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香之命是怎麼回事
你知道嗎?
“太陽其實是個大閨女。
因為她手攥一把針,誰敢正眼看她就扎他眼睛。
而月亮則是個男人。
膽子大不怕黑,夜裡也出來陪人下地幹活。”
不是摘自什麼文學或童話名著。
這是一位年邁的陝西農婦,對自己剪紙的解釋。
一輪烈日,一輪明月,照著花房裡的一位姑娘。或許是我近年見過最浪漫,也最震撼的作品。
庫淑蘭最鍾愛的題材《剪花娘子》
它的作者叫庫淑蘭。
自出生起,她用了65年時間,讓自己的剪紙從窯洞掛到了國內外藝術館展廳。
聯合國都要為她戴上桂冠,稱她一句“大師”。
紀錄片《一夢大千世界,一剪錦簇繁花》
在她去世後,我們又用了18年的時間重新發現這位民間藝術家。
陝西省美術博物館最近的一場回顧展《花間世界》,讓庫淑蘭的紙花在微博的數萬轉發裡綻放。
面對著那張她跪著切菜的背影相片,人們驚呼:
“這是苦難裡開出的花朵!”
我自然也是為她的作品及故事落淚的人之一。
自打第一眼看見,就對她的傳奇無比心醉神迷。
但對很多人的這套“苦難美學”,我感到不適與困惑。
庫淑蘭的剪刀彷彿可以創造整個世界。
同時,她也恰恰在講述著這個世界的,關於苦難的真理。
第一次刷到庫淑蘭在窯洞裡和她作品的合影時,我的反應蠻奇怪的。
上海美影廠。
不是本美影廠腦 殘粉又在瞎Y Y。
同樣取材佛教文化,同樣深得民間藝術影響,同樣質樸又華麗。
庫淑蘭的剪紙和國產動畫美學頂峰《九色鹿》,確有異曲同工的妙處。
只是,這兩幅瑰麗畫卷的源頭雖相似,展示的卻又是不同的核心。
它們恰好對應了佛教的兩大側面。
《九色鹿》對應的是遠高於人性的
神蹟
。
《剪花娘子》對應的,則是人性造就的
苦難
。
庫淑蘭的路一直很難走。
1920年,她出生在咸陽一個農民家庭裡,一睜眼便是在逃荒乞討的年代。
按當時看,其實她胎投得不算差。
家境不愁溫飽,童年自由自在,甚至上過幾年新式學堂。
或許這就是為什麼,她的作品裡總有種熱烈的童稚。
比如《空空樹》。
她哼著自己編的歌謠,“空空樹,樹空空,空空樹裡一窩蜂”。
蒼涼的黃土高原,被她剪成了繁茂夢幻的奇觀。
我看到的時候很震驚:這是大人配擁有的想象力嗎?
然而在九歲時,庫淑蘭的童年卻戛然而止。
她能上樹能趟河的雙足,被母親親手捆成了小腳。
她的身體再也跟不上自己的思維,在嚮往自由的同時更不得不習慣跪著幹活。
纏足恰如一個象徵。
她再也沒能逃離當時絕大多數底層人民的命運。
巧合的是,庫淑蘭的前60年,恰好重合著歷史動盪的60年。
但如今回頭看,壓在她身上的,是大時代,也是小家庭。
她的丈夫是個莊稼漢子,祖上闊過,但到自己這輩只剩下使喚人的脾氣了。
因此自17歲出嫁,庫淑蘭就再沒過過清閒日子。
她得跪在地裡收麥子,邁著一雙小腳上山挖草藥,還要替人繡花縫補,乃至看病驅邪。
以此才勉強撐起這個窮苦的家。
她的鄉親提起她最深的記憶便是,她從睜眼就幹活到天黑。
但即便如此,夫家還是對她動輒打罵,甚至直接拿起幹農活的鐵叉插進她皮肉裡。
庫淑蘭是幻想過婚姻的美好的。
她的剪紙作品裡時常出現兩小無猜的美好,配的是“江娃拿哩花鞭子,打了梅香腳尖子”,打情罵俏的歌謠。
但在現實裡,“情”與“俏”都不曾存在過,只有讓人絕望的暴力。
最諷刺的是,要不是庫淑蘭有這麼多綺麗的幻想,還能將其變成手藝賣錢。
她在家裡的處境,可能只會更加痛苦。
老頭也高興了
比過去幹活掙的錢要多了
不過,對於生活在封建時代餘暉的女人來說,這種生活其實是常態。
千千萬萬個庫淑蘭不覺得有什麼奇怪,她本人也未必覺得苦。
真正痛在她心尖的,還是骨肉親情。
自嫁人後的十年裡,庫淑蘭一連生下了13個孩子。
其中有10個在艱苦的歲月裡相繼夭折,成了她心中無法治癒的傷痛。
她的剪刀下時常出現孩子的群像。
但在一片熱鬧的色彩與圖形之下隱藏著的,又是沉重的哀思。
可人生的奇妙也就在這裡了。
庫淑蘭一生的基調註定是
苦難
。
但真正讓她區別於萬千苦難眾生的,又是一場
神蹟
。
85年的冬天,她冒雪出門替鄉里人的孩子看病。
回程卻失足摔下了一條深溝,陷入了昏迷。
在那個時代,這個地界,這就可以直接準備身後事了。
但四十多天後,庫淑蘭居然奇蹟般地甦醒,復原,回到艱辛的人世。
而且,還沒能下地便拿起剪刀開始創作。
自此,風格大變。
她原本生動拙樸的民俗剪紙,變成了巨幅的華美畫卷,像唐卡般震撼。
庫淑蘭說,有個叫“剪花娘子”的神仙救了她,還在昏迷時教授了她高超的技藝。
再到後來,她開始稱自己就是“剪花娘子”。
不太信鬼神的我,卻莫名對這個故事深深著迷。
跟迷信無關。
而是,我很愛其中所暗含的一種浪漫。
在我們聽多了的外國神話裡,人們總在等待一個仙子,一個上帝的救扶。
但在庫淑蘭的傳奇裡,她就是那個救自己於疾苦的神。
孤身一人,造出了自己的莫高窟。
庫淑蘭在2022年的再度走紅,讓我想起前不久的另一個“網紅”——二舅。
兩者區別是庫淑蘭有更耀眼的成就。
但相同的是,他們都擁有一項為人稱道的天賦。
絕對堅韌地忍受痛苦,甚至能在絕地開出花。
自然,庫淑蘭的作品有一種極致的美,二舅的故事也有動人的力量。
但在一大波“二舅營銷”之後,我卻謹慎多了。
我不會再把她的作品解讀為“苦難中的希望”。
咱不急著展開探討,先接著看點藝術。
2003年,紀錄片導演沙青到陝西拍攝新作。
他認識了這樣一位農民。
老母癱瘓,妻子在外打工,兩個孩子還有一個是腦癱。
可讓人驚異的是,這位農民卻能伴著屋外黃沙的呼嘯,一邊看著兩個孩子,一邊手拿剪刀。
上下翻飛,紙張不多時便化作了靈動的蝴蝶。
《在一起的時光》
他本名叫雷祥生,但他更願意稱自己為西亞蝶。
既因為他一直在剪蝴蝶,也因為他嚮往蝴蝶的自由。
在很難稱作窗戶的窗戶上,他的剪紙和一片塑膠膜布一同抵禦著寒風。
也為西亞蝶圈出了逼仄生活中最珍貴的一隅平靜。
這部紀錄片有個乍一看很溫暖的標題,《在一起的時光》。
但它展現的只有絕望和沉默。
孩子痛苦得難以忍受,家庭艱難到難以為繼。
西亞蝶在鏡頭前常一言不發地呆坐、出神。
為數不多開口的時候,不是在安慰兒子,就是在跟醫院“討價還價”。
是的,對於足夠窮苦的人,連救命的手術都是要商量著少花點錢的。
但看到作為藝術家的西亞蝶的作品時,那種掙扎無助,瞬間又只剩讓人動容的平靜。
軍官和愛人在火車上熱吻,動物和鮮花將一對戀人盛情包圍。
這是在傳統藝術裡少見的對愛的渴望。
一位少年帶著燦爛的笑容,長出雙翅從輪椅上起飛。
這是他獻給患有腦癱的兒子最浪漫的祝福。
再到他最鍾愛的蝴蝶題材。
這張剪得其實相對簡單很多。
一對戀人相擁在蛹中,卻終於生出蝶翼振翅而飛。
這是他獻予自己願想。
在婚姻與愛情無關的世界裡,他和妻子沒有感情,卻又被誰逼著似的一直過著。
直到後來他才正視到,自己其實恐懼這段婚姻。
而且,他其實也不喜歡異性。
在兒子離世,和妻子分開後,他依舊困惑且痛苦。
西亞蝶曾拿過獎,當時他的領獎詞是這樣說的。
花是美好的,鳥是自由的,月亮是我的平臺,今天這個地方對我來說,就是我期盼的月亮。
但恰如月亮只在黑暗中顯得美麗,他的人生,也並未因藝術這輪明月,褪去孤苦的底色。
紀錄片中有這樣一個畫面。
西亞蝶在貧瘠的黃土中種出了嬌豔的月季,他小心翼翼地剪下、插瓶、擺弄。
隨後小心地擺在了熟睡的兒子枕邊。
這是昏暗的電影裡,極少數的一抹亮色。
恰如庫淑蘭一樣,他也在極力用美裝點晦暗的生活。
但你能說這是黑夜中的希望嗎?
明月本身就是黑夜的一部分,它只能聊慰人心,不能消災減禍。
庫淑蘭的人生映照著無數個女性,西亞蝶也是少數群體的一個縮影。
他們並沒有因容忍或“化痛苦為藝術”,躍出生命的壓抑。
希望,確實能給人走出苦難的力量。
但不是所有在苦難中的掙扎和自救,都能被美化為希望。
這種歌頌帶著無恥。
它不單削減了苦難的重量,還把承受苦難作為一種美好品質。
你瞧,她不單忍受住了,還在絕望中創造了偉大的藝術,多牛X啊!
這是對庫淑蘭和西亞蝶們徹頭徹尾的誤讀。
他們忍受苦難,是因為沒得選擇,命運已經把重擔壓在了他們身上。
而之於他們的藝術。
我們該看到的不是“苦難的土壤開出了花”。
而是在被花朵驚豔的同時,去回望那片被我們忽視已久的土地。
其實我很懂大家為什麼熱愛庫淑蘭、二舅式的敘事。
他們的故事像一個柳暗花明的寓言,告訴我們生活很操蛋,但我們依舊可以樂觀承受,搞不好還能創造什麼奇蹟。
但如果故事中的人是你。
你真覺得自己會相信“柳暗花明”嗎?
庫淑蘭在歌謠裡分明唱的是:
前天吃攪團
昨天吃攪團
今天咋還吃攪團?
這是一場無盡的迴圈。
成為剪紙大師的庫淑蘭救不了那個15歲就被逼著退學嫁人的小女孩。
在國外辦展的西亞蝶彌補不了錯誤的婚姻和病逝的孩子。
二舅也沒辦法扔掉柺杖重過天才的一生。
我倒覺得他們真正動人之處,恰如《在一起的時光》所呈現的——
平靜。
他們就端坐在苦難裡,把絕望稀釋到咽得下口的程度,再點綴一點靈光與花色。
然後靜待一生過去。
他們從來沒想過用過來人的身份給你一個答案。
只用一個承受著苦難的佝僂背影,展示著普通人的歷史。
歷史預言不了未來,時來運轉從來都不在計劃裡。
但同為普通人,他們的苦和我們的苦,本就存在不需道明的共振。
“希望”對於很多人而言其實是奢侈品。
很多人不會有庫淑蘭的運氣。
且你怎麼說得出口,她有什麼所謂“運氣”?
百忍成金的慰藉往往很虛偽,是種居高臨下的隔靴搔癢。
它的可惡之處在於,無腦推崇苦行精神,無視真正沉默的大多數,甚至開始蔑視出聲叫苦者。
但魯迅寫出祥林嫂,是為了讓我們嘲笑她不斷重複著自己受的磨難嗎?
他說的分明是,無論反抗還是順從,生活在吃人時是不會挑剔的。
無數的“庫淑蘭”,在生活裡可能真的望不到光芒。
他們始終在苦海浮沉,也平靜地接受著這日子。
他們的希望太沉重,沉重到不能被隨便用來販售。
今年我最喜歡的國產電影之一,《隱入塵煙》。
很好笑的是,這部作品同時招惹上了兩幫人的狙擊。
一方罵它美化苦難,一方罵它販賣苦難。
所以這是個怎樣的故事?
黃沙包圍的一個村子裡,老光棍馬有鐵被家裡安排娶了身患隱疾的曹貴英。
這是一對被全世界拋棄的陌生夫妻。
卻最終在窮苦和摧折中提煉出了甘美的愛。
罵它美化苦難的,無非是指斥它太過浪漫。
多數農村女性比起曹貴英,肯定更接近庫淑蘭。
這麼拍難道不是在掩飾女性的困境?
誠然,在窮困中描繪一段純潔的愛,這是蠻不“現實主義”的手筆。
但寵妻無底線的馬有鐵,並不是失真的假人。
在生存面前,他的粗鄙和魯莽仍然留存,不至於完美到脫離現實。
他們不是富足到擁有愛,而是赤貧到只剩下愛。
流離失所,被富人當血庫一樣抽血,一次次失去家園,最終落得陰陽兩隔。
這能叫“美化苦難”嗎?
與其指責這電影用浪漫稀釋了絕望,倒不如說它用這點浪漫把人間疾苦反襯到了極致。
再談“販賣苦難”。
有人說《隱入塵煙》故意展示農村不堪的一面,是為了博眼球,甚至涉嫌迎合外國對中國的刻板想象。
求求這些人睜開眼吧。
前些日子我在網上看到一個問題。
現在還有窮人嗎?
有一個回答是,他們就在電商平臺200元山寨電視機的買家秀裡。
這也是虛構出的窮困嗎?
相比起來,《隱入塵煙》的鏡頭甚至還算得上整潔乾淨了。
我喜愛《隱入塵煙》的理由,不在於它對苦難描繪的寫實程度。
而是它忠實呈現的,俗世人對苦難的態度。
平靜,沉默,倔強,恰如莊稼一樣努力生長過,隨後靜待死神的收割。
電影中,夫妻二人用麥粒壓出的梅花印賺足了網友的淚水。
這盛開在面板上的花朵,也恰如庫淑蘭和西亞蝶華美的剪紙。
它們超越不了命運,但卻能襯出命運真正的底色。
苦難的唯一真理是,承認它。
不捂住眼裝看不見,也不把它視作綻放希望的花田。
而是理解,它就是我們忽略已久的,芸芸眾生的原本樣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