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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羨林先生筆下的家鄉|故鄉行——臨清的宴會

作者:由 齊魯壹點 發表于 成語日期:2022-04-25

阮囊羞澀的主人是誰

最近若干年來,人們常常使用“飲食文化”一詞兒。大家習以為常,不加追問,飲食怎樣能成為文化呢? 飲食與文化有什麼關係呢? 這是我們必須考慮的問題。

古代的情況,我暫且不談,只談清代以來的情況。追求飲食精美的首先當然是那一批帝王將相和貪官汙吏。這一批人只知道把燕窩魚翅以及其他山珍海味儘量往肚皮裡面填。 他們其實是一批飲食的蠢材,並不知道什麼叫精美。真正懂得飲食精美的是一批文人,但文人往往是阮囊羞澀,兜裡沒有錢,因而必須依附他人,主要是官僚和商人,後者尤甚。 文人是真正懂得飲食精美的,清代袁子才就是一個好例子。 鄭板橋等“揚州八怪”大概也是如此。但是他們最多隻是“七品官耳”,有的竟是“布衣”。 他們之所以聚集在揚州,因為這裡有鹽商,各個腰纏萬貫,富得流油,偏又想附庸風雅,於是 文人與商人相結合,而飲食就愈加精美了。

臨清現在只是一個縣級市,可過去是闊過的。大運河暢通時,這裡是個大碼頭,有碼頭就少不了商人,有商人就不少文人,有文人就少不了文化,有文化就少不了飲食的精美,於是文化就同飲食結合了起來。 津浦鐵路修成通車,大運河幾乎已經完全失去了它的重要性。時日既久,除了南段還能通航外,北段的許多地方已經乾涸,滄海變桑田了,臨清往日的輝煌已成歷史陳跡。但是,文化是一種古怪的東西,即使是基礎已經不在,它的流風餘韻卻仍然能夠長久地存在,表現在不同的事物上。

臨清文化的流風餘韻表現在什麼地方呢? 我覺得,它首先表現在飲食上,更具體一點說,表現在湯上。 在全世界吃西餐,一般只上一個湯;吃中餐,也往往只有一個湯。西餐湯先上,中餐湯後上,上的先後雖不同,其為一 個湯則一致。在臨清卻不然,每餐都是上許多湯,據知情人告訴我,湯的種類可以達到四十多個。 這樣許多湯,當然不能一餐上齊。 誰也沒有彌勒佛的大肚子,一次能容得下這些湯。 往往是一餐只上三四個湯,以至六七個湯,不過讓客人淺嘗輒止而已。

我們這一次來到了臨清,就嚐到了臨清的湯。?三國演義?上說,曹操招待關公,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 我們現在在臨清都是一日三大宴,這是超特級的待遇。關公端坐在關帝廟裡,想必也會羨慕我們,而怨曹操待他太薄。8月4日中午,我們這一隊包括幾十口子人的雜牌軍,剛到臨清下火車, 臨清市黨政領導立即為我們準備了盛大的洗塵午宴。在清淵餐廳裡擺了十 幾桌酒席,在桌子中間轉盤上擺上了二十八個小碟,葷素全有。第一道菜上的就是一碗湯,我們都認為這是應有之儀,沒有怎麼去注意。 但是,在以後陸續上其他菜時,中間又穿插著上不同的湯,碗碗味道不同。這就引起了我們的注意和思考:怎麼有這麼多湯呀! 這在別的地方是從來沒有見過的。以後一打聽,才知道,這就是臨清飲食文化的特點。 山有根,水有源。 世間萬事萬物沒有沒有根源的。臨清喝湯文化的根源何在? 我目前還沒有時間和興致去詳細考證——— 由它去吧。

除了湯以外,其他菜餚也都頗為精美,極具臨清的特色我無法一一描 繪。但是,更使我們感動的卻是主人的熱情。每次宴會,都有一位臨清市或聊城市的領導來主持。他端然坐在主人座上,我坐在他的右面,這是首席貴賓的座位。主持宴會最多的當然是李吉增市長,此外還有聊城市張秋波市 長、趙立銀秘書長,還有從濟南來的省領導董鳳基、王克玉等等。 他們無疑都是大忙人,然而卻竟為我這一個已經成為九十老翁的返鄉遊子花費這樣多的時間,我心裡實在感到非常抱歉。我原來以為,這樣盛大的宴會只能在接風和送行時才有,可是我錯了,這樣的宴會天天有。 我原來又以為,這樣盛大的宴會只在午餐和晚餐時舉行,可是我又錯了,連每天的早餐也是如 此。我並不是什麼高官顯宦,他們無所求於我。他們之所以這樣做,並無絲毫私心雜念,無非是想對我表示純真的敬意,這一點我是受之有愧的。再說到湯,它是每次宴會都必須有的。 每次上七八個,好像是每一次都不太重複。至於我們究竟渴了多少種,我實在無法統計。 在好像是按照二十八宿擺列成的小菜碟的圓形陣中,點綴上一碗接一碗的風味各有不同的湯,實在 是一種特殊的享受。我相信,在全中國,只有在臨清才能享受到的。

宴會之所以令人難忘,還不僅僅是由於湯多,而主要是由於熱烈的氣氛。比如說,在宴會上互相祝酒,本來是常見的事情,也是不可或缺的事情。 但在一般宴會上,不過是點到為止,彼此心照不宣。可我們山東人多半是老實巴交的人,我家鄉也不例外。他們敬起酒來,其勢勇猛,全力以赴,不似點水的蜻蜓,而像下山的猛虎。 酒量大的,還能抵擋一下;酒量小的,三杯入肚,就會出洋相。有一個問題,我一直不理解:為什麼中國人在宴會一定要 千方百計地讓客人醉倒出醜,大說胡話,或者竟出溜到桌子底下,爬不起來? 勸酒者有的白開水當酒,欺騙對方,口中還唸唸有詞:交情淺,舔一舔;交情深,悶一悶。兩個人可能是最好的朋友,勸酒決無惡意,可是何以竟這樣惡 作劇呢? 其中道理,我始終不明白,敬請心理學家或比較文化學家去探討一下,或者竟召開一個國際討論會,來予以解答。這會給世界學術做出重大貢獻的。

回頭再談臨清的宴會。 我生平不嗜杯中物,也不敢說滴酒不沾。 在宴會我一般是以水代酒。 從一開始,我就關門守住,高掛免戰牌,不給對手以任何進攻的機會。來到臨清,我也是這樣做的。 但是,即使我只喝白開水, 敬酒者仍然是絡繹不絕。遵照中國的傳統禮節,別人來敬酒,被敬者必須站起來回敬。我自然不敢例外。我連連起立,主持宴會的主人看了不忍心,力 勸我坐著不必起立。 我也就順水推舟,倚老賣老了。 但是仍然不勝其煩。 左邊出現了一隻敬酒的酒杯,我連忙舉杯喝上一口白開水;右邊又出現了一隻,我又喝上一口白開水。 有時候幾隻酒杯同時並舉,我只好連連喝白開水,最後肚子喝得脹脹的,侵佔了美味佳餚的位置。 於是那些美味佳餚,包括著名的湯在內,也難以擠入肚中了。結果,天天食前方丈,天天不飢不飽。

我感謝臨清的宴會,也害怕臨清的宴會。

(原載季羨林:《有憾無悔》,中國工人出版社201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