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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未了|出D城記

作者:由 齊魯壹點 發表于 文學日期:2022-08-14

小子何不學詩乎

青未了|出D城記

1

那一天我們終於出發了,我們的車,一路穿越了數不清的山峰和隧道。最終,連六月裡的落日和晚霞也快與我們告別了。

我坐在夕亭的車上,正離開這個漂泊了五年的異鄉城市,前往D城那個我們曾經無比熟悉的地方。我的手上是一張有些發黃的老照片。這是夕亭遞給我的。我看了一下,笑著問他,照片是哪裡找來的,可夕亭並沒有回答我。

照片裡,我和夕亭站在乾涸的河床上,河床上長滿了荒草,荒草中還有一隻細長腿的鳥隱沒其間。而我們的身背後,是遼闊的天和水。

我們的中間,還站著一個面貌清秀的女孩兒,她單手叉腰,腿細細的,長髮直直的。她的眼睛眯著,是因為被那天的陽光照得有點睜不開,但臉上都是笑意。那是一個早晨,霧氣還沒有散盡,霧氣與暖黃色的陽光交錯著,有了一種雲蒸霞蔚的虛幻感覺。

那是我們三個人的小時候,那條河就在紀紅姑姑家村北,照片上的紀紅,還是從前的樣子,沒有長大。照片的背面上有一行字,字跡也寫得清秀 :

“不知怎麼那麼迷戀那條河,像是去赴一場又一場的約會。”

那是紀紅的字跡。我想起,那時的她是個多麼愛笑的人啊。

而我們的車,也正沿著一條河向前走,向前走。我們正在無限的接近著目的地。

夕亭看我盯著那張照片發呆,於是開口問我:辛湖,你還記不記得那時候,咱倆給紀紅起的那個外號,叫她紀小藍。

我笑了,回答說:怎麼會不記得呢。

紀小藍當然不是紀曉嵐。因為,我們是說她好像草叢中的那隻細長腿的藍腳鰹鳥,總喜歡往河邊跑。

沒想到在很多年後,再一次看到了這張照片,又想起了她少年時和我們朝夕共處的最初的日子。而在六月的這個季節,那時候,我們也總是行影不離的,每天都是如此雷同,卻又充滿了單純的魅力。

而夕亭和我,現在正走在迴歸D城的路上。這個季節,路旁的村落裡,道路的兩側,又盛開著雪白的蘋果花,以至於當我再次回想起來這些情景的時候,有了一種迷幻感,連滿樹的蘋果花,都變成了雜亂蒼白的碎片,隨風漫舞,如雨落下。

2

D城很小,兜兜轉轉的,總是聚了散,散了聚。三個人時斷時續的做同學,忽然的就長大了。

在學校裡,我從來不和紀紅說話。紀紅問我:辛湖,你現在為什麼不愛和我說話了?

我說:不為什麼,這是學校,我和你說多了,你就不怕別人說瞎話?

“好,這是你說的。”她氣嘟嘟地回答。

我把紀紅得罪了,所以她也不再和我說話。明明從小熟悉的兩個人,就忽然的像是陌生了。

雖然不和她說話,可我還是會遠遠的望著她。自習課累了時,我把頭趴在桌子上裝睡,就可以看到紀紅停留在我眼前斜向60度角內,中間是長長的過道,像一萬年前的銀河。過道的那一邊,紀紅永遠的扎著馬尾,馬尾的下面,是她細細的脖頸。

紀紅玩著圓珠筆的那隻小手很好看。那隻筆在她手裡轉啊轉的,像是被她施過了魔法。我發現,長大了的紀紅,不再像藍腳鳥了。她圓潤,潔白,更像是月亮。她閃爍著淡淡的青輝,像夜晚裡飄過來的花香,能讓天地間一片寂寥,能讓人心裡充滿憂傷。她的頭髮不再是直直的垂著,一直都是扎馬尾,從來沒變過。

在四月的春天裡,紀紅騎著單車在小巷子裡穿過,微風揚起柳條,那些嫩綠的枝條就輕輕地從她身上劃過。

她路過我身邊,停下來問我:辛湖,夕亭你們還想去河邊玩嗎?

我搖頭,回答她:那裡有什麼好玩的,什麼也沒有。

“那你們做什麼?”

“當然是去踢球了。”

一問一答的,就把話聊死了。忽然間兩個人沒了話題,場面尷尬。我努力地再想找個話題挽回,於是就問她:現在為什麼不把頭髮披散下來了,那多好看。

她回答:春天裡的風大,吹得亂亂的,夕亭說像一個瘋子。

我說:你還真聽話。

紀紅說:你這人現在可真討厭,連夕亭都比你會說話。

我聽了心裡悻悻的,紀紅氣嘟嘟地騎車又走了。

終於快畢業了,三個人又分到一起去實習。實習期將盡了,公司裡搞衛生,紀紅分工去禮堂擦玻璃。

卸窗簾時,一不小心她的身子被窗簾帶著斜摔下來,連人帶著簾子正摔在夕亭的懷裡。夕亭一把抱了個滿懷,卻一直抱著也不鬆手,大家在一邊吼吼地起鬨,說不捨得鬆手就直接抱回家娶了。夕亭聽了就盯著紀紅笑,紀紅在夕亭懷裡紅著臉使勁地掙脫。

我遠遠地望著,頓時滿臉通紅,卻被她看到了表情。

在走廊裡,夕亭對我詭笑著說:喂,你是不是喜歡她?

原來夕亭也看到了。

我不知為何就發怒了,對著夕亭吼:你快給我滾一邊去。

夕亭愣愣地不明白我為何翻臉,臉上無比尷尬。他對我說:

“這麼不識逗,就開個玩笑,你至於嗎。”

接下來,畢業,工作。

幾年後,我和夕亭一直也沒有正式的女朋友,紀紅也沒有正式的男朋友。

有一次夕亭的媽試探地問我:辛湖啊,你們哥兒倆也老大不小了,怎麼也沒個女朋友,

不是有一個小時候和夕亭你們總在一起玩的那個丫頭,看著挺好的啊,你們倆不管誰的,也沒想追追她嗎?

我一臉認真地告訴夕亭的媽媽說:您老快放心吧,紀紅那就是未來您家的兒媳婦。您就別操心了,到時候水到渠成,夕亭直接就把兒媳婦給您領回來了。

夕亭的媽媽聽了,臉上笑成了花朵。

然後又一臉關心地問我:辛湖啊,那你呢?

我說:D城太小了,這裡哪是我施展才華的地方啊,我準備去B城那種大地方闖蕩一下。

夕亭的媽媽轉頭對著夕亭說:你看人家辛湖多有志向。

夕亭的臉上也帶著笑,先使勁的給我一拳頭,一邊對他媽說,您別聽這小子瞎說。一邊使勁摟著我就出了門。

3

傍晚時分,我們的車已穿越了滿是玉米田的高地,玉米們正在蓬勃著生長,而我們也逐漸遠離了大河,奔向了山嶽地帶。天空卻變得迷茫了,連我們頭頂的空氣也開始變得稀薄凜冽起來。夕亭打開了車窗, 最後的一抹落霞映在他的臉上,彷彿是在寫著一篇緋紅的童話。我們在一路追著落霞,好像是要追趕之前緩慢的時光。

一晃我離開D城已經五年了。我沒想到夕亭會來B城找我。這是我們一次意外的重聚。我們失散的有點久了。

車窗一直開著,在霞光和晚風裡,夕亭他好像有心事。他遞過來一隻煙,於是,我們開始抽菸。

煙火在我們的手中明暗,我忽然想到了一個話題。

我說:夕亭,你還記不記得我走的那一天,咱們讓紀紅抽菸的事?

夕亭說:你還說呢,那天你到是走了,害得她回來吐了一整天。

我們又想起了我離開D城的那個傍晚,天邊也是有如現在一樣的落霞。我們三個人,就坐在離車站不遠的大排檔。長椅的側邊,是長長的欄杆,長長的欄杆下面,是武烈河水在嘩嘩的流淌。夜色裡的燈光水影,把記憶也虛幻成一片。

大排檔裡都是喝著啤酒吃著燒烤的人們。他們是快樂的,因為他們臉上都溢滿幸福的光。我想,也許這會兒我們在別人眼裡,也是幸福的吧,因為眼前的紀紅是那麼的美好,她就安安靜靜的坐在我和夕亭的對面,我都能聞到她的髮香在夏夜裡遊蕩。

別人並不知道的是,我再有幾個小時,就要離開D城了。

“你說你為啥要走呢, 這裡不是挺好嗎?我過去一直以為你小子是在說著玩的。”

夕亭一臉的不捨和惋惜。我也不知夕亭說這句話是在勸我還是在為我嘆息。

我說:早就想走了,在D城都快壓抑死了,正好那邊有人介紹了一份工作,我去試試。

我至少得先去散散心,見見世面。

夕亭半開玩笑的說:就說你小子吧,心是比天高。

我笑了笑,忽然覺得有些難過。我沒有看他,而是把眼光望向遠處川流的街道。街道上都是忙忙碌碌的人們,我不知道他們活著都在忙著些什麼。

紀紅的情緒也有點低落,她沉默了一會,還是帶著輕鬆的口氣問我:

“你不會真的不回來了吧?”

我就看著她笑,回答她:哪能呢。我混不下去不就會回來了?

夕亭插一句:你小子這話說的,你是讓我們倆盼你回來還是不盼著你回來呢?你這是兩頭堵啊。

既然是別離,一定是要喝酒的。於是,我們就要了很多瓶燕京。

紀紅確實不會喝,雖然她喝的很努力,但是她還是會頭很暈,後來她果真吐了。她蹲在樹坑旁吐的直不起腰,帶著哭腔地說:你們真討厭,我覺得我好像一下子就變壞了,都是被你倆教的。

我們都已帶了微醺,夕亭就扶起她,我在一旁笑她:既然你說學壞了,要不抽只煙往下壓壓。

我們不再喝酒了,改了坐在椅子上和夕亭開始抽菸。紀紅在一旁說:

“夕亭,你給我一根。”

夕亭看著紀紅問:你還真聽他的,你真抽啊?

紀紅點頭伸著手要,我和夕亭一起看著紀紅笑,紀紅一臉不在乎。

“笑什麼?既然已經學壞了,今天索性就陪你們倆再壞點。”

夕亭為她點菸,她叼著煙就問我們,她像不像個壞女人。菸草的香氣讓她的心輕鬆了許多,我們笑眼朦朧的看眼前的這個女人,告訴她說:

“很像。一看就是那種壞到男人看一眼都很喜歡的壞女人。”

她確實喝多了,聽到了我們的話,就扶在欄杆上使勁的笑。長長的欄杆下面,是河水在嘩嘩的流淌。在河水的前面,是夏夜裡蓊鬱的羅漢山。

我忽然想對著羅漢許個心願:假如下一秒,河中心的那隻野鴨子朝我游過來,那。。。。我想看看能不能應驗。

但紀紅卻正對著河水一邊笑,一邊使勁的喊:辛湖…… 我討厭你………

她的喊聲驚飛了河裡的野鴨,它們一大群的撲稜稜的都衝上了天空。

我放棄了,和他們一起笑。我們三個人都溶在這燈光水影裡,虛幻成一片。

……。。。。

時間到了,車要開動了,我們該告別了。

我把臉貼在車窗上最後朝他們招手,然後,我聽到列車轟隆轟隆的在啟動了。我忽然不知不覺的有點想落淚。我於是裝作望著天,卻看到那晚的天空深邃,黑得望不到邊際。

最後那一瞬,我看到車窗外面,紀紅的馬尾像瀑布一樣散開著,還帶著一折彎曲,她臉上淡淡的笑容,都凝固在車窗上。

4

天完全暗下來了。我們車也陷入了黑暗裡,它在黑暗中不停的前行。

夕亭打開了車燈,想努力的看清道路。遠方,群山卻像是魔鬼張開的牙齒要吞噬我們。

我們在繼續趕路。夜半時分,我們的車終於登上了最後的那座高山。過了這座高山,D城就離我們近了。

夕亭像是在路上尋找什麼。終於,他把車停在了路邊一側的坡地之上。我豎起上衣的衣領,不安地望了望車外的路。

“怎麼了?為什麼停下了?”

我轉過臉來問夕亭。夕亭的臉上有著奔波的疲憊,但更多的是掩飾不住的興奮之色。

“今天不走了。明天一早再走,我們就在這裡休息。正好我們可以安靜地聊聊天。”

“這荒山野嶺的,你真想的出。”

我將整個身子埋進車座內 ,又伸了伸腿。我說:那也好,現在你可以說了吧,到底是什麼原因,你一定要讓我和你一起回D城。這一路你也不說清楚。這五年裡,都發生了什麼,為什麼你們一點音訊都沒有。我回家的時候,發現連紀紅的家都沒了,那一片全拆了。我也找過你,可你媽說你出了遠門,去哪裡了也不說清楚。你們竟然也都不在D城。這麼小的D城,奇怪的是竟然還沒人知道你們去了哪裡。

“紀紅她家搬家了。你當然找不到。”夕亭只是語氣平和的淡淡的回了一句。

“那你呢,去了哪裡?”

“一個你想不到的地方。”

“還挺神秘。”

“那紀紅現在好嗎?”

“不太好。”夕亭的臉色變得陰鬱起來。

“紀紅怎麼了?”

“我也不太清楚,是她媽媽說,她得了抑鬱症,還自殺過一次,幸好被發現的早,所以才救過來。”

“為什麼啊,她小時候,那麼愛笑的一個人,怎麼會得這種病?”

夕亭搖了搖頭又嘆口氣 。

“現在我終於可以告訴你,這五年裡發生的一些事,一會兒你就慢慢的當故事聽。”

“別賣關子,到底出了什麼事?”

夕亭摸出煙來,先給我一支,點燃,然後自已又慢慢地點火。他長長的吐出一口煙氣,才慢慢的開口說:

“其實,你走後的第一年,紀紅家就搬家了。搬家那天,本來大家都挺高興的。可後來,出了點小事。”

“怎麼了?”

“本來也不算什麼,那天因為放鞭炮,不小心炸到了別人家的車子,其實也並不嚴重,結果對方不依不饒的,最後我們雙方還動了手,對方那個帶頭的叫彬子,不過那天咱們這邊還佔了上風,把那幫孫子打得抱頭鼠竄的,打架咱們沒吃過虧。”

夕亭的臉上終於帶了一抹笑意。我也笑了。

“這個我信。至少你過去在你師父那學了好幾年,也不是白練的。”

“但那不是最後的結尾。從那以後,彬子那孫子就天天找茬騷擾紀紅,紀紅害怕,所以沒辦法我就每天上下班都跟著她。就那麼一跟就跟了幾個月。那其實是我人生裡最快樂的時光。有一天,紀紅對我說,為了感謝我,她願意答應為我做一件事,於是我就說,那咱們倆人去就看電影吧。”

夕亭的臉上終於煥發了光輝,他告訴我說,那天,那一場電影,那個夜晚,是他人生裡最幸福的時光。那是在那次打架的三個月之後,那天晚上是個周未,夕亭在群眾電影院內和紀紅一起去看電影,那天散場時人頭攢動,他只覺得小腹一瞬冰涼,血就滲了出來。他打架的功夫一點也沒用上。他甚至都沒看清捅自已的對方的臉,但他卻看到了在遠處冷笑的彬子。

他也並沒有聲張,只捂著小腹一步一步向前走,最後倒在街上。

他還記得那晚,街上的霓虹是那樣的燦爛,滿街都是夏夜裡不願睡去的人們,他躺在地上,望著俯在他身邊的那個扎著馬尾的心愛女孩兒,為他哭得梨花帶雨,他卻笑得很燦爛。他一點也沒覺得疼,他用另一隻手拉住她,對她說,這一刀我為你挨的很值。

“後來等我養好了。我還是還了彬子一刀。那一刀,換了三年的時間。”

故事講完了,夕亭終於長長的吁了一口氣。他臉上的光輝也漸漸的暗淡下去,轉頭朝著我無奈的笑了笑。

“我後來也特別後悔,那一時的魯莽。”

我聽得目瞪口呆,說道:“這事,你怎麼辦的這麼傻。”

“可我不這麼辦,那小子總會騷擾紀紅,我必須讓他長長記性。”

夕亭又接上一根菸,又遞給我一根。他沉默了一會,自已笑了笑,看著我說道:

“這就是你為什麼找不到我的原因了。”

夜深了,起風了。山頂的風很大,像是魔鬼的嘶吼,想將世界拖入夜的黑洞。我們在漆黑的山頂上向下望去,遠處山下的點點燈火也已熄滅。而山上的兩個男人,也抽光了他們兜裡所有的煙。

世界終於陷入了沉寂。

5

清晨,我們在車中醒來了。

又是新的一天,我們從車裡爬出來,使勁地伸了伸懶腰,跺了跺腳,就並排站在山頂上撒尿。

清晨的太陽剛剛出來,光芒四射。照在前方的遠山之上,山腳下是一條大河蜿蜒而過,也被陽光照得光亮一片。山頂的風景很好,而我們的腳下,有一條從山頂綿延到山下的小路,山下的村莊在清晨裡也靜謐安祥。

昨晚天黑沒發現,原來山坳裡還有個村落。

我說:夕亭,你看這個村子好美啊,那片是蘋果花嗎?花開的真美。

夕亭卻指著旁邊的另一片林子問我:

“那你知道那是什麼樹嗎?”

我搖頭。

“桲欏樹。”

夕亭又指向了深山坳裡的那片開滿蘋果花的紅磚村落,接著問我:

“那你知道山下的的那個村子叫什麼名字嗎?”

我依舊搖頭。

“桲欏樹村。”夕亭接著告訴我。

“這村好奇怪的名字。”我問夕亭:“你怎麼會知道這個地方叫桲欏樹村?”

夕亭說:因為昨晚的故事,我只和你講了一半。

我說:對啊,那紀紅呢,紀紅到底去哪裡了?

6

我們兩個人站在清晨的山崗之上,對著山下的村落,夕亭告訴了我後面的故事:

“我在裡面天天的盼著出來,我每天都想著紀紅,想得我快要想瘋了。我也後悔過,那是些難熬的日日夜夜啊,幸好我在裡面遇到了一個大哥,他在不停地開導我,他說,兄弟,不要灰心,等你出來了,咱們重頭再來,你就跟著大哥,一定能混出個人模狗樣來。後來他先出去了,臨走時對我說,兄弟,哥哥在外面等你。後來我終於也出來了,卻發現,外面等我的那個人,並不是紀紅,卻是我在裡面認識的大哥。

我一時覺得萬念俱灰,但是我不死心。於是,那大哥說容我再想想,他把車留給了我,自已回蒙古了。我自已想了三天,決定去紀紅家門口去等她。我想,也許是紀紅不知道我出來了。

我在紀紅家門口等了三天,也沒有看到紀紅。只看到她的爸爸媽媽進進出出。

後來我終於忍不住了,就攔住了剛出門的紀紅的媽媽。紀紅的媽媽看了我一會,顯然是認出我來了。後來,她媽媽哭了,對我說,孩子,你還是回家吧。紀紅不在家裡住了,你也等不到。

我不死心,也不信,就又站在他家樓下等了三天。

後來紀紅的爸爸出來了,她爸爸對我說,孩子,你走吧,別在這等了,紀紅真的不在家,因為你的這件事,她得了病,是很嚴重的抑鬱症,還自殺過,在醫院裡住了很久,這病很難治好,她現在也不能工作了,後來醫生說最好換換環境,去找個安靜的地方靜養。

我就問他,紀紅去哪裡養病了,我想去看看她。

紀紅爸爸說,紀紅的狀態一直也不怎麼好,你最好不要去打擾她。我也不會告訴你她在哪裡的,過去的事就過了吧,這事就當我家紀紅對不住你。

但是我還不走,就和紀紅爸爸說,您告訴我她在哪裡,我就只看她一眼就走。

紀紅的爸爸直搖頭,後來他回去又出來,就遞給了我一個信封,我開啟看,信封裡只裝著兩張照片。一張是我們三個人小時候在她姑姑家的北邊的那條河邊照的,另一張卻是一張風景照 ,那是在一個山崗上照的,照片上沒有人,只有山崗之下,開著蘋果花的一片村莊。

她爸爸說,這是紀紅走時留下來的,說也許會有一天,一個人會來取的。我也擰不過你,不管那個人是不是你,既然你來了,我就給你吧。就算是給你留個念想吧。

我拿著紀紅爸爸給我的照片回家,又想了三天。後來的一個晚上,我做了一個夢,我夢見我們又回到了小時侯,我們兩個人和紀紅去她姑姑家玩。

我想起了紀紅小時候寫的那篇作文:

“小時候常住在姑姑家,每天清晨,我都在黃鸝和布穀鳥的叫聲中醒來。村子的周圍樹木鮮綠,到六月時,蘋果樹就會開花了。我的姑姑守著村子裡的那口老窯,那是爺爺留下的,她為鄉親們製作生活器具,大到儲水臧米的陶罐,小到吃飯的碗碟。姑姑閒下來時,也會帶我去看村北的那條大河,那裡總有一種長著細長腿的鳥出沒其中,它的腳是藍色的,姑姑告訴我說,那是藍腳鰹鳥,那種藍鳥,後來我在別處再也再沒見過,它也隨著我的童年一起消失了。只是村北的那條河,我還是那麼的迷戀,就像是去赴了一場又一場的約會。”

我忽然意識到,也許紀紅現在就住在她的姑姑家。

可我真的特別的後悔,沒有記住,當初紀紅說的她姑姑住的那個村子的名字,印象裡好像叫什麼羅村,於是我問了許多人,有沒有一個叫羅家村的村子。結果沒有人知道,我查地圖,也沒有這個名字。後來我就想到了一個辦法,我想到了這條河,我就沿著這條河找,一定能找到,幸好有這輛車,我在這條河的上下游來回的尋找,還是一愁莫展。

終於有一天,我把車開上了這個山頂,我就站在這裡撒尿。我抬起頭來,我樂了。皇天不負有心人啊,我發現了山坳裡的這個村落,我站的位置竟然是和那張照片上的位置是一致的。

我當時在想,紀紅一定就是站在這裡拍下的那張照片,後來我在這裡遇到了一個正要下山的老鄉,問這裡有沒有一個叫羅村的地方,那個老鄉告訴我說,羅家村沒聽說過,但山下的這個村叫南桲欏樹村。我忽然就想到了,一定是這個村子,因為那時侯紀紅還小呢,她怎麼會寫桲欏這兩個字,這一定是她姑姑住的那個村子。”

“那你找到她了嗎?”我急切的問。

夕亭卻對我搖了搖頭。

“為什麼。她不那裡嗎?”

夕亭接著搖搖頭。

“為什麼?難道不是這裡?”

“因為我根本就沒有去找。”夕亭平靜的回答。

“為什麼?!”

“那天,我在這裡站在很久,也哭了很久。我終於找到紀紅在哪裡了,本來我以為我會開心的。但是我發現,我並沒有。所以那天我就坐在這裡,想了很久,後來到太陽就要落山了,我也沒有下山,然後我決定了一個決定。”

“什麼決定?”

“去找你。”

7

夕亭把信封裡的兩張照片都交給了我。

我看到第二張照片上,果然是山下村落。照片的背面,還是紀紅熟悉纖秀的字跡:

“如果,有一天,你還想讓一切回到從前的秩序裡,那就來這裡吧,這裡的夏天還算清涼,六月時院子裡蘋果花就會開花了,有陽光的天氣也會越來越多。我還想領你去看河,去看藍腳鳥,它在那裡還會出沒,希望我們不要再錯過了這個季節。”

我對夕亭說:你是想讓我陪你一起去找紀紅是嗎,那你為什麼不早說。那咱們現在就去。你別聽她媽媽的, 既然我們都知道她在哪裡了。

夕亭搖了搖頭,忽然摟住了我的肩膀。他側過臉來看著我,然後豁達的笑了,笑的很燦爛的樣子。

他長長吁了一口氣說道:辛湖,我想通了,也許我們的人生真的該做一次了結了。

“你什麼意思?”

我不解的看著夕亭。

“我想,我也要離開D城了,你就替我去看看紀紅吧。我這輩子也就這樣了。我也不想再拖累別人了。”

“夕亭,你說什麼呢,紀紅不是那樣的人,她一定在等你。要不你在這裡等我,我去看看能不能找到她。然後,我們就一起接她回D城去。咱們重頭再來,總會有辦法的。”

夕亭淡淡的笑了笑,望著山下的村落,幽幽的說道:

“有些事假如能等的話,我早就等到了。”

“你別灰心啊,你過去不是這樣的人。”我著急地想勸他。

“你也不用勸我了,我已決定了。我們今天就此一別,真不知何時能再見了。我要沿著這條路,繼續往北開去內蒙了,這是我朋友的車,我也要把車給他還回去,所以我也不打算回來了。”

“他到底是什麼人啊,能比紀紅還重要?”

“不能那麼比,就是在裡面認識的。他也很慘,你也不要把他想成壞人,有些人做一些事總是迫不得已,他是一個很講義氣的哥們兒。”

“那你們有什麼打算?”

“他說,我們準備一起在內蒙餵羊,讓我和他一起幹,很掙錢,也自由。”

“可紀紅在等你啊。”

“你替我告訴紀紅,我很好,讓她好好養病,大家的緣份盡了,我也不再回來了。”

“為什麼讓我去告訴她,要走,你就你先自已去告訴她。”

“兄弟,別說那麼任性的話了。”

夕亭又淡淡的笑了笑,拍了拍我,然後伸進兜裡摸了半天,終於從他的錢包裡摸出一片紙遞給我。那片紙已磨損的很久了。這是一張很薄的作業紙,摺疊處,已經快要斷開了。

“這又是什麼?”

他努努嘴,讓我接過去看。

我接過來開啟看,那紙的最上面,有一個標題,上面寫著:《討厭的辛湖》,是那是紀紅纖秀的字型。

“哪來的?”

“當年從她作業本上撕下來的。”

“這不是小孩子的東西嗎。那是她胡寫的。”

我看完尷尬地笑笑,還給夕亭,不知該說什麼好。

夕亭接過來,把手舉得高高的,高過了頭,一鬆手把這張薄紙片丟在了身後,那張薄紙經不住風力,在半空中就四散的分離了。

“好了,我該說的我都已經說完了。我對你也沒有可隱瞞的事情了,這裡的一切都結束了。”

夕亭看著我,一臉認真的說:哥們兒,我走啦,紀紅就交給你了,這回是該我坦坦蕩蕩無牽無掛的離開D城了。

他拉開了車門上車,啟動。車的發動機在轟鳴,他坐在車裡也不回頭和我告別,只是將手伸出了窗外,向我擺了擺。車越去越遠了。

我站在道邊對著他喊:夕亭,那你等我,我一定幫你把她找回來。

8

那天,我一個人站在山頂上哭了,我也哭了很久,我想到,我好像很久都沒有哭過了。我不知道我是為自已哭的,還是為我的朋友哭的。

後來,我擦乾了眼淚,我開始下山了, 朝著陽光指引的方向,沿著那條夕亭指給我的崎嶇小路,去往那個村落。

那是紀紅的姑姑家,就在那條大河之下。

我又想起了我們三個人少年時的那個夏天,我們就在遠處的那條河的河床邊跑著,跑著,那時候我們是多麼的開心啊,紀紅是那麼愛笑,我們一路驚飛了河灘上的那隻藍腳鳥,它衝向遠方的天空。我們在河床上看著它遠去,一起背誦著紀紅最喜歡的那首詩。

我又開始一路大聲的念起來:

去什麼地方呢?這麼晚了,

美麗的火車,孤獨的火車,

悽苦是你汽笛的聲音,

令人記起了很多事情。

為什麼我不該揮手舞手巾呢?

乘客多少都跟我有親。

去吧,但願你一路平安,

橋都堅固,隧道都光明。

——《火車》 塔朗吉(土耳其)

作者簡介

安世音,筆名心湖積雪,河北承德市人,現定居北京市。建築高階工程師,60後,愛旅行的天蠍座,文學愛好者。舊日偶有感懷,集結文字,發於紙媒報刊 ,皆曇花一現,不足掛齒。現僅以文字粉飾生活,聊以自慰。

青未了|出D城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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