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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封筆五十週年 他留下的璀璨故事早已融入了我們共在的世界

作者:由 華輿 發表于 成語日期:2023-01-26

鬥心眼怎麼練

『編者按:23日正逢世界華語文壇知名武俠作家金庸封筆五十週年,高人已逝,世間空留璀璨的故事,供後人傳說。《新京報》書評週刊當天發表署名為巫懷宇的懷念文章《鴻飛天外又冥冥——紀念金庸封筆五十週年》。文章寫道,真正的藝術不同於凡物,只要曾經存在,就一直永在。金庸的世界已是無數人內心的世界,而那些世界也融入了我們共在的這個世界。文章如下:』

義務與意志

歌德認為,是古典與現代精神的相峙,造就了莎士比亞的天才。他在人物心靈的天平一側放上多麼重大的“意願”,就在另一側放上同樣分量的“應當”,一邊有多少“自由”,另一邊就有多少“必然”。該解釋也適用於金庸,其人物行為常由道德義務推動。義務的優先權最終須奠基於宗教,武俠的宗教即是“義”。在康德看來,守信諾是人性高於動物的尊嚴,而“活著”不過是人與動物的共性。歷史世界中諸義務混雜矛盾,此乃哲學家之不幸,卻是武士之幸;唯如此,諸善諸惡之間方有“俠”之自由,這些置生死於度外者,方如亨利五世所說,是那“少數幸福的人”。義務不是功利,沒有大小比例,只分伸張與曲折。“盡”義務但求絕對,欠一寸亦屬未盡,絕無從它處挪一尺來抵之理。為一人而殺百人,和為百人而殺一人,並無分別。既然一人能與百人對等,獨自一人已高過百人之一。以多欺少者,縱然再正義,出手已自降一格;獨樹一幟與眾人相抗者,哪怕邪魔外道,亦不失英雄氣魄。向問天出場,如關雲長單刀赴會,“群敵圍困之下,居然仍是好整以暇的飲酒”;李莫愁落幕,如楚霸王烏江自刎,“挺立在熊熊大火之中”。如此世界必重“質”不重“量”,千夫諾諾不如一士諤諤。而讓一士能與千夫抗衡的,是同樣“質”勝於“量”的世界觀:再多三流功夫也不敵一門絕世神功。

義務是凝固的和塊狀的,人的慾望、意願和體驗卻是流變的。在俠義的世界中,行動者不會懷疑義務,而是任憑諸義務碰撞相擊。如此世界若要成立,戰鬥與死亡必不能是急需規避的痛苦;“縱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方是義務論的徹底形式,直言律令中若強加了現實主義的和平,必然打折扣。諸義務越是困於矛盾,靡弱者越暴露出偏狹偽善,強健者勃發的意志卻越鎮定從容。且不說喬峰血戰聚賢莊之前,須與故交先飲斷義酒;就連東方不敗殺童百熊之前,也須先歷數昔日恩義。金庸世界看似一個義務論的世界,實是一個意志充沛的世界,無論善惡,皆以橫來直去為高,委曲虛飾為下。喬峰說他為救阿朱深入虎穴,乃“蠻勁發作”;即便東方不敗,最後僅一句“只怪你得罪了我蓮弟”,也足見乾脆坦率,不愧惡人本色。

金庸封筆五十週年 他留下的璀璨故事早已融入了我們共在的世界

▲時間2001年央視版電視劇《笑傲江湖》劇照。

凡意志充沛的世界,必也有豐饒的慾望。且不論洪七公之貪吃、祖千秋之八種酒杯。就說段正淳多情,卻對每一人深情,不是在情人死盡,而是在第一個情人因他而死時,就已決意要死。令狐沖被囚西湖底,以為身中奸計,立誓逃出後必須報復。如何報復?“丹青生的窖藏美酒,定要給我喝個乾淨不可。”生死難料之際仍不忘美酒,才是真好酒如命。至於武功,也是好之者不如樂之者,老頑童左右互搏,自得其樂,囚居桃花島不覺十五年光陰流逝。相反,日夕“苦”練武功者,如辟邪劍法自宮練劍,絕情谷閉穴功不沾葷腥,皆是苦行主義的隱喻。絕情谷中下人不能修此內功,卻也陪著谷主沒得好吃好喝,實屬變態。公孫止閉穴功被破後,彷彿壓抑撤去好色成狂,其武功變化與行為變化一致。在金庸的價值觀中,快活、幸運(資質高)便是好,刻苦、自我剝削便是壞,正與清教徒工作倫理背道而馳。

金庸筆下人物,多難以真實性衡量。A。C。布拉德利將莎士比亞的每一人物當作真人揣摩,此法用於莎劇已有勉強,解釋金庸則完全離譜。金庸的配角時常行事怪異,近乎神仙妖怪,只有線索與背景明確的角色最人性,因為線索和背景便是歷史性的存在,亦是侷限所在。配角之輪廓可以疏鬆,主角之筆墨卻不得不細密。歷史現實豐富之處,想象也會受限。例如令狐沖雖有瀟灑天性,但被嶽不群從小養大,須有些迂腐氣。蕭峰自小在宋朝受教,後來明白自己是契丹人,也最終看不破忠君道義與民族身份。這兩位人物,如果心陷師門正派、宋遼身份固然不是他,但若徹底看破,卻也同樣不是。然而“人性”總難免流於“太人性”,張無忌的行動多被對他人的義務所支配,他更像是一張歷史之網的糾纏點,而不像是一個有強烈自我意志的人,正與其名相反。

金庸的人物如群山聳峙,高低相間。不是道德的高低,而是不同的道德。方證、沖虛、風清揚的道德在於公正,對付魔教也須正大光明;黃河老祖、藍鳳凰的道德在於情義,拙率之人自是坦誠無曲。左冷禪、嶽不群、餘滄海屬於“中間階級”,實力與野心不匹配乃是大惡,太多對己對人的殘忍皆出於此。金庸只愛那超絕與凡俗的人與事,對半吊子的二、三流角色沒有好感。E。M。福斯特說,小說的價值觀在於人物,美學卻在圖式(pattern)。高低相間亦是金庸小說的佈局經營:只有衝靈劍法和獨孤九劍是靈魂之寄託,至於劍宗和氣宗、五嶽劍法與盡破五嶽劍法,都在背景中一層層襯著,晦明交錯,隱顯互彰。獨孤九劍學成於衝靈劍法遠逝之時,這顯然是詩的理路,而非情節的巧合(類似楊過於小龍女離去後武功大成,只是獨孤九劍精練超脫,黯然銷魂掌沉鬱渾闊)。情節行至關鍵,令狐沖須與左冷禪奪五嶽掌門之位,面對小師妹卻只能使出衝靈劍法,固然是不分輕重。只因“在他眼中看出來,這嵩山絕頂的封禪臺側,已成為華山的玉女峰,數千名江湖好漢,不過是一棵棵樹木”,根本無所謂輕重,“重”者不過是人數眾多。從功利的觀點看,阻止左冷禪乃第一大事;在藝術中,關乎左冷禪的事,再重要也是輕的。類似的天下英雄雲集,主角卻旁若無人的圖式,也出現於重陽宮外楊過、小龍女的身上,和少林寺中眾豪傑欲殺蕭峰,虛竹、段譽卻與他當眾結拜誓同生死的情節。

金庸筆下最常見的義務便是報恩與報仇。復仇是文學中最永恆的主題。同是復仇,高人與小人卻大不相同,其間差別不僅是高人為義務所驅動,小人為仇恨所役使,更在於復仇之後:蕭遠山大仇得報,卻空虛異常:“我無處可去。”“路已走到盡頭。”後遁入空門。小人報仇兇險陰詭,林平之對青城派如影隨形的對等復仇猶如凌遲,最終在殺掉餘滄海、木高峰之後心性成狂。復仇故事的永恆問題是:既然徒勞無益,何苦復仇?答案便是:這一拳打出才算是“盡”,唯此生命方得順暢,打出後是生是死在所不顧。寧可要大仇得報後虛無的正義,也不要無能復仇的徒然苦恨。義務論道德中的形式主義,典型地體現於康德頑固的報應刑論,彷彿對惡人施以相同惡行就“普遍地尊重”了其人性。反過來說,復仇廣受文學家青睞的原因,絕非其善,而是其形式美,其對稱與平衡。凡義務皆有形而上學奠基,那比個人意志的復仇更古老的,是冥冥中的罪孽與報應;前者是莎士比亞悲劇的動機,後者是埃斯庫羅斯悲劇的骨架。殷素素這個人物的悲劇性,正在於她其實毀滅於十年前的報應。史前的罪孽會延續到歷史上,在你最無力承受的時刻橫在你面前。

執著與超越

報恩與報仇是儒家義務,超越它的是佛教。在佛教看來,義務也源自執著。玄慈誤信慕容博之言殺死蕭峰一家,平庸的作者只會寫成復仇故事,然而蕭峰誤信馬伕人栽贓段正淳之言誤殺阿朱,方知此非復仇故事,而是關於人的悲劇缺陷(hamartia)的故事。喬峰夜探少林寺目睹玄苦之死後,有一處寓意深遠的情節,就是他瞥見一個極眼熟的身影,卻不知是何人。然後,他就在菩提院內鐫刻著“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當作如是觀”經偈的銅鏡中,生平第一次看見了整個的自己,“心頭被什麼東西猛力一撞,登時呆了,他只知在這一霎時間,想起了一件異常重要的事情。然而是什麼事,卻模模糊糊捉摸不住”,且一直不明白“為什麼每次看到自己背影,總是心下不安”。蕭峰雖堪稱金書第一大俠,作者卻未將他完美化,而是保持了超然的公正,這使得金庸在其眾多人物之間並無明顯立場,而能從一個更高的視野俯瞰角色的一生。

再如陳近南,一位衝向巨人的騎士,身旁的韋小寶告訴他:韃子皇帝不是巨人,而是風車。只是陳近南完全執著於忠義,便比不上堂·吉訶德對桑丘的回答“顯然,你對冒險尚且一無所知”那樣開闊。他的死更比不上“大好人阿隆索·基哈諾”的臨終醒悟,所以《鹿鼎記》的主人公才是韋小寶而非陳近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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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0年香港電影《笑傲江湖》劇照。

相比執著於義務,金庸更擅長寫為愛執著者,常把他們寫得極美。楊過清除情花毒後離開絕情谷,第一個去處便是古墓,“但見鳳冠在床,嫁衣委地,徒增一番傷心而已。”他明知小龍女不可能在古墓,卻必須回去,否則心中念想便無法了結,此後也無法上路。女扮男裝的李文秀必須問蘇普,如果她的墳也像《梁祝》裡那樣裂開,他願不願意跳進去,變成蝴蝶?儘管“她其實早已知道了答案,可是忍不住還是要問。現下聽到答案,徒然增添了傷心。”遠遠望見的結果仍不夠讓痴情人折返,不把路走盡絕不能死心,因此寧可去尋一個確定的死心罷了。

然而李文秀必須扮成不是自己,才問得出她的問題。為了在意志充沛激盪之世界,讓這些心無曲折之人演出曲折的情節,緩急有度、柳暗花明,金庸有時要讓主人公們陷入盲目。否則那些自然生髮的愛恨、堅如磐石的信念、充滿行動力的人物,會讓事情要麼無法開始,要麼急速奔向盡頭。越是神話般的力量,越須佩戴著夜色的面紗出現;越是重要之人,越難見真相。夢郎夢姑的故事,正是丘位元與普賽克的大團圓版本。與李文秀不同,夢姑在黑暗中先問夢郎“到底是誰”,卻又不讓他說,“我怕你一說,我這場夢便醒了。”令狐沖答應婆婆不看她一眼,一路不回頭地走,必須跌落山澗,以水為鏡才得看見,他對任盈盈也是先有敬、再有愛的。儀琳只有在看不清重傷者就是令狐沖時,才肯對曲非煙說,只要令狐大哥能活過來,自己願為他死一千次。以上這些人雖盲目,心眼卻明亮。遊坦之用雙眼換來阿紫重見光明,阿紫卻在看到一直陪伴自己的莊聚賢就是鐵醜後落荒而逃,這更接近亞里士多德所謂醒悟(anagnorisis)真相時刻的殘酷。單從詩學意象上說,當意識到可怕的真相,伊俄卡斯忒也曾逃走,俄狄浦斯也曾自毀雙目。從《李爾王》到《浮士德》,目盲常見於西方悲劇,也是金庸常用的意象:執著於仇恨與權力的林平之、左冷禪心眼已瞎,故必須在復仇與奪帥的決戰中毀去雙目,方顯出罪孽與報應的精準對應。遊坦之的目盲則有雙重的意義:盲目的既是他,也是命運,因此悲劇性更深一重。

金庸封筆五十週年 他留下的璀璨故事早已融入了我們共在的世界

▲黑澤明根據莎士比亞戲劇《李爾王》改編的電影《亂》。

佛教雖是對儒家義務的超越,但凡有“教”,就有清規戒律。童姥從少女到老嫗,對於小和尚虛竹而言自是佛理的顯現。虛竹背了童姥幾日便不敢再背,因為她“是大姑娘了,不是小姑娘了”,童姥卻說,“姥姥是九十六歲老太婆,你揹我一下打什麼緊?”童姥讓虛竹自願破戒後,終於“姥姥贏了”,萬分得意,還教小和尚“率性而行,是謂真人”。童姥行事頗有任我行之風(從壞處講,就連生死符也類同三尸腦神丹),唯獨看不破對無崖子、李秋水的執著。虛竹勸她不要煩惱,童姥卻怒道:“我偏要想念你那沒良心的師父,偏要恨那不怕醜的賤人。我心中越是煩惱,越是開心。”歪理也。金庸人物之可愛,正在於常人話到嘴邊自覺不對會吞回去,而率性真人卻不怕說完這般明明歪理。強力的生命一言一行必求說盡做盡,徹底暢達的歪理哪怕直撞南牆,猶勝萎縮曲折的不盡之理。很難說她還愛不愛無崖子、恨不恨李秋水,時間沉積下的,也只是執著罷了。

金庸超越了古典,其戲劇衝突不源自“忠孝難兩全”或“家庭與城邦”等義務之爭,而是義務與意志的爭執。義務的必然性主宰一切,人物卻充滿豐沛的自由意志。對個人意志的肯定顯見於對“偏見”的肯定。趙敏說:“我偏要勉強。”李文秀說:“那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不喜歡。”黃藥師願讓楊過改投他門下,便可名正言順地娶小龍女,楊過卻說:“師徒不許結為夫妻,卻是誰定下的規矩?我偏要她既做我師父,又做我妻子。”

金庸封筆五十週年 他留下的璀璨故事早已融入了我們共在的世界

▲“新婦素手裂紅衫”。2018年大陸版電視劇《倚天屠龍記》劇照。

沒有道德義務,便不是金庸,黃老邪說:“我生平最敬的是忠臣孝子”;若盡是道德義務,趙敏只憑張無忌的三個承諾阻止他成親,也不是金庸。唯獨這個“偏”字才是。郭靖為正,楊過為偏;恆山群尼是正,不戒和尚是偏。沒有正見,就無所謂偏見;一切若皆只是“意見(doxa)”,門派宗主也就只是“意見領袖”。在現代人看來,那些“名門正派”才多偏見,“偏”者反而不拘一格。古典英雄是社群價值觀的卓越典範,現代英雄卻是超越並克服了環境的人。古典的義務是執著,但在另一些古典思想看來,現代的意志也一樣是。金庸生於二者相峙之時,那一代人無論思想上多麼反傳統,都見識過較完整的傳統世界。後來人無論多麼想復古,都只剩破碎不堪的符號,最多隻能在“灰色的理論”中思想。義務與意志間的最大張力,只出自那個承前啟後、不可重複的時代,能夠在那樣的時代享有自由,是藝術家的最大幸運,他既活在莊嚴的傳統中,又活在飽滿的希望裡,略試身手就超越了時代的限制。然而現代不是一個歷史時期,而是哲學原則,我們從未徹底現代過,也正是在與古典的爭執中,現代精神才被激發出最高可能性。傳統越是積累豐厚,越是沉甸甸,那豁醒自立就越是慷慨豪邁、發皇奮揚。待到時過境遷,技術與德性分裂,人也如劍宗與氣宗般狹隘。劉慈欣便生於這精神遠為破碎貧瘠的土壤,生存危機時刻列於排他性首位,慾望皺縮、意志不展,其人物塑造必遭詬病;只有那週期性脫水晾乾躲過危機的三體人,卻也是堪比賈科梅蒂雕塑的魔幻現實筆法。

力量之詩

西蒙娜·薇依曾說《伊利亞特》是“力量之詩”,武俠小說與英雄史詩大不相同,卻也屬此類。唯有力與美的同一,方能釋放其全部藝術潛力。人的諸多強力被隱喻為武功,凡切近生命之學,終能相互通達印證,其最高表達即獨孤求敗劍冢的“五境界論”、掃地僧論武學與武學障(知見障)。在小說的世界裡,並非主角,而是高人代表作者的思想。風清揚借詩論劍,波德萊爾以劍比詩(參見《太陽》),金庸的理想是江湖客,波德萊爾的理想是遊蕩者,本雅明評道:“英雄是現代性的真正主體”。很多人說金庸“武戲文唱”是將武術哲理化,但書中神功若以武術觀之,過於匪夷所思,無法理解為武功的“文化”,反而更像哲理的“武化”,假借武功的外殼罷了。上乘武學常暗合哲學,不限於金庸本人熟悉的儒釋道。風清揚論“無招”境界,便如雅克·巴爾贊說,教養是忘記畢生刻意所學之後留在身上的東西。姑蘇慕容的斗轉星移,要求深入對手的根據,於肯定中見否定且反之亦然,而非作立場相爭的外部批判,這便是黑格爾對哲學的要求。逍遙派的小無相功若是道德哲學,便是幸福之道無形無相;天山折梅手“是永遠學不全的”,卻能夠“將天下任何(有形有相的)招式化入其中”,這正是邊沁功利主義之要義。

武功是學問的隱喻,講究循序漸進,內功根基淺則不能學上乘武功,否則易走火入魔。這絕非幻想,而是極真切的。高深學問大多反直覺,雖不離生活世界,卻超越日常尺度。狹隘的心性在切近窄小的日常生活中尚且問題不大,但到了概念密不透風的境地,便是失之毫厘謬以千里。執著生畏縮,畏縮生含糊,似能彌合矛盾,實則淤塞不暢,終無所成;學問講求超越,盡破天下招式的“無招”之學,例如維特根斯坦式的寂靜主義,落於庸人眼中必是要批判“虛無主義”的。執迷者“逆練”,邏輯規律雖難違背,價值秩序卻可顛倒,以邏輯的強度固化畸形的價值秩序,使原本只是軟弱的精神變成壞的。任何批判和理論,都以前批判的生活世界為根基,根基孱弱是逆練的原因;而逆練區別於正練,也在於它以損害自身源泉的方式獲得暫時的力量,表面的威力建立在不穩定的悖結矛盾之上。同時,招式只相當於邏輯技術,其威力取決於內功,即學問與生命的關聯。學問之間的相互批判,也是前批判的生活世界的堅實程度,決定了批判的力度;根基不實的批判只會如泥牛入海,甚至會像撞上鏡子般反傷自身。因此,對於從事此道者而言,強健是原初之善,軟弱是萬惡之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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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單于折箭,六軍辟易,奮英雄怒”。1997年TVB電視劇《天龍八部》劇照。

按苗力田先生的說法,康德的德性觀是“德性即力量”。武功是身心力量的隱喻,也是塑造心靈的外在條件。金庸人物之品第不在倫理善惡,而在於充沛與靡弱,充沛者便如尼采所言“渾身是力”。如此意志勃發、氣力盈溢之人,遇不平不忿之事,立即便是一拳打去,能否打得過另說。從充沛與靡弱中,衍生出了高貴與卑賤。凡曠世奸雄皆有不凡風度。慕容博武功精湛,其人也格局綽大、思謀深遠,不惜以自身為棄子,提出只要蕭峰興兵南下,燕遼吐蕃瓜分大宋,便當場自刎以遂蕭氏父子復仇心願。鳩摩智的武功是偷來的,其心眼也多有小人之慮,擔心蕭峰出爾反爾。慕容博卻說“蕭大俠英名遠播,一言九鼎,豈會反悔。”被天下人誤解、排斥的蕭峰,偏偏為仇敵所信賴,已是高下立判。可嘆蕭峰的心胸仍非慕容博所能猜度。他拒將國事家仇混為一談,強者習慣了自由,而不習慣受制於人。一事要就一事之理解決,自己的事就在自己身上解決,絕不牽連旁涉其他,更不屑用道義去做交易。

武功不同於金錢或權力,它不是身外之物,而就是身心本身,因此很難交易,也更排斥“異化”。身心強弱與善惡關聯不大,僅關乎一整個生命是否舒展暢通。武功收發只在一念間,豪俠行事也多憑第一念,故常有“誤傷義士”之恨。顧隨說,這“第一念”即純白詩心,道德理性已是第二念,至於顧及他者之目光則盡是雜念。亞里士多德說人皆欲求知,孔子卻說學問有為人、為己之分。生命一遇為己之學,便心隨意轉,情不自禁,不練是不可能的,練了不用亦不可能。武心如詩心,所謂武學資質,也以剛毅木訥為高,巧言令色為下。然而道德善惡(第二念)之重要,在於它組織了眾多直覺(第一念),亦會內化至身心。因此,往上走至鳩摩智的水平,歪念便會造成極大障礙;任我行的武功一味霸道,也是性格所限。招式是“術”非“道”,然而不可得兼的“術”卻也要自相矛盾的“道”來催動,難免真氣反噬。今人多相信學問無關人品,只能說明知識分子大多連這層障礙都望不著(更遑論是否夠得著),自甘流於庸見,做的盡是不入生命的學問。金庸筆下諸多武功與門派自北宋傳至清初,卻是江河日下;猶如“一切文體始盛終衰”,根本便是因為“自成習套,豪傑之士亦難於其中自出新意”。“術”的天花板是日月神教十長老:再精妙的死招,也可一招即破。但風清揚說,招是死的,人是活的。這非得用生命中至深至誠的部分去求那人劍合一之境。

金庸封筆五十週年 他留下的璀璨故事早已融入了我們共在的世界

▲“王霸雄圖,血海深仇,盡歸塵土”。1997年TVB電視劇《天龍八部》劇照。

藝術作為白日夢,不是模仿生活,而是以既相合、又逆反的形式重組一個世界。正因為現實政治懲罰生命力旺盛者,充滿逆向淘汰的機制和扭曲壓抑的奴隸道德,得勢者多為嶽不群、吳之榮、全冠清之輩,武俠的世界才令人神往。正因為殘酷的政治現實最多隻容得下“瀟湘夜雨”,一曲“笑傲江湖”才成為藝術中的絕唱。

金庸為自己所屬的知識群體造的夢,是一個道理與武力成正相關的世界。首先,《理想國》開篇就說:如果對方不聽,講理也沒用。蘇格拉底被人架走後,只能談談“理想的”政治。知識越多,拳頭不一定越弱,但拳頭的相對比較優勢一定更弱;人只願在擅長的方面與他人比高低,“文弱”是一個必然現象,不復有蠻族勇武,這才是千古文人俠客夢的源頭。“誰能書閣下,白首太玄經”,這句詩反過來說便是:行動上沒有出路的知識分子遁入了觀念的內在堡壘。金庸卻把《太玄經》寫成武功,能打自然就不會沒出路了。其次,金庸生於二十世紀,至此意識形態爆炸的時代,學問江湖中多得是花裡胡哨、破綻百出、能看不能打的浪得虛名之輩,其功夫要麼神秘奇葩,要麼簡陋變形,不為在華山之巔盡破打狗棒法,只為如星宿門人那般喧譁取寵。在武俠世界,這種人剛上擂臺就會把自己絆倒。學者們如果用劍而不是筆、以血而不是墨的態度“以言行事”,也會誠實得多,裘千丈們也會少得多。

基於武力的政治權力,也與身心力量有緊張關係:耶律洪基、左冷禪、任我行要千秋萬載一統江湖是最大的惡,是因政治之惡有大小比例,遠超個人惡行。相反,高人皆隱士,或以雕為伴,或為藏經閣掃地僧,或隱居琅環福地不願回逍遙派,或隱居後山不見華山派人,就連早年政變上臺的東方不敗,練成葵花寶典後也成了黑木崖的隱居者。可見在慾望的等級上,金庸與柏拉圖相近:高人不願參與政治,他們關心政治,只因不想被更蠢或更壞的人統治,但偏偏只有不願統治他人者最適合統治。方證、沖虛力勸令狐沖奪佔五嶽掌門之位,恰因他志不在此。

金庸封筆五十週年 他留下的璀璨故事早已融入了我們共在的世界

▲東方不敗。1999年香港電影《笑傲江湖》。

權力慾是生命中更優質的直覺不滿足而膨脹出來的,權力的形態也與武功相配。武功強悍者如任我行,其權欲也快意恩仇、囂張大膽;嶽不群武功拘泥不化,其人也是個永遠正確的道德狂,兩方面皆是華山內戰中嚴酷的政治環境的產物。在政治上,虛偽之惡較兇暴更小些。然而虛偽者扭曲而兇暴者猛直,於德性論中,猛直猶勝扭曲(如謝遜、蕭遠山),是因莽悍者尚有氣力自新,扭曲者卻已逼仄磨盡也。武功越低微、人格越自卑、品性越無恥,就既有更大動機,也只需付出更小成本去依附朝廷;這倒不是說朝廷一定壞,原因在於武士乃天然貴族,賣身帝胄就從主人降為奴隸了。魯迅說,舊武俠小說之英雄“終必為一大僚隸卒,供使令奔走以為榮寵”;金庸卻認為“甘為鷹犬”乃卑鄙之事,大理段氏四家臣也要化作“漁樵耕讀”才說得過去。唯一例外,是劉正風欲退出江湖去做官,廟堂與江湖恰巧顛倒:當江湖成為兇險的政治場,廟堂反成了歸隱地。金庸小說中最追求權力的慕容復一朝夢碎,畢生心機戛然而止,事已盡敗而慾望未絕,他也會被逼至一個隱蔽角落,繼續僅屬於他一人的千秋大夢。慕容復的結局如此神妙,正是權力與隱逸的交織變奏所成。他要的正題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其反題便是天地間再無自處之所,只剩下瘋人的夢境,成為退縮的最後角落。

進退虛實之境

如果俠義之道必有“狂者進取”,隱逸之道就是“狷者有所不為”。隱逸不是對權力的反叛,而是脫離。徹頭徹尾地反叛,便是丁春秋那般欺師滅祖了。令狐沖遇到嫉賢妒能的師父,是不會如財前五郎(高階武士)反叛東貞藏(大名)的;財前五郎拉幫結派,令狐沖絕無可能這樣做。以“武俠”或“醫療”等故事外殼區分文學是愚蠢的,獨孤求敗說“不滯於物”,風清揚說“手指也是劍”,劍和手術刀皆道具而已。金庸偏愛的隱逸者皆傾向於脫離政治,而非在其中改變它,他們改變世界的過程是人生的軌跡,而非目的。小說既不是詩,也不是紀錄片,其藝術價值與社會價值有緊張關係:正如義務沒有大小比例,境界也有高低而無大小(小擒拿手未必不敵大擒拿手,正如小乘未必不如大乘),藝術須追求人類存在的奇偉瑰怪的可能性,如此必然輕視徒具數量的“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文學的社會價值寄於困於其中的人,而藝術價值卻偏愛以或智慧、或愚痴的方式超越了它的人。越是紮根於普遍性的人越抽離於社群,人越是獨一無二地高出常人,就越難限於社會身份,也越容易真正地脫落出來。

歸隱之道非順非逆,而是“偏”。楊過和小龍女實現了它,而蕭峰和阿朱沒有;曲洋、劉正風因時勢驟變未及逃離,江南四友卻從亂世中退身,“閒居西湖,琴書遣懷。十二年來,清福也已享得夠了”,但畢竟是借來的十二年,當政治災難終究追至,黃鐘公最後說,“人生於世,憂多樂少,本就如此”。隱逸不是消極的生存態度,恰是俠義之人寧折勿彎的歸宿。當任我行再臨梅莊,黑木崖來使紛紛投降,黃鐘公卻寧死不曲,這正是因為黑木崖的阿諛摧毀了教眾的傲骨,孤山梅莊卻儲存了黃鐘公的精神世界。當今文藝青年們只說“我的精神角落”,三十年前王小波卻說“我的精神家園”;回追到六十年前的金庸,即便隱士也堪稱有“精神世界”。家園建基於世界上,角落保存於家園中。若不求一世界,角落又寄於何處呢?

從進取的方面講,誠如傅雷所言:“赤子孤獨了,會創造一個世界”。從更私人的角度說,一個角落能夠成立,必已綻出了一個世界。令狐沖重上華山時,來到嶽靈珊出嫁前的舊屋,已是“積滿灰塵、四壁蕭然”,卻在抽屜裡看到童年的玩具,“不是令狐沖給她做的,便是當年兩人一起玩過的,難為她盡數整整齊齊地收在這裡”。蕭峰下少室山後,於義父母的舊屋中暫留,同樣在抽屜裡見到童年時的玩具,瞎眼的阿紫劈斷了擋道的紡車,不知是他義母的,蕭峰便怒不可遏。回憶之重要,首先在於人生的完整性,九難師太重回紫禁城舊居,便又記起了曾經的長平公主阿九;其次在於時間的不可逆,楊不悔捨不得吃糖人兒,直到糖人兒化了,傷心地哭,張無忌給她買更大更好的,她卻再不要了。如此一個被回憶封存於時間中的世界的極致,便是蛛兒最終醒悟,自己喜歡的是回憶中的少年張無忌,不是長大後的曾阿牛或張無忌,“我的心早就給了那個張無忌啦,我要尋他去。”

回到家鄉(Heim)——這一理想的極端,如任何極端一樣,也隱隱有恐怖(unheimlich)。金庸將取消了一切陌生異鄉之後的親熟的周遭世界,描繪成封閉的“活死人墓”。詩性的天才確與現象學的洞見相通。此在的視域總是趨於越過地平線。是生活世界的構造,而非任何情節需要,註定楊過必須先將小龍女帶出古墓。沒有經歷過世界者,家園也將立於無處。《神鵰俠侶》的圖式,便是出場時截然相反的兩人,聚散離合地遊於入世與出世之間。從古墓到出墓,最終又回到古墓,便是從親熟的小世界,到陌生的大世界,最終離開世界。金庸小說的構造多與中世紀隱修僧所言相合:“認為世上唯有家鄉最好的人只是溫柔的雛兒,認為所有地方與家鄉同樣好的人已經強健,只有意識到整個世界都是異鄉的人才完全成熟。”

金庸封筆五十週年 他留下的璀璨故事早已融入了我們共在的世界

▲1995年TVB版電視劇《神鵰俠侶》劇照。

與隱逸相似的,是時空與世俗相隔之所。黃裳為報仇躲入深山,創出九陰真經,出山後卻發現仇人幾乎死盡,只存一將死老嫗,當年仇人中年齡最小的一個小姑娘,恍然驚覺已過了數十年,就像返自龍宮的浦島太郎,開啟玉盒後剎那變成了老翁。“歲月忽已晚”中,最妙即是這“忽”字。小龍女被困寒潭底十六年,竟不覺時間流逝,重逢之際,楊過說自己老了,她卻說“不是老了,是我的過兒長大了”,這便是大團圓。若結局不得團圓,便是小說開場時那匹風馳電掣的白馬“已經老了,只能慢慢地走,但終是能回到中原的”,只是故鄉已成了他鄉。

當整個世界皆成異鄉,人要麼出世成聖人,要麼在世為江湖中人。“入乎其內,故有生氣,出乎其外,故有高致”,詩藝如此,是因世界本相如此。五霸崗上,令狐沖與不知受何人所託的江湖群豪開懷暢飲,可當醉臥醒轉,卻見“眉月斜照,微風不起,偌大一座五霸岡上,竟便只他一人。眼見滿地都是酒壺、碗碟……群豪去得匆匆,連東西也不及收拾……驀然間心中一陣淒涼,只覺天地雖大,卻無一人關心自己的安危,便在不久之前,有這許多人竟相向他結納討好,此刻雖以師父、師孃之親,也對他棄之如遺。”那些不知何處冒出的、放浪形骸的三教九流,又同樣毫無預兆地消失得無影無蹤。此刻的令狐沖,既像是經歷了南柯一夢,“樂往哀來,愴然傷懷”,又如狂歡節人群散盡後,兀立街邊不知家在何處的愚人國王。

金庸可是時常營造出真與幻、內與外的兩個世界,讓人物遁入又返還呢?非也,非也。尼采說,當我們取消了形而上學的“真實世界”,也必取消了“假相世界”。幻覺與感覺本難相區分,生活世界與理念世界誰也不是誰的影子。千年與剎那只有量的差異而無質的區別,那些動人心魄卻轉瞬即逝的美,既非虛假,亦非某種“正常”視角的異數。相反,所謂“正”其實只是對諸多“偏”的關聯,理念、邏輯、道德、政治也須是為儘可能多地將世間諸美貫通並舉,儘可能少地殘缺或衝突而造的,因此才不得不有大小比例。然而,殘缺和衝突也可以美,且故事中人也必看不透這一層。

真幻合一便是藝術之境。劉正風臨死對曲洋道:“世上已有過了這一曲,你我已奏過了這一曲,人生於世,夫復何恨?”此即是終極視角。它以如下問題追問世間諸價值:如果宇宙就要毀滅,是哪些曾經存在過的人與事,讓時間盡頭的人類寬慰,這漫漫長河並非盡是虛無?“世上已有過了這一曲。”劉正風此句說出了金庸的藝術哲學:若要問藝術是為了什麼,那便既非為道德而藝術,亦非為藝術而藝術,而獨為此事。藝術中飄展出許多瑰麗幻象,無不在肯定一整個世界的價值。文學最終著力於肯定而非否定,其力量在於展示流露的價值,否則批判與反思也無從談起。金庸寫作時,與古龍、梁羽生並稱三劍客,但以型別分文學只適用於二流,對高手而言,武學不過是偶然拾取的隱喻;金庸封筆後,正逢空前的全球化開放期,正邪口號、民族身份甚至人妖之別皆屬狹隘虛幻,值得稱頌的唯有招展的生命,千禧年前後在漢語文化史上稱為金庸時代也不為過。今日正逢金大俠金盆洗手整整半個世紀,而今高人已逝,世間空留那些璀璨故事,供後人傳說。然而真正的藝術不同於凡物,只要曾經存在,就一直永在。金庸的世界已是無數人內心的世界,而那些世界也融入了我們共在的這個世界。但願青山不改,綠水長流,來日方長,我們後會有期。(完)

作者/巫懷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