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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藝漫談|病人·閒人·旅人

作者:由 經濟觀察報 發表于 成語日期:2023-01-31

那時快樂被冷在了角落什麼歌

文藝漫談|病人·閒人·旅人

在沒有飛機、火車、導遊手冊、青年旅舍、信用卡和旅行支票的時代,旅行絕對是一樁費力費錢的事。從法國到義大利,你必須出一筆錢僱驛車,在城市之間往來,你得不停地更換坐騎;哪怕你行前做足了功課,一旦出發,若是沒有當地的嚮導,你還是無法搞清自己來到的、途經的是哪一個小邦國裡的哪一個城鎮。四百一十年前,旅行是屬於蒙田這樣的人的特權:有車有房,有錢有閒,年近六旬,仕途基本畫上了句號,積累的名望足夠讓他在其他國家“找到組織”——搭識各種同屬上流社會的驢友。

人們一般把文藝復興的下限劃在1580年左右,也就是在那期間,讓蒙田彪炳史冊的《隨筆》寫作告一段落,已寫的部分交給了出版社。世人公認,是蒙田把“essai”變成了一種正式的文體,但他本人基於骨子裡的謙遜低調,當年並未有如此意識,所以,他都等不及這本書出版就匆匆出遠門,以紓緩多年的案牘勞神了。我們也可以把這理解為一種自我懷疑的寫照;在羅馬法復興的大背景下,他都不敢確信自己這些羼雜了大量拉丁引文——都是他自幼接受精英教育所獲——的論說文字足以吸引讀者,俘獲他們的心。這個多慮的老傢伙,即便在9月5日踏上旅途之後,都不曉得出於什麼緣故,把記下沿途所見所聞的任務交給了一位不知名的秘書。

《蒙田義大利之旅》的前一百來頁都是由這位秘書代筆的。他很負責任。從文字來看,與其說他小心翼翼、沒有遺漏什麼重要的東西,不如說他謹慎地不新增任何不該加的評價。比如,他詳細記錄下當地政教人物的作為及其後果,而只是簡單提一提主人的反應。這與蒙田隨筆剋制的文風十分一致。

讓人眼紅的是,整本遊記裡幾乎都沒有什麼斟酌開銷的地方,可以看出蒙田一行人根本無需費心於此:他不帶妻女,帶了一個弟弟(馬特科隆領主)和一班隨從;他出發時有埃斯蒂薩克結伴隨行,這位埃先生隨身又帶了五個人和一頭騾子,兩撥人一同組成了一個旅行團。就以旅途晚期在拉維拉的情況為例,蒙田一行人都能住得起當地一位領主的宮殿,“他們至少可以提供我看中的四間一套的寓所,要是我需要也可以拿下全幢。”

住下之後,前來拜見他的都是義大利的貴族,有的是當地的,有的是恰好住在一處慕名而來的,所謂物以類聚,大抵如是。

蒙田用人有方。他這位秘書不但寫作盡心,而且似乎還兼了鞍前馬後的護工一職。每寫到主人的健康狀況,他一律鉅細靡遺。

到羅馬第一天,他先是講述了蒙田對在街上見到許多法國人感到不滿,講述了在進關時遇到的小小麻煩,接著便細緻地描述起主人的健康來:腎移位,服用山扁豆瀉藥、威尼斯松脂和味道類似杏仁奶的三種飲料。一個月後,蒙田又遭遇了一次惡性腹絞痛,“排出許多沙子,後來又是一次大結石,硬而光滑,在尿道停留了五六個鐘點。”每寫到病症及治療時,他都打起十二分精神,一顆一顆地清點主人拉出來的結石,甚至聞聞吃完藥後排出的尿液的氣息,好像有意提醒未來的讀者:你們這些人不要無端仇富,蒙田大人有錢是不假,但他貴人貴恙也絕非鬧著玩的。

細讀這本遊記,不難發現“治病”是蒙田此行最主要的目的:腎結石和拉丁文一樣,在蒙田家都有淵源。茲事體大,未可輕視,遊記裡早早就出現了關於討論治病的記錄。

那時他們的車駕還沒出法國,就在埃佩爾奈,蒙田與耶穌會會士馬爾多納交談,後者談到了在當時風靡歐洲的水療浴場之一——比利時列日浴場——治病的經歷。那裡的水是要喝的,“療效跟加斯科涅的礦泉相似……他好幾次喝到全身出汗心跳,感到其藥力很強”,強到什麼程度呢?“青蛙等小動物往水裡一扔就死……在盛了這種水的杯子裡放一塊手帕,立刻就會發黃。”

以現在的觀念看,大約找死莫過於喝這種水了。可是,哪怕馬爾多納直言“未見得比原先更健康”,蒙田也聽得饒有興味,並囑他的秘書原原本本記錄下來。在這之後,蒙田一路探訪各種鄉野秘方,嚐遍了奇奇怪怪的礦泉草藥。他自己主筆後,對頭暈、放屁、肛門刺痛、拉什麼顏色的屎尿、排什麼造型的結石,記載之詳猶有過之。

不錯,他的確是拿著這些記錄一路求醫的,但從《隨筆》來看,蒙田與現代人的健康觀念大有不同。活在現代,誰沒有幾個“病友”,誰不認識個把信賴的醫生?一份份體檢報告把你往醫院裡送;可是在蒙田看來,人體熨帖於自然之理便是健康。他嘲諷醫生,認為他們就是一群把小恙炒成大病的行家,他們所謂的成功治療病例都是貪天之功為己有,在絕大多數情況下,病人都是自然地、或因其他不為人知的意外而痊癒。事實上人人皆健康,病本質上是想象的產物,是求了郎中之後擺脫不掉的夢魘。結石是人體的雜質,與健康無干,消去結石,就相當於擦掉一塊泥汙,露出底下光光淨淨的瓷瓶來。

如此,我們才能理解蒙田如何能明知自己有一肚子結石,還毫無顧忌地坐上馬背或鑽進馬車廂裡,在泥濘的道路上跋涉五六百天。他比三個世紀後的同胞馬塞爾·普魯斯特要幸運,後者只能躺在床上,在腦袋裡構造其記憶的旅程了。不過學界早有洞察,《追憶似水年華》大大受益於蒙田,因為普魯斯特構建“記憶”的方式,浮現出蒙田那種直接繼承了中世紀的思維。而且,普魯斯特對疾病的態度也與蒙田有不小的交集,他也覺得醫生無知而虛妄,而且沉湎在自己的那一套體系裡面;可是,對自己的身體,普魯斯特卻沒有蒙田那麼樂觀,畢生受到病患的折磨,他終究還是承認求醫是必要的。

身體裡的結石事關一人的生命,社會的結石則事關許多人的未來。眾所周知,素性溫和的蒙田對宗教狂熱忍無可忍。新教興起之後,法國是宗教戰爭的多發地,1571年前後他致仕回到波爾多,開始撰寫《隨筆》,次年就發生了聖巴託羅繆大屠殺。蒙田表面上嫻熟地吟哦那些“古之聖人”的語錄時,心裡未必如書面呈現的那麼平靜。十年之後,在羅馬,就在排出一粒“硬而光滑的大結石”後一個禮拜,他也去拜謁了時任教皇的格里高利十三世,這次謁見純出於一個虔敬的天主教徒的習慣,因為這位教皇以頑固守舊著稱,恨不能將胡格諾派斬盡殺絕,賓主之間不可能有什麼親切友好的交談。蒙田的秘書對儀式的記錄可謂詳盡:

教皇坐在房間的角落,他們走入房間一兩步後,不論是誰都一膝跪地,等待教堂給他祝福;教皇祝福後,他們站起,走到差不多房間一半的地方。……在半途上,他們再一次單膝跪地,接受第二次祝福。這樣做了後,他們朝著他走至鋪在他腳下七八尺長的一塊厚地毯前。在這塊地毯邊上,他們雙膝跪下。這時,介紹他們的大使單膝跪地,把教皇的長袍捲起放到他的右腳,腳穿一隻紅軟鞋,上面繡了個白十字。

接下去就是包括蒙田在內的謁見者逐一親吻教皇的腳尖——這種宗教需要信徒們付出多麼勞苦乃至偏執的心力!至於下文對教皇的評價也只可做純禮儀觀,如同一切元首聚會後釋出的新聞公告一樣美言不信:教皇“是個非常有風度的老人,身材中等,腰板挺直,面相威嚴,一綹雪白長鬚……這個年紀精神如此矍鑠更有何求,他不痛風、不腹絞痛、不胃痛,沒有任何依賴。他天性溫和,對世界大事並不熱衷,是個大建設者,他這方面在羅馬和其他地方享有特出的令譽……”蒙田內心未見得同意這些評價,不過,他也沒有因為難堪而抹掉中間那兩句話:秘書顯然拿主人當了教皇的鏡子,蒙田比格里高利小二十歲,教皇沒有的病他都佔全了。

就在這此謁見後不久,秘書便“辭走”了;蒙田拿過筆來,繼續例行公事地記下每到一個地點的名稱和行走的距離,對那裡的風物進行有話則長無話則短的記述。長話主要是記錄儀式過程、談話內容、身體狀況,短話是對自然景觀的簡評(如“很美麗”)。這種做法同樣與他源於中世紀的記憶習慣和對知識的認知有關:在他這裡,一個文字並非一種(事件、思考、議論、創作的)完成,一個封閉的房間,而是門、入口和起點,包含了一個個可以由讀者點開的連結;對他個人而言,這些連結也是幫助他保留記憶的記號。

旅途中的蒙田時而腎結石發作,時而腹痛,時而牙疼,時而頭暈眼花,大多數症狀都是採了各地的偏方而激發出來的。他不間斷地描述自己的一條條病況,給這份遊記留下一個個標籤,頗似他在隨筆裡不停地打擾塞涅卡、西塞羅、奧古斯丁、塔西佗、普魯塔克們的亡魂,讓他們的格言警句如同標籤分隔符一樣旁逸斜出。我們把這種廣博得不著邊際的引用行為託付給技術,託付給維基百科,然而對蒙田而言,記住這些引文,只是他平素養成的記憶習慣之順理成章的結果。而且,也只有透過建立一個個與其他文字(特別是那些古老的拉丁文字)相聯絡的文字所積累起來的知識,才是真正的知識。

在顛簸於旅途,無法長時間手捧書卷時,他新增引文的趣味依然時有可見:我們發現,蒙田對文藝復興盛期的義大利藝術——繪畫、雕塑、建築——似乎興趣不大,相反,他對在一根殘柱上發現一句古老的拉丁語銘文卻會賞玩半天。每路過一個墓地,他都會饒有興致地去尋找族徽和墓誌銘。他常常無視那些與他生活的年代距離較近的建築,反而對維羅納那裡的大競技場讚賞有加,也是因為那是羅馬帝國的遺存。

要讓“今之眾人”退回到蒙田心儀的古典共和時代是不現實的,好在還有古人的智慧,這些智慧,不管呈現以哪一種文字、哪一種載體,都隨時能在引用中復煥光芒。

寫《隨筆》的蒙田被認為是懷疑主義之集大成者,但他最深信不疑的便是智慧的不朽。在旅行結束後,蒙田續寫他的《隨筆》,而且段落越寫越長,可以說,這份遊記所增進、擴充的思考與記憶,對《隨筆》的完善厥功至偉。讓我們再一次回到他的健康觀上:《隨筆》裡的蒙田認為,身體與心智,兩者的結合才形成了健康:“身體在人之存在中很重要,那些想把身心兩大主體分開、使其互相隔絕的人都錯了。”所以,若說蒙田儼驂騑於路上,是為了緩解病痛,尋找或許有效的藥方,那麼寫《義大利之旅》,就是為了在治療身體、徹底享受生理閒暇的同時,不讓精神鬆懈下來。他用目觀,用心記,用筆寫,以此抵抗的與其說是病患,不如說是讓他焦躁不安的閒暇。

弗吉尼亞·伍爾夫說得不錯,對蒙田而言,書寫(比起泡溫泉)更是一個自我潔淨的行為,書寫就是健康,就是真理和快樂。

文章來源:經濟觀察報-書評增刊

圖片來源:圖蟲創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