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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李白》:故人入我夢中,是因為知道我在想念他週末讀詩

作者:由 萍子語兒聲 發表于 文學日期:2022-04-08

何以有羽翼中故人是指

撰文 | 三書

01

一陣涼風把他吹向天邊

《天末懷李白》

(唐)杜甫

涼風起天末,君子意如何?

鴻雁幾時到?江湖秋水多。

文章憎命達,魑魅喜人過。

應共冤魂語,投詩贈汨羅。

公元759年,已是秋天,杜甫和家人客居秦州。說好聽點叫棄官遠遊,實際情況是走投無路。秦州即今之甘肅天水,即使在今天,感覺仍是個很遠的地方,在唐代,那裡作為邊塞,更加荒僻。

一陣涼風,把他吹得更遠,吹向塞外之外,吹向天邊。風中的涼意,倏爾帶來李白,他問:“涼風起天末,君子意如何?”沒有音訊,只有風聲。多年前同遊梁宋再別東魯,記憶已如隔世,風把一切吹散,吹得遠而又遠。

風讓想要落腳的人,繼續漂泊。涼風中兀立,他喃喃寄語:“鴻雁幾時到?”什麼時候才能收到一封信?哪怕只有寥寥幾個字,為此,杜甫等了很多個秋天。

他已聽說李白在流放夜郎途中遇赦放還,此時大概在湖南瀟湘一帶。人生在世,路途多風波,“江湖秋水多”,江湖已是兇險,而秋水更深。一個人蠟燭般在風中獨行,或如一塊薄木板,漂浮在寰宇之水面。

“文章憎命達”,不可以“薄命遭忌”囫圇釋之,此中有寫作的大神秘,有天機存焉。發奮著書,文章憎命達,詩窮而後工……司馬遷,杜甫,歐陽修,古代作家們已覺察到這是一種宿命。命達之人不是不能成為作家,但少之又少,所謂人生不幸詩家幸,也許生活的踉蹌正是詩歌的踉蹌。

法國大作家福樓拜說過,藝術廣大已極,足以佔有一個人。文章憎命達,就是說,詩和藝術不叫你過普通人的日子,不允許你太安逸,它要你交出全部,而且很可能生前沒有任何回報,除了那些瞬間的狂喜。杜甫如果命達,如果沒有一生坎坷,又哪來這許多好詩,漢語文學中又哪有這樣的杜甫。

“魑魅喜人過”,這話可要當心。魑魅魍魎,原指山神鬼怪,喜伺人過失。杜甫同情李白的遭遇,此時設想其處境,忌才喜過的,有非人的魑魅,也許還有某些人,他們比鬼怪還壞。

末兩句無可奈何,“應共冤魂語,投詩贈汨羅”,與屈原冤魂共語,亦為太白招魂也。李白因永王璘事獲罪而流夜郎,杜甫相信他是被冤枉的。此時李白遇赦放還,回到湖南,應該在汨羅江邊,投詩以吊屈原,他們實在同病相憐。不說“吊”,而用“贈”,似乎屈原並沒有死,他的冤魂仍活在我們中間。

杜甫厚朴的性情,以及他對李白的殷憂,皆滲透於詩中的每個字。字句之外,更有多少生死悵望,為李白,也為他自己,有多少淚水無家可歸,但也只能隨風而逝。

《夢李白》:故人入我夢中,是因為知道我在想念他週末讀詩

南宋 梁楷《李白行吟圖》

02

故人入我夢

《夢李白·其一》

(唐)杜甫

死別已吞聲,生別常惻惻。

江南瘴癘地,逐客無訊息。

故人入我夢,明我長相憶。

恐非平生魂,路遠不可測。

魂來楓林青,魂返關塞黑。

君今在羅網,何以有羽翼?

落月滿屋樑,猶疑照顏色。

水深波浪闊,無使蛟龍得。

杜甫詩中這個夢,感覺如此明晰真實,讓我想起我的一個夢,夢見爺爺,十年過去,夢中情景仍歷歷在目。我和爺爺並不熟,他生活在另一個省,我們總共只見過三四次。考上大學那年,父親寫信回老家,收到三千元匯款,以為是大伯的心意,後來才得知那是爺爺多年攢下的錢。爺爺去世後不到一個月,我並沒有想他,不期然地,他入我夢中。好像在一道山澗邊,樹木蒼翠,溪水潺潺,我們並肩緩步,走了很久,爺爺一路上笑意盈盈。忽至某集市,土路兩旁搭著貨攤,爺爺叫我留在這裡,說著他就走了。我望著他的背影到前方路口,一轉就不見了。烈日下,人群熙攘,塵土飛揚,我忽然明白:爺爺不會再回來!猛醒,殘月在天,爺爺的笑眼猶在目前。爺爺在世時,我沒覺得他活在我的世界;爺爺去世時,我沒能回去參加葬禮,也沒覺得失去他。夢醒之後,才感到爺爺的真實,他是特意來夢中與我辭別,而這一別,或許就是永別。

杜甫做這個夢的時間,比《天末懷李白》要早,他也在秦州,因為僻遠,訊息阻隔,當時還不知道李白在半年前已經遇赦。也許是心靈感應,就像他在詩中寫:“故人入我夢,明我長相憶”,李白知道他一直在憂慮自己,所以特來夢中告知。果然沒幾天,杜甫就聽到放還的訊息。

“死別已吞聲,生別常惻惻”,誰都會被這樣的詩句擊中,因為它說出了普世的真理。死別,無論什麼聲音,華彩的,淒厲的,全都嘎然而止,只剩下沉默,永久的沉默。生別,也許還不死心,還抱有相見或重來的希望,天時人事卻日漸渺茫,希望之虛妄如同絕望,而畢竟人還活著,所以絕望之虛妄又如希望,如此糾結,怎能不常惻惻?

“江南瘴癘地,逐客無訊息”,李白被流放夜郎,即今貴州省桐梓縣境內,當時所有人聽到“夜郎”這個詞,已如同李白即將赴死,彷彿他已經提前從世上被抹去。南方山林溼熱蒸鬱之氣,就是瘴氣,瘴氣致人生病,就叫“瘴癧”。漢代賈誼為長沙王太傅,有鵩飛入房舍,這種鳥很像貓頭鷹,讓他感到很不祥。賈誼於是做《鵩鳥賦》,開頭敘其心跡:“誼即以謫居長沙,長沙卑溼,誼自傷悼,以為壽不得長”。古代凡謫居南方的北方人,對瘴氣都很畏懼,因此更加深了流放的悲劇心理。

李白長流夜郎,已經快一年,不知是死是生?逐客無訊息,沒有訊息有時就是訊息,在擔憂的人看來,更像是沉沉的壞訊息。“故人入我夢,明我長相憶”,這兩句多麼善解人意,不說我夢見你,卻說是你主動來夢裡慰我相憶。詩至此都是敘寫夢前,下面入夢。

“恐非平生魂,路遠不可測。魂來楓林青,魂返關塞黑。”夢中相見猶驚,恐非平生魂,杜甫懷疑李白已死,不然道路險遠,何以得來?魂來魂返,楓林關塞,一青一黑,陰森森的荒野,不像在人間。“君今在羅網,何以有羽翼?”夢中不知是夢,乃自驚疑,問李白沒有羽翼,何以脫出羅網?

未及答,夢醒。天還沒亮,屋樑上滿是月光,似乎還看得見李白在那片光裡。“落月滿屋樑,猶疑照顏色”,實際還是在寫夢,夢尚未走遠,在落月的映照中依稀流連。宋代胡仔在《苕溪漁隱叢話》中,評“落月滿屋樑,猶疑照顏色”,說若是細細體會,此二句比丹青畫像更能傳李白英爽之神,百世之下,想見其風采。

這兩句並非空泛的浪漫,相反,是比現實更底蘊的真實。相信但凡做過類似的夢,乍醒都有同樣的體驗,醒是醒了,感覺那個你還在夢中,夢也沒有立刻幻滅,而是漸稀漸薄,沒入月光中,遁至窗簾後,附在牆壁上。有時夢會被鳥鳴啄走,有的則會留下,一直在那裡,只是不被看見,只要你回想,即刻就能被召喚出來。

“水深波浪闊,無使蛟龍得”,杜甫深知李白處境險惡,恐怕他遭遇不測,此時雖是醒後,也仍是對“猶疑照顏色”的李白之魂諄諄告誡。

這首詩寫的是懷李白嗎?是憶李白嗎?懷和憶都是醒時的意識活動,詩裡寫的分明是夢,所以叫《夢李白》。你也許會說做夢是因為日有所思,但其實夢比我們瞭解的遠為神秘,基本仍屬於一片未知的領域。莊周夢蝶,虛幻早已不是問題,真也是幻,幻也是真。這樣的夢境,正如明代鍾惺、譚元春在《唐詩歸》中所說:“無一字不真,無一字不幻”。

《夢李白》:故人入我夢中,是因為知道我在想念他週末讀詩

清 蘇六朋《太白醉酒圖》

03

月光似水憶起你

《同從弟南齋玩月憶山陰崔少府》

(唐)王昌齡

高臥南齋時,開帷月初吐。

清輝澹水木,演漾在窗戶。

苒苒幾盈虛,澄澄變今古。

美人清江畔,是夜越吟苦。

千里共如何,微風吹蘭杜。

詩題雖曰“同從弟南齋玩月”,詩卻不關從弟什麼事,“玩月”是關鍵詞。什麼是玩月?若不求甚解,可會意為賞月。“賞”本身就帶有玩的意思,但我們應知,完全相同的一個意思,祖先絕不會造出兩個詞,對於相近的意思,既造出兩個詞,它們的意思肯定有所差異。“玩”是什麼意思?我們今天通常所說的玩,比如小孩子一起玩,以前不叫“玩”,現在很多方言裡也不叫“玩”,叫“耍”。“玩”的本義在《說文》中釋為“弄也”,從玉,以手弄之的意思,後引申為玩賞、玩耍、戲弄、玩味等義項。這裡的玩月,比賞月更多了揣摩的味道。

一陣風,一個夢,一天好月,都好像冥冥中的信使,讓我們不期而遇。也許是月色,也許是寂寞,也許我憶你,是因為感覺你在憶我。誰知道月是什麼,風是什麼,誰知道你我又是什麼。

“高臥南齋時”,高臥是一個遠離塵囂的姿態,東晉謝安當年就曾屢違朝旨高臥東山。首句採用回憶的語氣,詩應是後來所寫,“開帷月初吐”,猶有當時的驚喜。昌齡隱居期間,高臥南齋,何夜無月,別的夜晚肯定也有好月,似水如銀,然獨於此夜玩月而憶崔少府,而成此詩。

詩中的月光是怎樣的呢?“清輝澹水木,演漾在窗戶”,月亮的清輝澹澹地灑在水上,流淌在樹間,就連窗戶跟前,也有月光演漾。這兩句細膩而準確地寫出了詩人對月光的新鮮感知,也有“玩月”的味道。

高人對月,總不免發盈虛古今之嘆。“苒苒幾盈虛,澄澄變今古”,時光荏苒,月亮圓了又缺,缺了又圓,只消幾度盈虛,月光澄明依舊,人世卻變了今古。昌齡在此起滄桑之感,月亮永在,人生幾何。如果月亮是那個月亮,也許人也還是那些人。不然我們怎麼還能讀詩,還能在詩中看到昌齡的月亮?

“美人清江畔,是夜越吟苦”,古詩中的“美人”可以指自己思慕之人,在此當然就是崔少府。少府是九卿之一,次於縣令,昌齡的朋友崔國輔進士及第後,任山陰(浙江紹興)縣尉。昌齡遙憶崔少府,這樣的月夜,他想必在清江畔思鄉而苦吟吧。“越吟”出自《史記》中莊舄越吟的典故,意即身在異鄉之人即使飛黃騰達,仍不免眷戀家鄉而用方言歌唱,尤其當他在病中,尤其當此如水的月光。

“千里共如何,微風吹蘭杜”,相距千里,同在月下,可以天涯比鄰,也可以遙不可及。共飲一江水,共望一輪月,相連而不得相見,也只有寄情於江水,悵嘆於明月。微風輕拂,雖不能採杜若,蘭杜的幽香,已被回憶捕獲。

不要問昌齡之思,崔少府知不知道,他怎會不知道?讀了這首詩,他們還會重返那個月夜,月光還將演漾在心上,微風也會一直吹在詩行,飄散出蘭杜的芬芳。

撰文 | 三書

編輯 | 劉亞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