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動物面黃肌瘦
一個默默無聞的鄉間少女，突然成為新聞報道的焦點人物。她的一舉一動都佔據著報紙的顯著位置，吸引著讀者和研究人員的高度關注。外國記者也蜂擁而至，期望能夠參與“解密”，獲得獨家報道……
鄉間少女，一朝成名
1948年春，我軍以一日千里的速度摧枯拉朽，敵人負隅頑抗，其統治危如累卵。
國統區內，為了維持龐大的軍事開支，不斷增稅、舉債、增發鈔票。飽經戰亂之苦的老百姓，好不容易盼到趕走了日本人，卻依舊處於水深火熱之中。他們對和平與衣食無憂的期望比任何時候都強烈。
這時，國家的前途，兩軍勝負的揣測，自然是人們關心的頭等大事。
然而，此時重慶一鄉間少女，其人其事卻硬是出人意料地躋身於這些重要新聞之間，佔據著報紙的重要版面，強烈地吸引著讀者的視線：她的起居飲食。一舉一動，無不備受關注。
這個少女叫“楊妹”，家住四川石柱，年方19。
“楊妹”究竟有何天大的本事而得到媒體這樣的青睞，百姓如此的關心呢？
這個富有戲劇性的事件起源於《申報》的-報道。
1948年4月27日，《申報》刊載了一條署名魏雪珍的“本報重慶二十六日訊”的訊息，以醒目的字樣標出標題《少女九年不食》：
石柱少女，父母早死，寄養在伯父家，九年前挖吃一個“慈菰”，從此一直不吃食物。未婚夫因此不願要她……
《申報》編者特加按語：
這是一樁轟動山城的奇事，同時也是一個值得研究的生理現象。記者魏雪珍先生所報道的只是一個不吃東西的證物，可並不是編造什麼騙人的謊話。其中所提出的問題，必須讓生理學家、醫學家或科學家展開他們的研究。
誰都知道人活著要吃飯，即便是白痴，也一樣知道餓了要吃飯，而這個楊妹竟然九年沒有吃飯！從新聞的“新奇性”角度來說，這樣的奇聞怪事，的確能夠讓人過目不忘的，但為什麼會引起轟動效應呢？
這與此新聞釋出的大背景不無關係。1948年的國統區內，隨著戰事的推進，頹勢日漸明顯，經濟、政治統治都已處於崩潰的邊緣。物價如同脫了韁的野馬，但不法商人卻依然本性難改，哄抬物價；搶米風潮，此起彼伏，米價節節攀升。達官顯貴們早已想好了退路，而普通老百姓卻為如何填飽肚子，維持生計發愁，因餓死而暴屍街頭的人每天都有。為了穩定民心，炮製像“楊妹”九年不吃飯這樣的新聞，自然要在幕後推波助瀾。其實，這條新聞的出臺就與當時重慶市市長楊森的支援有很大關係。
俗話說，病急亂投醫。整日盤算著怎樣才不會餓死的普通市民看到這則新聞，雖然將信將疑，但也希望能有一個科學的研究結果，以辨別真偽。因此，此新聞一出，立刻成了“熱點”。
《申報》自然摸清了讀者的心理。
5月11日，該報通訊版又以醒目的位置，刊登了該報重慶特派員歐陽醇的通訊：
《九年不食，楊妹之謎》。
在這條通訊中，重慶市衛生局局長李之鬱、重慶市中正醫院院長鬍先文、石柱女參議員餘德瑜、九龍坡國立女子師範學院總務主任卓松岱等紛紛表態。這些人物的出場，無疑大大提高了新聞的可信度。
住在上海中正西路張家宅的一個小學生馮豔才，年僅14歲，他在5月24日發了一封航空信給李之鬱，被髮表在《申報》上，信上寫道：
我的爸爸是工廠裡的工人，每月工錢很少，家裡除母親外，還有二弟一姐一妹，家裡六人吃飯，只有爸爸生產。我看到爸一天勞苦，從工廠裡垂頭喪氣回家，心裡很難過，希望你告訴我楊妹研究的結果，是吃了什麼東西才不需要吃食物。如果一個人不需要吃東西能照常做事，不是可以減輕爸的千斤重擔嗎？這樣，我和弟妹或可多讀幾年書，因為我很擔憂，會隨時叫我們停學。你如果把原因告訴我，非但我的兄弟姐妹感激你，全滬或全國小學生都同樣會感激你……
像這個小學生一樣，很多人都發表了自己的看法：醫學家認為，應該從醫學角度給以解釋；社會改革者從人人不吃飯便可活蹦亂跳地生存，看得出土地政策將會有調整的必要……就這樣，對“楊妹”的新聞，各界人士都從自己的角度作出不同的反應，一個鄉間少女一下變成了全國的“名人”。
報紙上定時開播“連續劇”
為了考察楊妹“特殊的生理現象”，解開此“謎”，《申報》專程派特派員與當地的權威人士一起，觀察楊妹的日常生活、起居飲食，以便滿足研究界和讀者的需要。楊妹的一舉一動，甚至小便、放屁都有專人拍電報給遠在上海的《申報》——當時電報費很貴，非特別重要的新聞一般不使用。傳到上海的電文迅速變成鉛字，印上報紙，傳散到千百萬讀者當中去，就像一幕每日上演的以楊妹為主角的連續劇，日日在《申報》上定時開播：
《楊妹接受考驗兩日未食》
（《申報》1948年5月12日）
《楊妹不食已屬事實，考驗四日一切正常，進一步研究正準備中》
李之鬱談楊妹已考驗四日，仍未進食，也未大便，且睡眠極佳，一切正常。不吃東西已為事實。（《申報》1948年5月14日）
《楊妹不食尚有一謎，衣袋內珍藏三顆花生米將取出以視變化》
李之鬱稱：楊妹已六日的確未食任何東西，亦未大便，僅小便250cc，她胸袋內藏花生米三顆，擬暗中取去，以視變化。（《申報》1948年5月16日）
因為此番《申報》的追蹤觀察報道，引起了民眾極大的關注與熱情，這場驚動全國的“現場報道”。形成了一個如同明星崇拜式的“楊妹熱”。很多人每天的重要事情，便是急匆匆買一份《申報》，看看“楊妹”之謎是否已解開。不僅普通老百姓如此，連一些研究機構也對這一特異現象產生濃厚的興趣，將其列入研究計劃。國外記者聞訊而至，《申報》對每一細節均加以大力渲染：
《楊妹初步研究籌組機構進行》
渝衛生局科長何字文稱。（《申報》1948年5月24日）
《楊妹不食並不違背上帝意志》
李之鬱今接美國“世界實業改進會”及南北礦質研究會負責人華昭日郎博士謂：“楊妹賴生水生活了九年，且對伊健康未感覺任何反應，已經渝衛生局證實，渠闡述此奇異事並不違背上帝意志，礦物界也曾有此不可思議事發生，幸賴科學家不斷研究，始一新耳目。”（《申報〉1948年5月28日）
《楊妹考驗日內結束，李之鬱昨發表經過詳情》
將李之鬱呈報衛生部次長金寶善函件交《申報〉發表。原函稱：“楊妹幼年喪父母，九年前腹內發生疼痛，自此即不思飲食，僅飲生水少許。據監護人推測約近二十一歲。由本局派專人伴同生活，據報並未發現楊妹進食或有食慾表示，精神如故……無大便僅有小便，亦有月經，體重八十四磅。”（《申報）1948年5月29日）
經過半個多月的考驗，據渝市一些政府官員目擊證實，楊妹的確不需要吃飯，真的成了一個不食而生的“神人”，並且其一切生理現象均告正常。由於有專門機構及政府官員出面主持這項考察，《申報》的確為這樁獨家新聞大出風頭。但這項考察並沒有解決一個事實。即為什麼楊妹不吃飯，卻一如常人。她的生理結構有哪些特殊之處，或者有什麼特別的環境因素使她產生這種奇異的現象。因此，考驗雖然已經結束，但這場“現場報道”卻像是放映情節緊張的電影一樣，在扣人心絃的時刻戛然而止，非但不能讓人釋懷，反而引起了更強烈的“欲知後事如何”的願望。
此新聞在國外也產生了轟動，一些新聞機構的記者紛紛來到中國。如美聯社記者麥德生、英國女記者毛思麗等等，都想與有關人士接洽，希望參與有關楊妹的研究。但均被楊妹的監護人卓松岱、重慶衛生局局長李之鬱等拒絕。他們表示，在初步研究成果沒有出來以前，絕不送她出國，而且試驗仍在重慶進行。當時的重慶市市長楊森甚至還給楊妹派了女性警員。
令人大失所望的謎底
在《申報》的連續報道下，一個普通鄉間女子的不解之“謎”，不僅成了國內外普通民眾關注的懸念，也成了醫學界的“懸案”。醫學界是否能做出一個解釋，或者說是不是現代醫學無法得出答案？
《申報》如此報道：
《美籍專家將飛渝檢驗楊妹》劉瑞恆博士由滬函李之鬱，謂此事已轟動全美，短期內派美籍專家飛渝調查檢驗……
（《申報》1948年6月8日）
《川衛生處長董康奇獲晤楊妹發表談話》
又張群對楊妹事垂詢甚詳亦感重視。楊森並有意向中樞洽撥鉅款籌組研究機構……（《申報》1948年6月10日）
《楊妹幾年不食之謎：體內或有葉綠素僅賴日光空氣水即可生活》
中央社臺北10日電：現住臺灣之華西大醫藥學士蕩安女士所提見解。……（《申報》1948年6月11日）
《美專家（著名生理學家）葛萊琪生等應邀參加研究楊妹陳志潛博士談考研工作》
葛系應劉瑞恆博士之邀請由美來華；陳系渝中央醫院兼重慶大學醫學院院長。（《申報》1948年6月14日）
《宋國賓醫師談楊妹》
宋國賓前復旦大學生理系教授，上海市醫師公會主席，對楊妹九年不食，認為此類新聞，史有前例，實屬可能。（《申報》1948年6月15日）
一個罕見的現象，一條爆炸性的新聞，令醫學家絞盡腦汁，引經據典，從古至今，從普通人論證到上帝，甚至推測楊妹或許像植物一樣含有葉綠素！
不僅醫學界躍躍欲試，其他新聞媒體也不滿足於僅僅轉載《申報》的訊息，想介入報道，但都沒有成功，連重慶的其他報紙也無法得到第一手資料。上海的中央電影製片廠也對楊妹產生興趣，準備拍一部新聞片，也被李之鬱拒絕。
隨著楊妹新聞轟動效應的逐漸增強，趨之者愈眾，由此而引出的問題逐漸顯現。雖然有報道稱，重慶衛生局因楊妹之謎無法揭穿而騎虎難下，擔心如深入調查，恐無條件，放棄調查又怕貽笑大方，很是焦慮。但實際上，重慶衛生局的李之鬱等人，一直以楊妹的保護者和擁有者的姿態出現，這已經引起了新聞界和醫學界，包括重慶市一些人士的不滿。
對此《申報〉也有一則報道：
《楊妹之謎一日不揭開，楊森稱不停止檢驗，並謂伊已成為全世界科學家之研究物件》
楊森確信楊妹不食。…渠對卓松岱對楊妹之居奇態度亦表示不滿。謂卓之不願任何機關與楊妹有密切關親，昭然若揭。強調楊妹已非任何個人所可私有，伊已成為全世界科學家之研究物件。（《申報》1948年6月16日）
這些報道說明，“楊妹不食”被“發現”以後，一直由卓松岱、李之鬱等主持觀察實驗和釋出訊息，對外界的介入極力排斥。
1948年6月中旬，成立了由空軍醫院院長殷哲卿、陸軍總醫院院長袁印光、武漢療養院院長黃日聰、中正醫院外科主任胡先華及李之鬱、何學文、蔣視先、胡先文等組成的楊妹研究委員會，著手楊妹的第二步檢驗工作。檢驗地點為重慶城區一秘密地點。對研究機構的成立及其實施方案，《申報〉均有報道：
《楊妹初步檢驗明日開始，記錄由研究會書面發表檢驗計劃及方案即將公佈》。
（《申報》1948年6月20日）
《楊妹研究會昨開會討論新階段考驗工作》
（《申報》1948年6月21日）
應該說，“楊妹”在《申報〉自1948年5月10日起的報道中，享有很高的地位。事無鉅細，只要有楊妹，定可見報，還常常佔據顯要位置。但第二階段的考察從一開始就進展不順利。第一天接楊妹去檢驗地點的專車空車而回，據其監護人卓松岱所言是因為她突然生病。隨即在不到一週之內，被“楊妹研究委員會”公推的兩個組長之一的袁印光，就辭去研究組長的職務，而這一天，恰恰又是該委員會第一次發出佈告，稱楊妹自5月10日起，到6月27日，已有47天小食的正式記錄。這個意外和偶然的巧合，不免引起輿論的猜測和醫學界的重視。
此後，該委員會還繼續釋出關於楊妹之研究：《楊妹最近一週體力、精神均佳》
（《申報》1948年7月11日）
在這則報道發出後不到8天，《申報》就發表了一篇令人震驚的內幕新聞，標題是：
《楊妹啞謎全盤揭穿，僅忍飢二十一天，數度偷吃證實，渝衛生局停止主動檢查，故弄玄虛者實無可恕》
該新聞稱：
重慶衛生局17日正式發表楊妹偷食稀飯、鹽豆、白糖、糊豆、紅燒肉、洋芋等各情之公報。一般對此事件之後果，認為楊妹是一鄉間女子，並無多大責任，但其監護人明知楊妹需食物而生，而故弄如此玄虛，實有不可寬恕之嫌。
這場轟動國內外的新聞，竟然是個騙局，不禁令讀者和醫學界人士大有受欺騙、被愚弄之感，而《申報》不惜版面，連篇累牘報道達兩個月之久，搞得煞是熱鬧，也被弄得很難堪。據《申報》負責報道此事的特派記者歐陽醇事後披露，如沒有《申報》編輯部的指示，他可能不會報道這條新聞，至少不會發出連續報道。但其間內情如何，是《申報》明知故犯，還是受人愚弄，至今不得而知。李之鬱、卓松岱等知情人，則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往事如夢
不管怎樣，因為這場新聞鬧劇，楊妹還是成了一個名人。這個事件是不是影響了她日後的生活？她在其中到底是個什麼角色？她後來生活得怎麼樣？事隔40年後，1988年，《人民日報》（海外版）的記者又去採訪了楊妹。
在四川龍沙鄉官井村一個小山莊中，像許多普通的農村婦女一樣，楊妹過著平靜的日子。發表於1988年10月8日的這篇通訊這樣寫道：
40年過去了，在陽光和煦的深秋時節，我沿著四川石柱土家山寨的羊腸小道，來到了楊妹居住的龍沙鄉官井村。一進村，只見一位中等身材、衣著樸實、身體健康的婦女，正在翠竹環抱的庭院內給一群嘰嘰喳喳的小雞丟食。我上前探問：“大娘，楊妹家在哪裡？”大娘聽後，忙放下米盒樂呵呵地說：“怪不得一大早村旁樹上喜鵲就嘰嘰喳喳叫個不停，原來還是你這位稀客呢，快快進屋坐。”她倒茶裝煙格外熱情，真看不出眼前這位精神抖擻的婦女，竟是幾經滄桑、嚐遍了人間苦難的63歲的楊妹。
當她得知我們是來了解她晚年生活時，更是喜上眉梢。她說：“現在日子越過越香甜了。”她沉思片刻說：“過去，為了餬口，我只好去給橋頭鄉惡霸地主餘德瑜當丫頭，由於常常捱打受餓，患了嚴重胃病，有時進食不多。餘德瑜為了巴結權貴，就向楊森說我‘九年不食’。楊森聽後，派人把我接到重慶，我像動物園的動物一樣讓人參觀。你們說嘛，世上哪有活人不吃飯的事呢？！我哭臉裝笑臉。暗中偷吃貓食狗食充飢，餓得面黃肌瘦。他們為了掩人耳目，在我臉上打上紅粉……”
那一年，楊妹63歲，身體健康，兒孫們正準備給她熱熱鬧鬧過大壽呢。對她來說，往日的屈辱已像一場飄散的舊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