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文學

畫論 | 清代時期――《畫說》(摘抄)(清)華翼綸

作者:由 墨客島 發表于 文學日期:2023-02-05

然煙靄天成,不勞於裝點什麼意思

華翼綸,字贊鄉,號遂秋,金匱(今江蘇無錫)人。著畫說荔雨軒詩集。同治七年(一八六八)有仿梅道人山水扇。作品收錄《墨林今話續編、海上墨林、清畫家史錄》。

畫論 | 清代時期――《畫說》(摘抄)(清)華翼綸

華翼綸 仿古山水 鏡框 水墨紙本

原文:

學有淵源,即畫何獨不然!餘法南宗,就餘所知者言之。餘生也晚,就餘所見者言之。摩詰、荊、關不可得,不必言矣。宋時盛稱李、範、郭,真郭未之見,見真營丘,其筆墨精神,迥出紙上,邱壑渾成,枝木極細而無刻畫之跡,瀟灑天成,令人有觀止之嘆。見真華原,格超筆老,枝木陰森,雲煙滃鬱,筆墨一點一斫,無不精蘊。董巨並稱,巨然未之見,見北苑,用筆古勁,設色渾厚,蒼莽橫逸之氣,溢於紙外,不可逼視。虎兒未之見,見大米、房山,大米雲氣蒸蔚,山勢濃厚,無筆墨痕。溼筆之中,間以乾筆破枝,一筆苴下,力可屈鐵。用筆如錐,用墨如飛。倏忽變幻而神氣仍是閒逸。房山枝本亦似米,而房屋、人物極細,山容峭拔而雄厚,蓋頂一筆圓勁而有意趣。元諸大家,皆見真本。子昂用墨大似北苑,子久用筆猶有一二古拙之處,墨薄如紗,筆軟如棉,若不用力而力在其中,全以神運,無一點矜能虛矯之氣。倪元鎮平淡天真,簡而厚,淡而有精彩,絕不經意,純乎天趣。王蒙沉鬱古拙,以印泥畫沙之筆,寫其胸中之邱壑,令

觀者如身遊其際,有不能遽出之勢。梅道人運筆如鐵,墨分五彩,古拙異常。其餘元人所見者,不可列舉。大抵非師董、巨,即法四家。

明畫所見更多,惟王孟端意趣超逸,抗衡元人痴翁,能守北苑。六如不畫南宗而有士大大氣。文、沈本家筆甚無趣味,惟法董、巨及元四家,能窺古人堂奧。其及門皆為師所掩,拘守矩度,故無出藍者。董思翁上追北苑,不屑與文、沈爭衡,用筆蒼茫,溼而不滯,厚而不俗,五百年來一人而已。

至於我國初諸老,王煙客直接大痴,元照畫法諸家,而於巨師尤為深詣,青綠前無古人。耕煙法南宗,筆墨精妙。惲南田以逸勝,吳漁山濃厚而氣疏,是得力於王蒙者。惲香山直追北苑,不染明人習氣。姜鶴澗近守倪迂,錢茶山、張洽、張篁村能接麓臺之傳。奚鐵生、方環山宗法大痴,王蓬心不失家法,皆為南宗的派。餘則不乏法南宗者,然恆不能自成家,故不悉數。惟王椒畦深得梅道人墨法,設色亦古豔。近則王鶴舟、玉璋及其孫鶴孫猶守南宗。餘友秦誼亭炳文能法南宗諸家,得其筆意。以餘所見,近人畫不下數百人,而無能知門徑、守宗派者,且皆為時師所囿,不能尚友古人。天下雖大,能畫者無幾人,世有知畫者,必不以餘言為狂惑也。

南北宗蹊逕不同,用筆亦大異,作畫者罔不知,而下筆時全無的派,其故在勾斫皴染,未明其意,愈失愈遠,是宜澄心靜氣以參之。畫法古人,而法古必先能鑑古,倘以贗本臨摹,泥其跡而遺其神矣。惟知古人用筆之妙,自然一望而知為何人筆,暗中摸索,

猶能識之,賞鑑精則心目與古人相契,一下筆便已神似,無庸摹仿也。取法乎上,僅得其中,今人日以時人為法,所以愈趨愈下。常見近時朱昂之仿董,張研樵仿文猶可言也,而從而和之者,乃竟以朱昂之、張研樵為法。其於所謂董、巨、元四家,目未常覩,耳未常聞,豈復有畫?其志但求以畫易錢,畫道日卑,鄙陋一至於此甚可嘆也!

畫分時代,一見可知,大抵愈古愈拙,愈古愈厚,漸近則漸巧薄矣。嘗見唐人佛像突出紙上,著色濃厚,致絹本已壞,而完處色仍如新。知古人精神遠過近人,此時代為之,不可強也。且古人恆思傳諸千百年,今人只求悅庸人之耳目,其命意亦有不同者。宋畫易辨,其用意構思,斷非後人所能及,用筆精微神妙,巨眼自能識別。即淺言之,絹素或縝密如紙,粗如布,製作精良。紙則白淨光潔,著墨有暈不飛,皆難偽作。且宋畫必宋墨為之,理易明也。濃處千年如漆,淡處薄如蟬翼,神采換髮。觀此數者,真偽迥然各別,不待觀畫而已可知矣。

元人自有元人門徑,雖皆法北苑,而子久得其閒靜,倪迂得其超逸,王蒙得其神氣,梅道人得其精彩。總之元人不若宋人之拙,而拙於明人,元人不若宋人之厚,而厚於明人。

北苑用筆稍縱而云林純用側筆,此以知作畫尚偏筆也。偏非橫臥欹斜之謂,乃是著意於筆尖,用力在毫末,使筆尖利若鋩刃。豎則鋒常在左邊,橫則鋒常在上面,此之謂以筆用墨,投之無不如志,難以言語形容。若用正鋒,非臥如死蚓,即禿如荒僧,且條條如描花樣,有何趣味?善悟者但觀北海之字即知畫矣。

觀古人用筆之妙,無有不乾溼互用者。雖北苑多溼筆,元章、思翁皆宗之,然細視亦乾溼並行。乾與枯異,易知也,而溼中之乾,非慧心人不能悟。蓋溼非積墨積水於紙之謂,墨水一積,中漬如潦,四圍配邊,非俗即滯,此大弊也。須知用墨二字,確有至理。墨固在乎能用也,以筆運墨,以手運筆,以心連手,乾非無墨,溼非多水,在神而明之耳。

設色必於墨本求工,墨本不佳,從而設之,是塗附也。墨本不足,從而設之,是工匠之流也。故設色必待墨本既成,煙雲滃鬱,斯愈設愈妙,出即若舊畫,乃為有士大夫氣。若有一團新色,浮於紙墨,非俗即熟。觀王元照青綠有古意,麓臺如古鼎尊彝,皆設色之至善者,耕煙已不免於俗熟矣。

畫有大家有名家。筆墨雋永,毫無俗筆,自然名貴,是謂名家。浩浩落落,獨與天遊,不為物囿,雖寥寥數筆,而神氣完足,巨幛萬卷,千巖萬壑,又恢恢有餘,是謂大家。

山林有煙靄,無之便是俗筆,而煙靄非但則烘染勾勒而得形似也,貴求其神韻焉。蓋用筆得法,自然有煙靄。餘九州歷其七,行路幾及萬里,所過千山萬水,到處參悟畫理。知天陰則煙靄重而輪廓宜輕,天晴則輪廓稍重,而蓋頂一筆必明朗有勢如突出者。然山坳則赤日中無不有煙靄,且覺天愈晴則煙靄愈深也。大雨山勢模糊,雲氣蒸蔚;小雨雲煙淡蕩,山色霏微。曉則山坳煙積,輪廓漸分,山頂穿霧而出,如初起者然。晚則煙靄自上而下,輪廓輕微如欲睡者然。大風雲氣如將飛出,挾山而行;和風則林木漸動,山色晴朗。晴雲有瑞氣,溼雲有痴氣。欲雨之雲充積彌滿,將晴之雲遊行無幾。春山之雲明媚,秋山之雲潔淨,夏山之雲蒸蔚,冬山之雲寒凝。煙則有寒、暖、深、淺,而無時無地不有。樹木一枝一葉必有煙氣,多則必有積煙,煙者山之氣也,林之氣也。有氣則生,無氣則死。善畫者著意於煙雲,藝進乎道矣。又能著意於非煙之煙,非雲之雲,則更神妙矣。

凡平地無不有田,有田乃有村,有村自有溪。山麓必有林,有林斯有屋。餘行山中數千裡,所見無不皆然。溪以受山水灌田,人必近溪而居,就田而食。林下築屋,則有庇陰,此一定之理也。而畫即藉以為山水之間隔,能隨地生情,因情生景,得不謂為化工之筆乎?畫宜擇山水之入畫者,因而用之。餘觀河南、山東無山之處,塵沙滿目,或有林木,亦枯殼無味,若以之作畫,有何意趣?京西西山雲氣浮動,空翠堆積,樓臺錯雜,間隔既多,山尖復如芙蓉簇瓣,虛空粉碎,兼而有之,麓臺畫皆從此得力。子久耕煙畫虞山、椒畦畫光福山。餘辛亥歲自申陽以至粵西,從徵“會匪”,翻山越水,所見入畫老居多,蓋天地真境,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且自宋、元以至國朝諸名家之筆,深山中之景,有絕似之者,於以知筆墨之道,通乎造化也。子昂、文、沈之青綠,其所畫皆是名勝之境,豈恐筆墨不足動人而借景以媚俗乎?若為董、巨、元四家,思翁、煙客輩,只取荒率之景,以寫吾蒼茫之思。觀畫之取徑而知筆墨之高下矣。

自一尺以及尋丈,總宜一筆鼓鑄,枝枝節節而為之,索索無生氣矣。古法以木炭朽摹,或用淡墨先定局段,然後畫之。餘謂獨有執滯之思,不若用腹槁,將紙開啟一看,略一凝思,佈置從而為之,變化在心,造化在手。

畫無精神,非但當時不足以動目,抑且不能歷久。而精神在濃處,尤在淡處。淡而有精神,斯有精神耳。又一幅之中必有精神團聚處,能於要處著精神,思過半矣。

求奇求工,皆畫弊也,妙處總在無意得之,一著意象,便落第二乘矣。於蒼莽橫逸中,貴有神閒氣靜之致。

下筆遊移便軟弱,構局遊移便散漫,惟能與古人爭衡,則有斷制。獨來獨往,運用在心,自足壓倒一切。

畫有天趣,當神氣閒暇之時,一切煩事皆可不攖吾慮。心忘乎手,手忘乎心,必有佳作。若心緒惡劣,諸務冗繁。強而為之,有頹然欲臥而已。

畫乃天生就一種人,豈可學而至?蓋學必有繩墨,便死於繩墨中矣。試觀師沈、文、六如者,不但不及其師,即與師無異,亦一沈、文、六如而已。今之學朱昂之、張研樵者,何嘗有一人能自成家者,此以知畫不可學也。必也,其以古人為師乎!

或自己能畫,與善畫者請論一番,各抒所見,互相砥礪,因而畫理日進。時人不可師而能自得師,即三人行之意也。

畫有一橫一豎:橫者以豎者破之,豎者以橫者破之,便無一順之弊。又氣實或置路或置泉,實處皆空虛。此王鶴舟為餘言之,確有至理。

畫不可有習氣,習氣一染,魔障生焉。即如石濤、金冬心畫,本非正宗,習俗所賞,懸價以待,已可怪異,而一時學之者若狂,遂成魔障。石谷畫本有徇人之作,仿石谷者遂藉以謀衣食。籲!畫本士大夫陶情適性之具,苟不畫則亦已矣,何必作如此種種惡態?

畫必孤行己意乃可自寫吾胸中之邱壑,苟一徇人,非俗即熟。子久、雲林、梅道人輩,其品高出一世,故其筆墨足為後世師。此其人豈肯一筆徇人?且如鄭逸老、姜鶴潤諸人之畫,未必即抗駕古人,而物以人重,知立品不可不先也。

俗士眼必俗,斷不可與論畫,世間能畫者寥寥,故知畫者亦少。但以自娛可耳,必為求知於世,是執途人而告之也。且畫本一藝耳,人即不知何害?

畫既不求名又何可求利?每見吳人畫非錢不行,且視錢之多少為好醜,其鄙已甚,宜其無畫也。餘謂天下餬口之事盡多,何必在畫?石穀子畫南宗者極蒼莽,而以賣畫故降格為之。設使當時不為謀利計,吾知其所就者遠矣。且畫而求售,駭俗媚俗,在所不免,鮮有不日下者,若以董、巨之筆,懸之五都之市,蒼茫荒率,俗士無不厭棄之,豈復有人間價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