會變得特別不現實。

澎湃新聞:有的心理學家為了研究,會很努力地分析自己、挖掘自己的潛意識,你也會分析自己嗎?

柳智宇:適當的分析是必要的,但我的底層邏輯還是傳統對人的一種認識,一種修行觀念。我會遵守心理諮詢行業的規範,但我自己修煉、修行上面,我會(依靠)佛學,還有傳統的經典為主。

澎湃新聞:現在怎麼安排工作?

柳智宇:近期最主要的是去完善我們內部的框架和制度,包括申請影片平臺,還在適應階段,有很多新情況出現。要帶動這個團隊,把各方都協調好,要有一定的規章制度,辦事的標準化流程,才能讓團隊幫到更多的人。

未來,我希望把60%的精力放在講課輸出方面,這方面是最有效幫助人的。

除了我現在在接的幾個長期的來訪者個案之外,我會主要去做運營,來訪者來了之後,我先去做初步的訪談,瞭解他的近況,給他一些初步的建議,再把他推薦給團隊裡的其他諮詢師。

澎湃新聞:會不會有人質疑你接待來訪者時間有限,沒有資格去培訓別的諮詢師?

柳智宇:我有幾位長期的來訪者,在持續做諮詢的。剛才說的,是在來訪者太多情況下的一種無奈之舉。另外,透過團體諮詢,也可以服務更多來訪者。我在團體諮詢方面受過較嚴格的訓練,將來也會採取這種方式幫助更多人。

(澎湃新聞記者柳婧文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