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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文化所稀缺的品性

作者:由 文化學者黎荔 發表于 文學日期:2022-08-25

儒者之豪邁主要講什麼

作者:黎荔

我們文化所稀缺的品性

中國人天性內斂,性格謙遜,不善張揚,奔放不羈是我們文化中所稀缺的一種品性。

在中國文化中,儒家長期佔據社會主流思想的統治地位,與此相應的是,儒家的人格理想與行為方式也已經成為中國人的文化基因。儒家的人格理想是聖人,不過聖人基本上做不到,就退而求其次主張做君子。儒家對君子的要求很多,但君子的行為方式卻只有一條,就是“中庸之道”。“中庸之道”培養出的君子應該是這樣的:性格上溫柔敦厚;行為上循規蹈矩;言行必符合儒家仁義禮智信的規範,不敢越雷池半步。儒生們不張狂、不偏激,如同河灘上的鵝卵石無稜無角、光滑順暢。在這種“中庸人格”規訓之下,不可放縱自我,不可標新立異,否則就是異端,而中國文化對異端從來都是口誅筆伐一棍子打死的。因此,幾千年來中國人的人性發展之中,缺乏千姿百態的活潑生機,少見靈魂自由、狂放不羈的狂人與奇士。

魏晉時代是人性覺醒的時代,更是牛人遍地的時代,劉伶裸體醉酒,禰衡擊鼓罵曹,阮籍窮途慟哭而返,嵇康臨刑一曲《廣陵散》從容就戮,還有與豬共飲的風流音樂家阮咸,葬禮上裸奔的高官王忱,以驢叫為王粲進行追悼會的曹丕……他們“越名教而任自然”,只為擺脫儒家名教的束縛,追求“禮豈為我設也”的狂狷人格與自由意志。大唐帝國是一個向世界敞開大門的開放的社會,偉大的時代賦予人們以非凡膽魄,讓盛唐中人活得極其張揚而熱烈。“天性野範”的武則天因馴馬之道深得唐太宗喜愛,憑藉的就是那份“野性張揚,桀驁不馴”,李白浪漫豪邁、恃才傲物,“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不走科舉考試之路,而夢想直上青雲,像振翅的大鵬那樣去遠征,他代表的正是大唐盛世的氣象。到了晚明時代,在陸九淵、王陽明心學的滋潤之下,中國文化也曾迎來過一個狂人輩出的階段,唐伯虎的迷之自信,徐文長的瘋狂顛放,李贄的狂放不羈,金聖嘆的標新立異,龔自珍的劍膽琴心,都是晚明以來資本主義萌芽與個性解放思潮的產物。而在王綱解紐、軍閥混戰的晚清民國時期,則湧現瞭如章太炎、黃侃、劉文典、陳獨秀等一批民國狂人,表現出一派“煙雲水氣”而又“風流自賞”的氣度,這一群在半殖民地、半封建的土壤上產生的極有韌性、絕無媚骨的優異之士,他們的吶喊使一個“無聲的中國”變為“有聲的中國”。在這其中,最突出、最傑出的代表,就是憤世嫉俗、特立獨行的魯迅,他在《狂人日記》中對“吃人的禮教”的聲討,是新文化運動中最有力的口號。

我們文化所稀缺的品性

雖然曾有過上述這幾個時代的狂人輩出,但總的來說,我們歷史上一直稀缺不馴與不羈的文化人格。在“中庸之道”的軌道上,中國人大多唯唯諾諾,不敢創新立異,不敢展露鋒芒,把藏鋒隱銳和光同塵的涵養功夫發揮到極致。一味衝謙自牧,容易變成晦黯枯涸,所以在中國人的內心深處,還隱藏著另外一種人格模式,那就是狂狷人格,雖然狂狷人格一直被打壓,但也有偶爾浮出水面之時。我覺得,我們之所以如此喜愛李白,就是因為他的人生和我們的人生沒有太大的懸殊,他體驗的情感我們也有所體會。他悲我們所悲,喜我們所喜。然而,李白這樣的狂人,他的喜和悲卻比我們常人的喜和悲要厲害得多、濃烈得多、狂放得多,所以我們的感情在他的詩歌當中得到一種擴充套件和釋放。李白的生命力從沒有被壓抑過,那麼野性、奔湧、蓬勃,李白根本是把詩當成“狂人日記”來寫的,他的愛、憎、求、愁,皆趨於極端,充滿了激情和張力。他是我們渴望成為而沒有成為的那個人,他替我們每一個人喊出了內心深處真實的所思所想所求。可惜,李太白不常有,產生了李白的那個時代,後世是很難複製的。唐帝國統一天下後,將遊牧文化融匯入農耕文化,將胡文化融匯於漢文化,將一股邊塞豪強俠爽之氣融匯於中原溫貞嫻雅之中,使得唐文化裡有一種“胡風”,一種豪爽剛健、無所顧忌的相容幷包之氣派,迥異於中原文化的溫良恭儉讓。李太白之所以千古稀缺,反映出唐朝的開放自由和後世禮教束縛之嚴。說到底,是禮教在塑造中國人的思想言行,只要禮教禁嚴,就不復有生命個體的豪放彪悍、無所顧忌。

現代中國知識分子的觀念與思想雖然煥然一新,然而精神人格依然與傳統士人一脈相承。蔡元培、胡適是溫雅而嚴肅的儒者,魯迅是極有韌性、絕無媚骨的特立獨行之士,周作人是亦正亦邪、集兩氣於一身的遊逸名士,林語堂年輕的時候與周氏兄弟走得很近,有狂狷一面,但到中年之後,也漸入知天樂命的隱者一路。相比於那些因為衝謙自牧、不免晦黯枯涸的歷史人物,我還是喜歡在時代的沉悶空氣下“大膽地說話,勇敢地進行,忘掉了一切利害,推開了古人,將自己的真心的話發表出來”的不羈之士,他們具備蔑視任何外在權威的自主意識和孤軍作戰的鬥爭韌性。這正是魯迅所極力推崇的“摩羅”戰士最珍貴的品格。

雖然一百年的近代史,孕育了一群以魯迅為代表的特立獨行之士,然而,從整個知識分子群體觀察,從傳統到現代的人格轉變並未歷史性地實現,各種形式的依附性依然嚴重存在。要懷有獨立自由之精神,至純至真之情懷,方能成就的那些非凡事業,至今還是缺少傳人。

我們文化所稀缺的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