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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術丨賈珺:清代北京私家名園萬柳堂考述

作者:由 澎湃線上 發表于 文學日期:2022-02-18

歲綠何以不得安

原創 賈珺 建築史學刊

學術丨賈珺:清代北京私家名園萬柳堂考述

清代康熙年間(1662—1722),重臣馮溥在北京外城東部營造了一座別墅園林,名為亦園,又名萬柳堂。園中種植柳樹萬株,形成壯觀的層林景象,假山由江南造園大師張然堆疊而成,有平岡小坂、曲水迴環之勢。馮溥將此園完全向公眾開放,並經常與同僚、朋友在此舉行雅集,留下了大量詩文。本文在文獻考證的基礎上,探析萬柳堂的主題來源、營建歷程、景觀構成、造園意匠以及其中的雅集遊樂活動,以期對這座已經消失的清代北京私家名園有一個更全面的認識。

清代北京私家名園萬柳堂考述

賈 珺

清代康熙年間(1662—1722),大學士馮溥在北京外城東部構築別業亦園,又名萬柳堂,景緻簡約,饒有風致。馮溥與許多文臣、名士經常在園中舉行雅集活動,留下大量的詩文,萬柳堂由此成為清初京師首屈一指的私家名園,聞達朝野,彪炳史冊,對此《清史稿·馮溥傳》有載:“溥居京師,闢萬柳堂,與諸名士觴詠其中。”

萬柳堂後來被改建為佛寺,至清代後期園景漸廢,但名氣依舊很大,遊者絡繹不絕,影響深遠,在中國古代園林史上佔據了特殊的地位,同時在政治和文學領域也有重要意義,受到現代不同學科學者的持續關注,鄭永華先生、杜廣學先生等均有長文從不同角度對此園進行深入探討,發掘史料甚多,見解卓著。

筆者於2009年出版《北京私家園林志》,書中闢有專門一節,從園林史角度對萬柳堂進行論述。2012年發表《北京私家園林研究補遺》一文,補充了關於此園的若干詩文資料。近期又有一些新的發現,希望在以往研究成果的基礎上,對萬柳堂的營建歷史、景觀面貌和雅集活動做出相對全面的考證與分析,以求對這座經典名園的藝術成就和文化價值有一個更準確的認識。

1

元賢遺意

明清北京城的前身是元代的大都,名臣廉希憲曾經在郊外建造了一座萬柳堂,傳為佳話。數百年後馮溥因為仰慕元代故園的風采,將新園的正堂也定名為“萬柳堂”,以示懷舊與仿效之意,正如韓菼《萬柳堂記》所稱:“考諸記載,故元時城外有萬柳堂,為遊觀之盛,今已逸其處所矣,公取以名之,尋其舊也。”《日下舊聞考》稱:“此則臨朐馮溥別業,蓋慕(元廉希憲萬柳堂)其名而效之者也。”《履園叢話》稱此園:“國初為馮益都相公別業,仿元時廉希憲遺制,亦名萬柳堂。”

廉希憲(1231—1280)字善甫,西域畏兀兒(維吾爾)族人,為當時的儒學大家,人稱“廉孟子”,官至中書右丞、中書平章政事,至元十七年(1280)病故,身後追封魏國公,諡號“文正”,《元史》有傳。

關於廉氏萬柳堂,元明清三代文獻中屢有記述。

元末陶宗儀《南村輟耕錄》載:“京師城外萬柳堂,亦一宴遊處也。”

明代蔣一葵《長安客話》載:“元初野雲廉公希憲即釣魚臺為別墅,構堂池上,繞池植柳數百株,因題曰‘萬柳堂’。池中多蓮,每夏柳蔭蓮香,風景可愛。”又載:“野雲廉公未老休致,其城南別墅,當時稱曰廉園(‘花園村’之名起此),內有‘清露堂’匾。至大戊申八月,其甥疏仙萬戶(後更號‘酸齋’)與許參政有壬同遊。”

明代劉侗、於奕正《帝京景物略》載:“草橋去豐臺十里,中多亭館,亭館多於水頻圃中。而元廉希憲之萬柳堂,趙參謀之匏瓜亭,慄院使之玩芳亭,要在彌望間,無址無基,莫明其處。”

明末清初孫承澤《春明夢餘錄》載:“萬柳園,元人廉希憲別墅,在城西南,為最勝之地。”

自《帝京景物略》以降,明末至清代中葉文獻多稱元代萬柳堂位於北京西南右安門外草橋一帶。今人眇工先作《元人萬柳堂遺址應何在》一文詳加考證,認為廉氏萬柳堂確切的位置應該在大都西郊玉淵潭釣魚臺附近,以《長安客話》所記為準。

元代熊夢祥《析津志》載:“(普安寺)又云在舊城彰義門內,昔廉相花園。” 張良先生《元大都廉園的地望與變遷——兼辨其與萬柳堂之關係》根據明代沈榜《宛署雜記》所收錄的元代聖旨碑文以及其他元代文獻,推測廉氏曾經在金中都舊城彰義門內建造花園,但萬柳堂應該是另一座園林,二者不應混淆。

按照《長安客話》所記,元代萬柳堂園中有曲池,池中多蓮花,臨池建正堂,池邊種植數百株柳樹。《日下舊聞考》引《清容居士集》:“廉希憲園名花幾萬本,號為京城第一。”又引《元名臣事略》:“時營繕東宮,工部官請曰:‘牡丹名品惟相公家,乞移植數本,太子知出公家矣。’公曰:‘若出特命,園雖先業,一無所靳。我早事聖主,備位宰相,未嘗曲丐恩澤。方爾病退,顧以花求媚耶?’請者愧止。”因為文獻表述模糊,難以確定這座擁有幾萬本名花的園林是萬柳堂還是中都舊城內的廉相花園。

廉氏家族經常在萬柳堂舉行宴飲雅集活動,最著名的一次是“野雲廉公”邀請大書畫家趙孟(字子昂,號松雪)與文學家盧摯(字處道,號疏齋)來園中做客,席間有一名歌姬獻曲敬酒,趙孟當場賦詩一首。

對於此事,《南村輟耕錄》有載:“野雲廉公一日於(萬柳堂)中置酒,招疏齋盧公、松雪趙公同飲。時歌兒劉氏名解語花者,左手摺荷花,右手執杯,歌《小聖樂》雲:‘綠葉陰濃,遍池亭水閣,偏趁涼多。海榴初綻,朵朵蹙紅羅。乳燕雛鶯弄語,對高柳鳴蟬相和。驟雨過,似璚珠亂撒,打遍新荷。人生百年有幾,念良辰美景,休放虛過。富貧前定,何用苦張羅。命友邀賓宴賞,飲芳醑,淺斟低歌。且酩酊,從教二輪,來往如梭。’既而行酒,趙公喜,即席賦詩曰:‘萬柳堂前數畝池,平鋪雲錦蓋漣漪。主人自有滄洲趣,遊女仍歌白雪詞。手把荷花來勸酒,步隨芳草去尋詩。誰知只尺京城外,便有無窮萬里思。’此詩集中無。《小聖樂》乃小石調曲,元遺山先生好問所制,而名姬多歌之,俗以為‘驟雨打新荷’者是也。”

《日下舊聞考》引元人《樂全堂廣客談》,也有類似記述:“野雲廉公于都城外萬柳堂張筵,邀請疏齋、松雪兩學士。歌姬劉,名解語花,左手摺荷花持獻,右手舉杯,歌《驟雨打新荷》之曲。松雪喜而賦詩曰:……”

學術丨賈珺:清代北京私家名園萬柳堂考述

圖1 (題)元代趙孟繪《萬柳堂圖》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有一幅《萬柳堂圖》(圖1),畫幅左上端題寫了那首七言律詩,字詞與《南村輟耕錄》所錄略有出入,跋曰:“野雲招飲京城外萬柳堂,召解語花劉姬佐酒,姬左手持荷花,右手舉杯,歌《驟雨打新荷》曲,因寫以贈。”落款“子昂”,另外鈐有“趙氏子昂”“水精宮道人”二印,傳說為趙孟親筆所繪,曾經入藏清宮內府,編入《石渠寶笈續編》,乾隆帝在圖上御題一詩:“久聞城外有廉園,今日宛看圖畫存。求媚羞為右丞相,傳真卻賴昔王孫。舉杯有妓方當席,策馬何人復到門。名勝江南尋欲遍,笑予失遂似平原。”從圖上看,萬柳堂前築有虎皮石臺,園中正堂採用工字形平面,周圍柳樹依依,階下散置玲瓏湖石,遠處山巒映帶,城關隱約,景緻非常幽雅。

鄭永華先生對署名趙孟的萬柳堂詩與圖作了考證,認為確有其事。谷卿先生《〈萬柳堂圖〉及其題詩新論》則認為圖是後人偽託,並非真跡,另外根據趙孟生平行蹤,推斷萬柳堂雅集的具體時間為至大四年(1311)至延祐五年(1318)之間的某個夏日,當時廉希憲早已去世。所謂“野雲廉公”究竟是何人,歷史學界存在不同看法,或曰廉希憲的兄弟廉希閔、廉希恕,或曰廉希憲第五子廉恆。

清代後期文人大多誤以為元代廉氏萬柳堂是清代馮氏萬柳堂的前身,將二園基址混為一地,如徐珂《清稗類鈔·園林類》載:“京都兩萬柳堂:元廉希憲萬柳堂,在廣渠門內東南隅,地本拈花寺。”道光年間阮元(諡號文達)應邀為馮氏萬柳堂舊址所在的拈花寺題“元萬柳堂”匾,對此《燕都叢考》所引晚清李慈銘《桃花聖解庵日記》曾做過辨析:“馮文毅公萬柳堂實非廉野雲舊址,嘉慶間山人朱野雲誤認為一,阮文達遂題曰‘元萬柳堂’。”又稱:“文達以為此地即元廉野雲之萬柳堂,而馮益都因之,後石倉場文桂改為拈花寺,然予考朱竹垞《日下舊聞》,錄廉希憲萬柳堂於存疑卷中,是已莫知其處。當日益都開閣延賓,最稱好事,竹垞親為坐客,使舊址可尋,不容不知。未悉文達何所據也。”中華民國時期郭則沄《十朝詩乘》亦云:“廉野雲萬柳堂在草橋畔,馮益都特襲其名,阮文達題其榜曰‘元萬柳堂’者,誤也。”

雖然清代的萬柳堂與元代萬柳堂之間並無直接的繼承關係,但馮溥卻刻意因襲其舊名,是希望能夠再現前朝名園遍植柳樹的特色,向先賢致敬,故而尤侗有詩讚道:“昔日廉希憲,今日馮野王。兩賢雖異世,萬柳若同堂。”

2

營建歷程

學術丨賈珺:清代北京私家名園萬柳堂考述

圖2 馮溥畫像

馮溥(1609—1691)(圖2)字孔博,又字易齋,山東青州府益都縣(今山東省青州市)人,祖籍臨朐,明末崇禎十二年(1639)中舉,清初順治四年(1647)丁亥科進士,歷任翰林院庶吉士、編修、侍讀學士、吏部侍郎,康熙六年(1667)任左都御史,九年(1670)任刑部尚書,十年(1671)晉文華殿大學士,達到仕宦生涯的頂峰。

學術丨賈珺:清代北京私家名園萬柳堂考述

圖3 萬柳堂在北京外城位置示意圖

康熙六年(1667)馮溥出任丁未科會試主考,同年在北京外城東南隅、左安門內夕照寺旁邊購買一塊空地,啟動園林修造工程(圖3)。毛奇齡《馮公年譜》載:“五十九歲,丁未,會試主考,得黃礽緒等一百五十人。時建育嬰會於夕照寺,收無主嬰孩,貰婦之乳者育之。就其旁買隙地種柳萬株,名萬柳堂,暇則與賓客賦詩飲酒其中。”毛氏所述與史實略有出入:當年馮溥確實已經買地並開始動工建園,但尚未種柳,更無“萬柳堂”之名。

關於建園的初始動機,江闓《萬柳堂記》載:“值士人亦坐階石,告闓曰:子亦知園所自始乎?園之陰有寺曰‘夕照’。道人柴某嘗焚埋胔骼於寺之西,繼則募金收養路遺嬰兒,已而費不貲。相國聞而勉之,更曲為區畫……獨是月有資助給發稽考之事,與事之人月一集。相國則又慮人日益眾,地湫隘無所容,其何以勸?乃闢東南隅棄地,構斯堂宇。”康熙《大興縣誌》載:“今廣渠門內東南角有大學士益都馮公溥別業,慕希憲遺蹤,亦名萬柳堂,堂旁置育嬰社以收養遺棄嬰兒。”當時有一位姓柴的道士在夕照寺西側焚埋遺屍,又募集資金收養棄嬰,馮溥得知後大為讚賞,協助籌建育嬰會,約定每月召集同人商議,考慮到人多而無處容身,便買下東南側的廢棄空地,構築園林。

王嗣槐《萬柳堂記》則交代了另一個緣由:“公成進士,居史館於官,為第一清士大夫。與茲選者館課、講筵而外,日惟車騎賓從,宴飲酬酢。公杜門讀書,暇則跨羸馬,挾一奚奴,山泉庵林之處行遊無不遍。嘗語所知,將以俸入所餘構一園以寄趣,逡巡二十餘年而訖未有成。客有來言者,曰:‘城東有隙地,從某至某,廣從若干畝,公曷買之,闢以為園?’曰:‘得毋宜蔬宜谷,令民可田?廬舍墳丘治之有未便者與?’客曰:‘否,是磽瘠不毛之壤,人之所弗爭也。’”大意是馮溥公務之遐十分喜歡遊山玩水,希望拿出俸祿之餘構築一園,以寄託幽趣,可是二十多年一直未能如願。有客人提議他購買城東這塊空地來修建園林,馮溥卻擔心侵佔良田,與民爭利,又怕此處有房屋、墳墓,不便遷移,後來得知是一塊貧瘠的不毛之地,無人問津,這才放心買下,開始造園。

這位客人進一步建議在園中廣植容易生長的柳樹,同時疏浚水渠、堆土為山,被馮溥採納:“公曰:‘園必以樹,樹有十年計,有數十年計,其土宜何植?’客曰:‘是宜樹柳,所謂橫樹之則生,倒樹之則生,折而樹之則又生,易生也,而可多植。’公曰:‘園在城內,去山遠而不可以無木。’客曰:‘其傍有池,盛夏不涸,疏而鑿之,紆折成渠。所聚之土高高下下,平若芒阪,累若梧丘。登陟而望,西山諸峰蜿蜒飛翔,如在襟帶。’公曰:‘善。’於是擴而荒之,繚而垣之,上之兀者平之,窪者實之。……所樹之柳一年而拱把,二年而成圍,三年而清陰交陌,雖武昌官道不能過也,因以名其園。”

大約數年之後的夏日,馮溥作《亦園土山成四首》首次吟詠此園。這組詩收入《佳山堂詩集》卷二,其中第三首曰:“新築土尚童,夏木不可栽。脫帽當赤日,安得松風來。虯枝相蔽戲,如登舞雩臺。明年多移植,務令絕纖埃。”詩題明確將此園稱為“亦園”,園中已經堆築土山,但山上還沒有種樹,只能想象一下未來松枝掩映的茂林效果。

《佳山堂詩集》卷四有《秋日亦園小集次韻》:“城隅咫尺地,曠歲隔幽尋。”已經將亦園用作雅集的場所。同卷稍後的《秋日其年邀同大可次行九子啟暨兒慈徹協一集萬柳堂分賦》詩題中首次出現“萬柳堂”之名。

《佳山堂詩集》卷五有《亦園新築二首》:“買地栽花何用卜,鑿池通水更近詩。蛙鳴已聽依塘曲,鶯語懸知待柳絲。”可見此時園景已經大致成形,新栽的柳樹尚待抽絲。

同卷的《癸丑八月萬柳堂成誌喜》作於康熙十二年(1673),詩云:“畚鍤經年結構初,山圍平楚屋臨渠。乾坤納納湖光淨,花柳娟娟客性疏。樹外鐘聲分遠寺,水邊雲氣護藏書。蒼蒼凝望秋將晚,可有伊人一起予。”隨即又有《客有欲為餘種萬柳者因預寫其景》詩:“堂名萬柳倚山隈,柳色參差入檻來。……迴廊日影玲瓏見,曲沼天光次第開。”說明此園正堂萬柳堂於當年正式建成,園中柳樹數量不算很多,有人提出續種萬株,以求符合“萬柳”之名。

著名藝術家李漁於康熙十二年(1673)來到北京寓遊,曾經應邀遊覽萬柳堂,作《萬柳堂歌呈馮易齋相國》詩,詩題下有小注:“公有別業,與民共之。募人植柳,凡植數株者,即可稱地主雲。”詩中提及:“只恨堤寬柳尚稀,募人植此棲黃鸝。但種一株培寸土,便稱業主管芳菲。……此令一下植者眾,芳塍漸覺青無縫。十萬纖腰細有情,三千粉黛渾無用。” 說明這些柳樹以募集眾人、共享產權的方式栽種而成。李漁還題寫兩副對聯贈與馮溥,其中一聯特為萬柳堂而作,序曰:“公置萬柳莊于都門,不肯私為己有,與縉紳、士民共之。”聯曰:“昔日植三槐,翠幕已經高百尺;此時栽萬柳,綠陰又可庇千家。”

康熙十六年(1677)馮溥有詩《萬柳堂前新築一土山,下開池數畝,曲徑逶迤,小橋橫帶,致足樂也,因題二律紀之》:“崚嶒山勢徑微分,略彴疏林帶夕曛。荇藻漸除為貯月,峰巒才就已留雲。萬家春樹參差見,幾曲幽荷次第聞。買得扁舟漁唱穩,投閒常伴鷺鷗群。”“數畝銀塘睡鴨浮,覆雲一簣即丹丘。鶯窺柳市啼常早,水臨桃源靜不流。”可知此園一直在不斷修建,丘壑、樹林依次呈現,並且闢有數畝之廣的水池,池上種植蓮花。

韓菼《萬柳堂記》載:“堂之成也,相其事者為柴長者世盛,穿築樹藝諸方法皆賴其力,其汲汲於好施行善,與元何敬德事絕類,可尚也,並書以告後之人。”提及萬柳堂的施工、種植主要由一位名為柴世盛的長者主持。

《佳山堂詩集》卷六有《題張陶庵畫〈亦園山水圖〉》:“穿霞小徑半莓苔,十丈朱欄畫壁開。迢嶺煙嵐回日月,飛虹步屧近蓬萊。崖懸木杪堪猿嘯,松倚雲根見鶴來。最恐毒龍蟠一葉,遊人莫到最湥隈。” 此詩透露出一個重要訊息:亦園後期工程由江南名匠張然主持設計,併為之繪有一幅《亦園山水圖》。

張然字鶴城,號陶庵,為一代造園大師張南垣第四子,曾為北京多位王公大臣設計府宅花園,其中最著名的兩座園林為馮氏萬柳堂和另一位大學士王熙的怡園;又奉詔設計西苑瀛臺、暢春園、玉泉山等皇家園林,名聲大噪。

戴名世為張南垣所作《張翁家傳》載:“益都馮相國構萬柳堂於京師,遣使迎翁至,為經畫,遂擅燕山之勝。自是諸王公園林,皆成翁手。”據曹汛先生考證,此處“翁”應指張然而非其父張南垣。黃與堅為張然所撰墓誌銘載:“君諱然,字鶴城,以號行曰‘陶庵’。君少慧,南垣特鍾愛,令學宋元畫法,後以疊山要道次次授之。順治間遊三吳有聲,乙卯馮大學士聘至都,構萬柳堂,兼為王大學士葺怡園,人歎賞,於是親王以降加之禮遇,薦於朝。”“乙卯”即康熙十四年(1675),張然於當年應馮溥之邀來京,為已經營建八年之久的亦園重新進行勾畫,終成妙境。

馮溥晚年多次向朝廷乞求歸休,康熙二十一年(1682)六月獲准以原官致仕,加太子太傅,回故鄉益都養老。康熙帝賜詩贈別:“環海銷兵日,元臣樂志年。草堂開綠野,別墅築平泉。望切巖廊重,人思霖雨賢。青門歸路遠,逸興豁雲天。”詩中將萬柳堂比作唐代名相裴度的綠野堂和李德裕的平泉山居。

離京後馮溥一直住在益都,再也沒有回過北京,直至康熙三十年(1691)去世。

3

景觀設定

清代文士為馮氏萬柳堂作有大量詩文,從中可以大略瞭解其景緻概況。

朱彝尊《萬柳堂記》載:“度隙地廣三十畝,為園京城東南隅。聚土以為山,不必帖以石也;捎溝以為池,不必甃以磚也。短垣以繚之,騎者可望,即其中境轉而益深,園無雜樹,逶邐上下皆柳,故其堂曰‘萬柳之堂’。今文華殿大學士益都馮公取元野雲廉公讌遊舊地以名之也。”

秦松齡《亦園記》稱:“先是京師崇文門外有隙地,廣三十畝,在灌莽間,據東郊之勝。今相國馮公見而樂之,因刜除之,為園曰‘亦園’,又種柳竟園之廣,建室五楹其中,曰‘萬柳堂’。”

王嗣槐《萬柳堂記》載:“堂五楹,閣三間,回軒長廊,庖疈供給各有其所。有亭有榭,有舟有梁,阻陂築塘,雜樹果木,綠條散風,紅葩曜日,時鳥變聲於幽林,游魚出沒於碧沼。”

邵長蘅《萬柳堂記》載:“今相國益都馮公于都城崇文門東治園一區,因其突者壘之為岡阜、為陂陁,因其窪者疏之為池、為澗,因澗之曲折跨以為橋。作堂三楹,其中繚以橫檻,旁植含桃梅李之屬百本,而柳最多,至不可數計,因名其堂曰萬柳。”

毛際可《萬柳堂記》載:“由崇文門過接待寺而東,風物清曠,道中無車馬跡,又裡許,至萬柳堂。入門循東北行,小徑紆折,窪處輒架木為橋。其下伏流沮洳,絡繹奔會,聚者鏡泓,散者星列。小艇可容數人,汎汎若苕霅間。其上因浚池之深以為山,岡阜回互,丘壑蒼莽。拾級而登,則西山晴翠,明滅可指。雉堞左右映帶,視民廬所隱蔽處,不盡如環而中斷焉。榆柳合圍,叢生蔓植。每春夏之間,綠陰千頃,絮花蒙密,如雪中行。中列數楹為堂,周以迴廊,護以曲檻。亭臺一二,落落如不經意為之。其傍為放生池,又其外為育嬰舍。”

韓菼《萬柳堂記》載:“都城東南,地頗閒曠,凌埃氛,接平遠,無邑居之劇,有物外之趣。相國始平公理政之暇,常往遊而樂之。經始棄壤,收涵勝概,疏決剪剔,闢園其間,名之曰‘亦園’,而名其堂曰‘萬柳’。……堂三面環以堤,堤皆植柳,今已成行,茂密可愛。由堂以望,天碧野綠,混若未了。清風時來,飄然空際。堤旁鑿池,引泉周於堂隅,或盩或洑,若玦若縠,植以芙蕖,泳以鯈魚。其坻可竿,其步可船。幽幽然,潀潀然,若不知所屆也。雜蒔花葯、果蔬之屬數十畦,引井分溝,高下溉之,均節水勢,不齧不淫,皆順地阞可師法。”

徐釚《萬柳堂賦》對園景有較多的文學性描寫:“都城崇文門之東,相國益都馮公別墅在焉。岡回徑轉,溪水環流,白板青帘,參差上下。周遭植柳萬株,因以名堂。每於風日晴美,都人士挈榼以遊,相國顧而樂之。一時淵雲之彥集闕下者鹹侈為詩歌,以傳其勝。餘不揣固陋,遂為賦曰:永豐坊裡,靈和殿前。長條踠地,碧縷參天。時嫋金堤之雨,常迷灞水之煙。或種五株於□裡,曾無萬樹於平泉。未有沙堤曉築,東閣初開,龍鱗作瓦,雁齒為階。車茵客醉,華館人回。相田疇之膴膴,眺原隰之每每。結板扉於巖岫,陋峻宇之崔嵬。韓稚圭晚香斯托,裴晉公綠野堪陪。爰乃經營禁苑之東,疊石鳳城之側,左顧滹沱,右瞻溟渤。西山之爽氣飛來,東海之朝霞欲摘。覆簣鑿環,度阡越陌,幹古嵯岈,禽鳴磔格,游魚瀺灂,飛花狼藉。恍疑高士之衡廬,詎過仙靈之窟宅。時惟春暖,芳草芊芊,帳彈錦瑟,牆映鞦韆。鵝黃色淡,鴨綠波添。士女折章臺之線,遊人泛洛水之船。鹹向溪堂以祓禊,群呼乍起而三眠。已而布穀催耕,子規滴血,芍藥將殘,蘼蕪欲歇。悵新蒲之漸綠,盼楊花之飛雪。翳綺疏之窈窕,挽晨曦於不絕。亡何珠灑丘塵,金飛沙霧,荷衣褪粉,蓮房咽露。桓宣武之十圍已改,陶淵明之三徑非故。況呼雁唳霜悽,鷗眠月直,秋水迢遙,寒林蕭瑟。望南陌而云影蒼蒼,吊渭城而風聲惻惻。何妥之齋頭雨浣,王恭之月中露滌。莫不藉樓閣之紆迴,撫韶光之瞬息。”

毛奇齡《萬柳堂賦》同樣堆砌典故,將此園比作歷史上許多名園。其序曰:“萬柳堂者,益都相國馮公之別業也。其地在京師崇文門外,原隰數頃,汙萊廣廣,中有積水,渟瀯流潦。既鮮園廛,而又不宜於粱稻。於是用饔錢買為坻場,垣之墍之,又偃而瀦之,而封其所出之土以為山。巖陁坱曲,被以雜卉,構堂五楹,文階碧砌,芄蘭薢茩,蘞蔓於地。其外則長林彌望,皆種楊柳,重行疊列,不止萬樹,因名之曰‘萬柳堂’。”其賦曰:“若夫城南杜曲,郭內張田,坊名履地,道類平泉。上宰欽賢之館,相公獨樂之園。開丙舍於廣陸,尋午橋之通川。綠野匪伊闕之舊,藍田出輞水之間。豈若謝氏東岡,潘仁西宅。林繞桐園,溪連梓澤。花飛會老之堂,草滿藏春之域。圖竹木於遊巖,拾槐枝於李石。……”

綜合而言,此園位於北京外城東城牆內,佔地面積約30畝,所在地段原本是一片窪地,有積水,不宜種植莊稼,卻宜於造園。外圍以低矮的短牆環繞,人在園外騎馬,即可直覽園景。內部剔除荊棘雜草,加挖河池,將所掘之土堆疊成假山。五間正堂萬柳堂居中而立,三面圍以堤壩,堤上種成行的柳樹,堤下臨池,引水至堂角,池中種荷花、養游魚。另闢花圃、菜畦,培植花卉、果樹、蔬菜,設溝渠灌溉。

萬柳堂所在位置屬於外城,周圍比較蕭疏空曠,不似內城坊巷那般稠密,有郊野之感,並可以借附近城牆、寺院、酒家之景,故朱彝尊詩云:“綠楊高映女牆連。”徐元文詩云:“酒壚僧舍自為鄰。”前引馮溥詩中有一句“樹外鐘聲分遠寺”,指的就是周邊佛寺的鐘聲。

學術丨賈珺:清代北京私家名園萬柳堂考述

圖4 北京法藏寺塔舊照

萬柳堂緊鄰夕照寺,不遠處還有一座古寺,始建於金代大定年間(1161—1189),原名彌陀寺,明代景泰年間(1450—1457)更名法藏寺,寺中有一座七層樓閣式佛塔(圖4),為當地名勝,20世紀60年代拆除。潘榮陛《帝京歲時紀勝》載:“重陽日……南城居人多於左安門內法藏寺彌陀塔登高。……法藏寺舊名彌陀寺,金大定中立,明景泰二年重建,更名法藏寺。……北地多風,故塔不能空,無可登者。法藏寺彌陀塔獨空,其中可登。塔高十丈,窗八面,窗置一佛,凡五十八佛,佛舍一燈。歲上元夜,寺僧燃燈繞塔奏樂,金光明空,樂作天上矣。”清代在萬柳堂園中可以清楚地看見此塔身影,故而潘耒詠園詩提到:“塔影斜依幌,山光近逼櫳。嶙峋瞻魏闕,杳靄望離宮。”清末王闓運遊萬柳堂故址,在日記中記載當天出園後即登法藏寺塔觀景,“塔七級,殊不高,入其中,如籠鳥窺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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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匠分析

萬柳堂園內的建築數量很少,除了正堂之外,還有三間樓閣,以及長廊、回軒和幾座亭榭,如韓菼《萬柳堂記》所云:“凡園之所有,如是而足,不架危,不縋幽,不設藩,無崇臺延閣之侈,無雕鏤金碧之華,取寓意而已。”但園中空間卻較為複雜,徐元文詠園詩云:“名園負郭帶煙霞,徑仄橋危逐水斜。”“籃輦客到迷幽徑,籬落花開漾晚波。”描繪此園小徑曲折狹窄,溪道偏斜,架橋危然,彷彿有煙霞掩映,令人有迷離之感。

此園利用原有的水窪,加挖疏浚,形成豐沛的水景。劉大櫆《遊萬柳堂記》載:“其中徑曲而深,……池旁皆蒹葭雲水,蕭疏可愛。” 徐乾學詠園詩云:“鑿池初引玉泉流” ,強調池塘有源頭活水。馮溥詩云“閒觀魚躍出方塘”,說明池中蓄養游魚。水上可以划船,能讓人聯想起江南水鄉,對此查嗣瑮有詩詠道:“重重葉嶼接花潭,小槳輕篙次第探。記得春隨樊子去,煙波風雨滿江南。”

在營造過程中,一邊加挖水池,一邊將挖出來的土堆成山丘,實現土方平衡,正如劉大櫆所云:“因其窪以為池,而累其土以成山。” 尤侗詩亦稱:“甃擬因得水,壘塊便成岡。”

張然所掇假山是此園主景所在。趙翼《簷曝雜記》載:“古來構園林者,多壘石為嵌空險峭之勢。自崇禎時有張南垣,創意為假山,以營邱、北苑、大痴、黃鶴畫法為之,峰壑湍瀨,曲折平遠,巧奪化工。南垣死,其子然號陶庵者繼之,今京師瀛臺、玉泉、暢春苑皆其所佈置也。楊惠之變畫而為塑,此更變為平遠山水,尤奇矣。” 張氏之山以“曲折平遠”著稱,採用以土帶石之法,仿大山之餘脈,看似尋常,卻渾然天成,又講究可遊可入,大有奧妙可尋。

潘耒《贈張陶庵山人》詩對張然在北京造園時的疊石技藝大加稱賞:“山人絕藝天下無,驅使頑石開靈區。千巖萬壑出指掌,仇池禹穴羅庭除。白髮飄蕭來日下,朱門戟第爭迎迓。處處園池靈璧山,家家亭館關同畫。漸臺崒嵂臨昆明,至尊清暑時經行。璇題繡柱非所尚,小山孤嶼聊怡情。山人承詔來區畫,善體天心露臺惜。轉簇蓬壺欄檻邊,月斧神工運無跡。別開禁苑臨玉泉,緣山結構皆天然。平岡淺渚足遊眺,水衡不廢千緡錢。事了飄然乞身去,歸臥九峰幽絕處。不貪榮利詫遭逢,斯世斯人堪嘆譽。君不見宋家艮嶽峰巉巖,割奇鏟秀來深潭。至今行人詈朱勔,千金一石騷東南。”所謂“平岡淺渚”,正是張氏之山的典型景象。其《萬柳堂》詩又云:“築土皇陂北,穿池太液東。三峰晴落掌,九折迥排空。”提及土山上有三峰並列之景。

李良年怡園宴飲詩也對張然的技藝推崇備至:“為園好手來三吳,指揮整暇走萬夫。天機自發非規模,鳩工五月渾須臾。眼中位置一一殊,繚以周垣屏塵汙。取徑蜿折何旋紆,坡陀有角山有嵎。三峰娟妙如名姝,玉環飛燕勻豐癯。又如好手作畫圖,米顛黃痴雜倪迂。理絕粉本誰瑕瑜,其下有壑環水鋪。”詩中也提到“三峰”手法,似以形態獨特的山石排列而成,肥瘦停勻,山下環以溝壑,還稱讚張然疊山堪比宋代米芾和元代黃公望、倪瓚的山水畫。

吳偉業《張南垣傳》描寫昔日張南垣疊山:“曾與友人齋前作荊關老筆,對峙平墄,已過五尋,不作一折,忽於其顛將數石盤互得勢,則全體飛動,蒼然不群。所謂他人為之莫能及者,蓋以此也。”馮溥有一首詩吟詠亦園假山,題目為《山巔安放小石數塊歷落可觀並紀以詩》,與吳氏這段話若合符節——在山巔點綴幾塊小石,化平淡為神奇,正是張氏家傳的獨門絕技,最終形成“數拳秀髮云為窟,一叱形成雨不歸”的奇妙景象。

相比同時代其他園林而言,植物在萬柳堂的景觀配置中佔據了更高的比重。

園所種的萬株柳樹是其最大的特色。柳(Salix)是楊柳科柳屬喬木,分旱柳和垂柳兩大類。南方常見的垂柳(Salix babylonica)在北京地區難以存活,所種柳樹以旱柳(Salix matsudana)及其變種絛柳(S。 matsudana f。 pendula)為主。旱柳適應性強,枝條較直;絛柳多栽於水邊,其小枝柔軟倒垂,樹葉狹長,與垂柳最為相似。萬柳堂多水,所載之柳可能以絛柳為主,春夏之際,柳絮飛揚,宛如下雪。

唐宋時期私家園林常常出現連綿成片的花木景象,如《洛陽名園記》載北宋洛陽歸仁坊有唐代牛僧孺故園:“園盡此一坊,廣輪皆裡餘。北有牡丹芍藥千株,中有竹百畝,南有桃李彌望。”明末清初之後,江南園林的植物景觀更重視單株欣賞,很少出現類似的情況,而萬柳堂作為一座北方園林,依舊保持前朝遺風,別有一股豪放之氣。清代北京城東半部屬於大興縣轄地,康熙二十四年(1685)成書的《大興縣誌》將萬柳堂列為“大興縣八景”之一,稱“亦園新柳”,知縣張茂節作有詠景詩:“盡日柔條漾麴塵,三眠乍起綠初勻。長楊十萬方迴獵,枚馬誰為獻賦人。”

清人詠萬柳堂詩文多次描寫園中的柳色, 如毛奇齡《萬柳堂賦》有大段文字鋪陳其中柳樹之美:“東門之楊,其葉湑湑;漢宮垂柳,千株萬株。長條短幹,茀鬱依紆。絲絲縷縷,或結或舒。參天踠地,旁苑臨渠。如帷如幔,一區兩區。行列成門,蓬童似廬。低堪繫馬,深可藏烏。”朱彝尊詩云:“十里沙堤萬樹楊,秋榮猶未點新霜。”

除了描寫柳樹之外,很多詩文同時還提及桃、杏、竹、松、梧桐、草藥等其他花木。如王熙詩云:“相國名園水石佳,陰森萬柳護鶯花。”周金然詩:“平泉萬樹迥含煙,占斷韶光綠野前。弱柳迎風低地拂,小桃著雨揹人憐。”朱彝尊詩云:“徑仄易侵蘋葉小,日晴況有杏花妍。”“露井有華滋藥甲,春衣無桁掛松釵。” 陳維崧詩云:“羃花須粉欲溼,參差柳眼青還留。”尤侗詩云:“怪石支幽洞,繁花繞曲廊。層臺叢古木,側徑倚修篁。細草眠麋鹿,高梧覽鳳凰。最憐彭澤樹,移出永豐坊。初染鴨頭綠,深披鵝羽黃。依依垂手舞,嫋嫋折腰妝。” 嚴繩孫《柳枝詞》曰:“丹禁城南小苑開,萬株新柳拂煙栽。”“軟紅衝過六街塵,翦綠搓黃別作春。”“雨滋煙斂綠成行,小小紅亭曲曲塘。”“柳浪萍池自不扃,黃鸝啼處綠冥冥。”“踏青挑菜卻來無,譜出清明士女圖。”胡南苕詩云:“春入平泉萬綠分,清暉水木映斜曛。柳湖夜漾千林月,松島晴歸眾壑雲。虹影雙垂穿樹見,鶯簧百囀隔溪聞。丹臺翠壁留題遍,休暇東山此樂群。”

此園在當時被認為是完全可以與江南媲美的佳勝之地,很多江南文人來到園中,大有親切之感,如太倉吳暻詩云:“到來忽得江南意,盡日顛狂弄水涯。” 湖州嚴我斯詩云:“絕似江南景,憑誰把釣竿?”高珩《亦園記》稱:“萬縷將披細柳,知濃陰行埒蘇堤;數尺自出清泉,是神力驅成香海。”將此處柳色比作杭州西湖的蘇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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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集遊樂

無論城內的府宅之園還是城外的郊野田園、山林別業,歷代私家園林絕大多數為幽居之所,但清代北京的這座萬柳堂卻僅僅用於雅集遊樂和育嬰會事務,僅設有廚房以備酒食,不設臥房等起居設施,馮溥及其家人、友朋也從來不在此歇宿,顯得非常特別。

如前文所述,亦園之建,首先是為了給育嬰會提供一個聚會議事的場所。隨著景緻日漸完備,馮溥也經常邀請一些同僚、朋友來園中宴飲遊樂,如其《集亦園複次前韻》所詠:“城南韋曲地,尺五宴涼天。憑眺山河壯,登臨杖履賢。曲誇郎顧後,花綻雨聲前。坐見銀河瀉,真堪樂歲年。”其秋日宴集詩云:“曲溪疏柳帶晴光,上客遙過野徑長。旋撥虯枝臨廢井,閒觀魚躍出方塘。平分風月能無句,領略雲山好命觴。絲竹自慚非謝傅,還期休沐莫相忘。”值得一提的是,馮溥每次遊園都會作詩,在一首詩的序言中聲稱:“予每遊萬柳堂皆有詩,聊以適夫性情,非雲計乎工拙。臘月八日、正月八日同人復起育嬰堂,兩至其地,以歲事匆冗,不及作,暇日補之,以紀一時之事云爾。”

李漁《萬柳堂歌呈馮易齋相國》長詩詠道:“堂開萬柳胡為者?不似裴公營綠野。綠野當年只自娛,求田問舍恆情也。益都相國真名臣,但知謀國不謀身。自謂治民如藝圃,一夫抱甕徒艱辛。人植數株分力灌,易成芳樹垂清陰。所以惜財如惜寶,樹人早暮籌甘霖。只今世平田野治,伊誰之力三公致。公曰非予有聖明,下則卿僚百執事。共扇和風致太平,輔臣得助匡勷志。國多喬木流清芬,鬱然現出唐虞世。此時不樂需何年,一丘一壑隨心置。皇畿之內有荒園,廢而不耕猶石田。公出俸米數百斛,構成別業供流連。有時閉門讀《論語》,有時開閣延賓賢。朝回每踏沙堤月,車過長隨御鼎煙。……自闢荒園成樂土,藩籬不設門無扃。自雲此地非吾掌,俸錢出自皇家帑。君恩理合公諸民,敢雲獨樂成私攘。”詩中將萬柳堂與唐代裴度的綠野堂作了比較,認為當時正值太平盛世,馮溥捨己俸祿營造此園,並非像裴度那樣僅為置產自娛,而是與民眾同樂,並且善於調動眾人積極參與,經營園圃如統領百僚治理天下,手段高明。

康熙朝前期,朝堂之上滿漢大臣對立,矛盾重重,不斷髮生衝突。馮溥年事漸高,身處政治漩渦,頗感厭倦,從康熙九年(1670)起就多次上疏乞骸,卻被康熙帝屢次挽留。居京期間,事務繁雜,惟有在亦園中才能稍得逸趣。對此秦松齡《亦園記》載:“公以老成名,德居政府,系海內重輕,顧常蕭然塵外,有高世之志。園甫成,而乞休之書凡六七上。人問其所以成是園者,曰:‘偶然耳,吾去,則將舍之,以遺之後之人。’值天子方倚重,不遂其請,於是論思之暇,則肩輿曳杖,從容而往遊焉。”

康熙十七年(1678),傳聞馮溥即將致仕歸鄉,京官文士紛紛寫詩作文相贈。儲方慶《萬柳堂記》載:“相國馮先生之在政府也,購都城東偏之隙地為園,而名之曰萬柳堂。歲戊午,先生年七十矣,將致政歸,天子強留之不可。蓋其視棄相國如敝屣也,而獨惓惓於萬柳堂。一時待詔闕廷者爭為詩文,傳述其事,至百有餘家。先生顧之色喜,曰:吾挈是以歸,一展卷而堂在焉,吾又何戀乎?先生之意以為堂藉詩文而傳也。”但實際上馮溥又一次被皇帝挽留,並未離京。

清廷入關三十餘年間,陸續消滅各地反叛勢力,平定三藩之亂,國勢漸趨穩定。就在康熙十七年(1678)正月,康熙帝決定開博學鴻詞科(又名“博學鴻儒科”),諭旨聲稱:“自古一代之興,必有博學鴻儒,振起文運,闡發經史,潤色詞章,以備顧問著作之選。朕萬幾餘暇,遊心文翰,思得博學之士,用資典學……凡有學行兼優、文詞卓越之士,不論已仕未仕,令在京三品以上,及科道官員,在外督撫布按,各舉所知,朕將親試錄用。”希望透過這一舉措,延攬有聲望、有學識的人才為朝廷效力,同時也算是對明代遺民的一種安撫。

康熙十八年(1679)三月,博學鴻詞科考試正式在紫禁城體仁閣舉行,一百四十三人應試,取一等二十人,二等三十二人,朱彝尊、汪琬、潘耒、毛奇齡、尤侗等名士赫然在列,人物鼎盛,稱譽一時。馮溥積極參與此事的籌劃與實施,推薦人選,並擔任主考官。在此之前,馮溥也曾經擔任過會試主考,但這次博學鴻詞科意義更大。按照中國古代科考慣例,所取之士均為“馮氏門生”,馮溥由此成為文壇領袖,地位尊崇。

考試結束後,馮溥在萬柳堂舉辦了一次盛大的雅集,邀請應召來京的多位名士赴宴,並請各人當場分別作《萬柳堂賦》,毛奇齡的作品被評為第一,對此毛氏《制科雜錄》稱:“時益都師開宴萬柳堂,延四方至者,命即席作《萬柳堂賦》,蒙獎予第一。”《日下舊聞考》引《京城古蹟考》:“萬柳堂在廣渠門內,為國朝大學士益都馮溥別業。康熙間開博學鴻詞科,待詔者嘗雅集於此,檢討毛奇齡曾制《萬柳堂賦》。”

徐釚《萬柳堂賦》描寫當時園中游樂盛況:“於是驛駐鄭莊,屐回謝傅,馳金犢而塵飛,響鈿車而煙驚。陳王飾瑪瑙之鞭,衛尉碎珊瑚之樹。掩翠黛以翱翔,浮素波而容與。乃出南塘而走馬,爰入槐裡以鬥雞。綰芙蓉之繡帶,被蒲桃之賜衣。溫皋草淺,小苑煙霏,送珠丸於文羽,照綠幘於春枝。回修廊,步曲池,彈鐵撥,響冰絲,鳳笙縹緲,龍笛參差。激清商於簾幙,雜賓朋之履綦。斯誠遊觀之勝事,抑亦行樂之遺規。而乃沼鎖鴛鴦,樓非鳷鵲。短垣低檻,不假雕琢。疏泉架壑,宛似幽居;縛槿編籬,依然村落。春水半篙,澄波一勺。蕭疏異午橋之莊,淺淡映藍田之郭。真齊物我於同觀,庶等先憂而後樂。矧夫槎櫱怒茁,毛羽恬熙,仁全蜾蠃,澤滿鯤鯢。芒屩葛巾,庭無主客;田夫野叟,路指東西。俯茅簷於碧澗,凌絕巘以丹梯。羌有情於露井,豈無言於李蹊。乃歌曰:飄忽兮層樓,窅冥兮方瀛。千株萬株兮,鳥鳴鶬鶊;一丘一壑兮,聊以娛情。惟我相國兮,佐理昇平;彈棋賭墅兮,樂彼蒼生。”

毛奇齡又記:“自發榜後二日,尚未授職,益都師復修禊於萬柳堂,蒙召者一十六人。酒再巡,司斟者呼‘解託’。師曰:‘解託有出乎?’……”當年四月二日發榜,四日馮溥再次在萬柳堂舉行雅集,邀請汪琬、毛奇齡、施閏章、徐嘉炎等十六位榜上有名者赴會,酒席間討論一些學術問題,氣氛融洽。

自此之後,萬柳堂雅集的次數更為頻繁,規模更大,參與者多為飽學之士,並逐漸形成了一個以馮溥為核心的漢人文官集團。諸人在園中吟風唱月,評詩論文,看似超脫,實則蘊含一定的政治意義,有助於清廷籠絡天下英才,實施文治。

汪懋麟《萬柳堂記》稱:“每月之八日,公必攜賓客遊於斯。”從馮溥詩題來看,他組織雅集的時間確實大多選擇在每月的初八日,如《三月八日集萬柳堂》:“市塵盡處徑通樵,覆水桃花度石橋。鷗鷺閒情皆世外,羲皇高話永今朝。登臨老手猶堪賦,祓禊良朋正見招。試問東山絲竹事,謝公墩下草蕭蕭。”徐釚《二月八日偶過萬柳堂和益都公韻》:“繚白縈青逼禁菸,同攙醉步草堂前。新來乳燕偏多型,未放夭桃劇可憐。好景難逢尋別墅,春風每惜到華巔。破除歲月聊乘輿,揮塵休談柏子禪。”韓菼《萬柳堂記》載:“公憩於斯,常賦詩,其吟風弄月之趣,可以想見,有非文敏文章士之所及者。客來遊,或和詩,公甚樂之。推公之心,蓋欲與眾同其所好,無有彼此之分者,其廣大如是也。尚書吳興公雅與公協趣,常以月之八日攜賓朋觴於斯堂。”

除了每月初八之外,三月初三上巳節以及清明節、浴佛節、重陽節前後也會舉行雅集。其中康熙二十一年(1682)三月初三仿蘭亭修禊舊制,在萬柳堂集三十餘人,與會者多為博學鴻詞科出身的翰林,馮溥親作五律、七律各二首,眾人各作七律二首步韻唱和,之後結集編為《萬柳堂修禊詩》。陳維崧《萬柳堂修禊倡和詩序》載:“蓋聞歲紀上除,詩詠秉蘭於洧涘;春惟元已,史標躤柳於華林。都下盛洛濱之戲,千瑞安期;山陰流曲水之觴,興公逸少。顏特進騁華文於劉宋,花在毫端;王寧朔騰玉藻於蕭齊,春生楮裡。三月三日,水面麗人;一詠一觴,林邊名士。亦云在昔,以迄於今,則有韋曲名莊,平泉別業。黃扉上相,欣逢戒浴之辰;綠野元公,喜屆祈蠶之序。鶯遷郛外,高閣仍開;蝶舞花間,小車遠到。裙屐簇謝庭之子弟,輜軿溢馬帳之生徒。時則上陽宮外,積靄初晴;宣曲觀前,遊氛乍斂。天裝卵色,皴成雙闕之紅;岫抹雲藍,滴作萬家之翠。綿羽既蹁躚乎綺陌,新荑亦溶漾夫銅溝。鞭絲帽影,爭窺白傅之池臺;松韻泉鳴,競和東山之絲竹。蘭餚載,桂醸新篘。”朱彝尊詩云:“小徑升堂步屧偕,堤沙遙築避塵霾。歌翻驟雨新荷好,地比崇山峻嶺佳。露井有華滋藥甲,春衣無桁掛松釵。永和會後斯遊最,禊飲蓬池未許儕。”徐釚詩云:“野雲遺構不知年,重集林塘此地偏。雁齒橋分沙路狹,鼠須筆倚石闌傳。肯判乳燕聲同澀,未許衰桃色獨妍。猶幸題詩乘上巳,莫教辜負草如煙。”“小白蔫紅喜共偕,暖煙遲日少陰霾。已饒曲水回波樂,況有青州從事佳。柳為遣春顰似黛,蒲因新漲短於釵。謝公屐齒偏能健,多恐群賢不易儕。”

至於其他節日的雅集,陳維崧有《清明萬柳堂修禊二首》:“青沙白石林塘幽,短衫細馬行相求。況逢三月正三日,乍可一年來一遊。羃花須粉欲溼,參差柳眼青還留。磯邊鷗鳥故拍拍,曷不飛去凌滄洲。”“禊節頻過泛羽觴,幾年光景去堂堂。思鄉最怕憑高閣,吟興偏期託野塘。但使有光逢杜曲,盡拼無夢到濠梁。新添一雨佳無限,染得春流似碧湘。”《藤陰雜記》引陳廷敬《重陽讌集》:“曉隨丞相鳳池頭,晚接花茵想勝遊。萬里捷書頻送喜,一時佳節倍銷憂。松風有夢懷溫樹,魚水多情羨野鷗。不盡謝公絲竹興,邊機樽俎在前籌。”“勝蹟王孫萬柳賒,相公清興渺雲霞。黃塵漠漠雙蓬鬢,豔蕊悽悽舊菊花。見說登臨猶昨日,笑憐歲月屬官家。何時蠟屐陪歡讌,也比參軍落帽紗。”曹廣端《春日同諸子游萬柳堂》雲:“春色多佳興,花開隨意間。和氣吹北林,青嶂疊西山。人歌綠水上,塔倚白雲間。勝遊雜士隱,仙圖別荊關。萬柳□夕陽,群鳥倦飛還。何當移寓此,長嘯步潺湲。”

邵長蘅認為馮溥既能在朝堂上輔佐天子,又能在園林中寄情山林,可謂兩全其美:“公歸忠孚於主,道行於時,故功成而人不驚,而公因以其休暇得寓其樂於此。入則謨謀廟堂,出則徜徉林麓,古人所願慕而不能得者而公得兼有之。噫!何其美與!”

馮溥築此園,不以私產視之,不設看守,不置門鎖。除了文臣雅集之外,萬柳堂也對其他社會階層開放,無論士紳還是普通民眾均可隨意入遊,頗有現代公園之風,一時遊者雲集,毛奇齡《萬柳堂賦》曾記:“歲時假沐於其中,自王公卿士下逮編戶馬醫傭隸,並得遊居處,不禁不拒,一若義堂之公人者。”秦松齡《亦園記》亦載:“戒主者,無扃鐍,花晨月夕,四時之佳勝。車馬闐輳,提壺挈榼而來者,相與觴詠而酣適,興盡而返,不知其誰主者。蓋公履道之久,其視己之勳業文章與世之軒冕纓組之盛,若雲煙之去來於無有。於一園之有無,宜其不足以芥蒂於胸中者。”

馮溥本人將此園視為自己與同僚、百姓共享清樂的場所,物我兩忘,境界很高,正如王嗣槐《萬柳堂記》所稱:“公居城南而園在城東。入其門,則無人門焉者,上其堂,則無人堂焉者。都人士女遊飲焉勿禁,池魚薪木毀傷焉勿戒,若不知為誰氏之園亭者,其曠達又何如也。……公以為士大夫居朝寧間,修事考職,雖有餘閒而無以引其志,……間嘗披輞川之圖畫,藍田之歌詠,非不想像而慕之,而意在明吾之所適。渠不可以不穿,樹不可以不種,竭吾力而有所不惜。堂舍足以避寒暑,亭臺足以延風月,而必與某園某墅較工拙焉,勿為也。凡吾之為此以自樂而已。而士大夫之來遊者,歲時休暇,未嘗不與吾同趣焉。因推而念之,人日居闤闠,囂埃湫隘,一旦遊于山林幽靜之鄉,未有不爽然自失者。長安朝市之所在,名利之所爭趨,自士君子以及羈旅販負之徒,苟入吾園一休息之,未有不陶然以樂者也。吾知人之樂必不殊於吾之樂,又安能以吾之樂不公乎人以為樂?是‘獨樂不若與人,與少不若與眾’之旨也。以為忘物我、齊得失,於吾何有哉?”

邵長蘅《萬柳堂記》也對馮溥的氣度大加誇讚:“又聞公於園西偏闢屋儲餼,收棄子,設義塾,掩骼胔,細至昆蟲飛走,皆被其澤。而園之中游者雜遝,飲者叫呶,以及販夫野老肩摩袂接於履席間。然則推公之意,殆將忘勢位、齊物我,欲物各得其所,不僅與平泉、履道爭奇,一樹一石誇都人之美觀已也。”

康熙二十一年(1682)六月馮溥正式退休,離京前同僚、門生、友人在萬柳堂置酒相送,最後一次舉行盛大集會。席間馮溥作《致仕將歸諸同人置酒萬柳堂話別漫題二律》《別萬柳堂》,其詩云:“草堂萬柳憶初栽,手撫新枝日幾回。點黛遙從空際落,銜杯還喜故人來。不堪多病垂垂老,且使行旌緩緩催。他日煙霞逢客至,能無重問舊條枚。”

送行諸人均有贈詩,如朱彝尊詩云:“十里沙堤萬樹楊,秋榮猶未點新霜。小車稷下將歸日,上巳城東舊醉鄉。坐立部歌聽總好,田園樂事話方長。千秋祖帳贏疏傳,錄別樽前有和章。”“白頭許賜冶源閒,青史難將諫錄刪。此去耕漁尋舊侶,且憑絲竹解離顏。開顏浴鳥階前水,過雨斜陽檻外山。他日從遊期莫定,強留嘶騎玉河灣。”潘耒詩云:“十圍官樹撫垂楊,且喜婆娑鬢未霜。載酒每尋紅葉墅,抽簪真到白雲鄉。時平補兗心還切,身健明農興轉長。最是主恩堪眷念,平泉草木麗天章。”尤侗詩云:“老臣歸去宴長楊,拂拭安車帶曉霜。遙指青山皆故里,回看綠野即他鄉。流連絲竹襟懷遠,傾倒杯盤笑語長。弟子驪歌且罷唱,君王親自灑詩章。”秦松齡詩云:“相公別墅種垂楊,點染秋容耐旱霜。休沐近依丹鳳闕,忘機久作白鷗鄉。忽思田裡歸心遂,卻忘林泉別意長。祖餞仍當觴詠處,壁間吟遍舊詩章。”

康熙年間萬柳堂雅集詩賦多出自著名的文人官僚之手,連篇累章,是當時主流詩風的典型代表,在清代文學史上佔有一席之地,也給這座名園增添了更多的文氣雅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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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續沿革

學術丨賈珺:清代北京私家名園萬柳堂考述

圖5 青州偶園佳山堂

學術丨賈珺:清代北京私家名園萬柳堂考述

圖6 青州偶園假山

山東青州府益都縣是馮溥故鄉,明代城中有一座衡王府,其東部闢為奇松園。康熙九年(1670)前後,奇松園為馮溥購得,以此為基礎修造了一座新園,用作歸鄉養老之所。園名定為“偶園”,與“亦園”相對;正堂名“佳山堂”,與“萬柳堂”相對(圖5)。堂南沿牆設定一組假山,下引溪流,宛如山水長卷,平中見奇,很有張氏疊山的神韻(圖6)。

偶園由此成為北京萬柳堂的延續,馮溥終日在園中徜徉吟詠,如《初歸遊佳山堂園》:“園行策杖更扶孫,笑指松筠舊植存。老去雲山欣再睹,醉來俯仰竟忘言。漫愁薄殖田無獲,且喜閒居道自尊。回首塵勞筋力盡,誰知養拙是君恩。”《春日飲佳山堂》:“花樹參差鶯燕嬌,閒雲浮動欲遮橋。高峰隱約含朝雨,小閣低迴聽晚簫。釀就酴醵遲杖屨,翻將書傳紀漁樵。東山絲竹資陶寫,泉石於今足藥苗。”依稀可見昔日萬柳堂的風采。康熙三十年(1691)馮溥去世,享年八十三歲,諡號文毅,宅園由其子孫繼承,又稱馮家花園,其南半部園景至今尚存。

北京萬柳堂轉歸倉場侍郎石文桂。《藤陰雜記》載:“康熙中,馮氏將堂歸石文桂。”當時文人仍經常前來遊賞,開放一如往昔,但景緻逐漸荒涼,外垣頹壞。眾人紛紛作詩回憶昔日雅集盛況,如潘耒《重遊萬柳堂》:“萬柳堂前楊柳枝,枝枝拂檻復臨陂。開尊最憶陪遊地,繫馬頻來儤直時。天下憐才唯少傅,人間行樂只南池。而今東閣荒涼甚,獨把長條有所思。”朱彝尊詩云:“亂水秋無路,箯輿入壞垣。粉銷題壁字,苔浸插籬門。蟲網捎衣桁,魚床吃樹根。頻來曾不厭,觴詠舊遊存。”吳暻詩云:“水部愛詩兼愛客,為憐春去只須臾。尚遲芍藥連天賞,已見櫻桃掃地無。金谷好風猶小住,平原遺蹟未全蕪。煩君堂背濃蔭下,醉寫城東序飲圖。”自注:“堂為故馮相國別墅,今歸石氏。”“是日賓主皆以射飲為樂。”鮑鉁詩云:“野雲舊跡已消沈,故相遺墟尚可尋。曲水當年修禊事,荒池今日照禪心。空傳驟雨新荷調,剩有山禽楚雀音。怪底春陰偏釀雪,手寒無那強憑襟。”

後來有權貴欲得此園,康熙四十一年(1702)石文桂在園中建造殿閣,改為佛寺,康熙帝御筆題為“拈花寺”。對此《京師坊巷志稿》引朱筠《笥河詩集》記載:“康熙中,堂歸石氏,時邸貴欲得之,石召工建大悲閣,一夕成,以家祠謝貴人,乃已。自此遂為拈花寺。”《日下舊聞考》載:“(萬柳堂)後歸倉場侍郎石文桂。……康熙四十一年,石氏建大悲閣、大殿、關帝殿、彌勒殿,舍僧住持,聖祖御書‘拈花寺’額賜僧德元,今恭懸大悲閣上。”之後此園的性質由私家園林變為佛寺園林。

石文桂後來又在寺中東部修建了一座御書樓,以供奉康熙帝御賜書跡,對此《日下舊聞考》有載:“(園中)有御書樓,恭懸聖祖御書額曰‘簡廉堂’,聯曰:‘隔岸數間斗室,臨河一葉扁舟’,又有御書石刻數方嵌於壁間。”《燕都叢考》引中華民國張江裁《燕京訪古錄》載此樓詳情:“樓三楹,結構雖小,頗有幽致。壁上懸康熙御筆,顏曰御書。樓正中顏曰‘簡廉堂’,有小聯副之,均刻之青石。……兩旁皆以石勒康熙御筆書唐人詩句,末附以跋雲:康熙三十二年五月,皇上幸天津閱視河堤,蒙御書《桂樹賦》。三十八年,皇上又賜御書九幅。四十二年三月南巡,又蒙賜御製詩一副,錄唐詩一副。疊荷寵榮,感激無地,方將垂法萬年,豈容為家寶,敬匯勒貞珉,就拈花寺之東闢三楹,貯石四壁,俾遊觀士庶皆得仰聖恩雲。末署總督倉場戶部右侍郎石文桂恭記。由是觀之,非舊萬柳堂矣。”

康熙五十五年(1716),湯右曾重遊萬柳堂舊地,作詩描繪其景,並懷念幾十年前的盛況:“小紅橋上立移時,四十年來再到遲。一片蒼葭迷野水,幾行疏柳帶荒祠。笙歌不記回燈舫,魚鳥誰能認鬢絲。剩有懷人惆悵意,春明舊夢省郎詩。”

雍正至乾隆時期,萬柳堂園景進一步頹敗,橋樑塌毀,柳樹陸續被砍伐殆盡,僅剩少量亭榭、土山、水池。劉大櫆《遊萬柳堂記》載:“雍正之初,予始至京城,則好遊者鹹為予言此地之勝。一至,猶稍有亭榭;再至,則向之飛樑架於水上者,今欹臥於水中矣;三至,則凡其所植柳斬焉,無一株之存。”《日下舊聞考》引《京城古蹟考》:“今其基周圍一頃餘,內有小土山,即昔蓮塘花嶼也。”

汪啟淑《水曹清暇錄》載:“崇文門外有舊園址,相傳國初益都文定公種柳千株,築涼堂暖閣,月榭風廊,頗華麗;常聚鉅公朝士文人墨客,極一時之盛。今柳盡髡,惟一亭存,亦屬拈花寺矣。”《藤陰雜記》載:“近則柳枯水涸,橋斷亭傾,石氏石刻尚嵌壁上,無復知為益都別墅矣。壁黏履郡王七古覃字韻詩,極為盛衰感慨。”

俞蛟《萬柳堂》記載自己與友人於乾隆四十三年(1778)春日遊萬柳堂舊址:“本朝文華殿大學士益都馮公取而整葺之為別業,每當休沐之暇,輒與翰苑諸名士賦詩飲酒,以含詠太平之盛。今相距已百有餘年,而公之後人無宦達於京國,莫有起而整之葺之者。榛莽接徑,瓦礫塞渠,惟依依之楊柳猶搖曳於頹垣斷礎間,令人不禁撫今追昔而憶張緒當年也。戊戌之春,偕章子次山、鄭子少白載酒而往,各賦詩紀遊。”又追憶乾隆十七年(1752)三月初三著名文士李鍇(號廌青山人)在此舉辦雅集,寧郡王弘晈也來參加:“乾隆壬申上巳,李廌青招諸名士修禊於萬柳堂,寧郡王聞之,攜琴酒而往,為助雅游。王以下二十二人,鄉人樂君匯川與焉,因繪圖以紀其盛,一時嫻於篇什者爭相題詠。”

嘉慶十五年(1810)夏日,名臣阮元(號雲臺)於雨後首次遊萬柳堂,作詩四首,其序稱:“京師崇文門外東南隅萬柳堂,相傳為元廉希憲野雲右丞別業,即國初馮益都亦園也。一時鴻博名流皆有題詠,後歸倉場侍郎石公文桂,改為拈花寺。今池館雖廢,寺尚在。”其一詩云:“火城闌不住,付與佛拈花。今日伽藍地,當年宰相家。風流雖歇絕,水木總清華。陳跡且休論,但催僧者茶。”

阮元於嘉慶四年(1799)和道光十三年(1833)兩次出任會試副主考,道光十五年(1835)官至體仁閣大學士,“主持風會數十年,海內學者奉為山斗焉”,地位與當年馮溥相仿。在阮元的倡導下,萬柳堂再次吸引在京文人官僚的關注,重新成為雅集勝地。阮元本人經常獨遊萬柳堂,或在園中舉行雅集,有宴集詩云:“藉田上巳待躬耕,迴向林塘曙影橫。夜雨潑開春水色,暖風吹散曉禽聲。客來南郭心皆遠,屋對西山眼更明。記取道人載柳意,送行懷古不勝情。”

嘉慶十六年(1811)立春日,阮元召集蔡之定、宋湘、朱鶴年(字野雲)等人在萬柳堂設宴,為退休官員秦瀛送行,一位朝鮮使臣也在座。秦瀛作詩四首,其四曰:“阮公真好事,招集到吾儕。作賦詞俱妙(座客為蔡學士生甫、宋編修芷灣),為圖畫更佳(朱野雲工畫山水)。若教傳外國,亦足想高懷(高麗使者喜談理學,不期而至)。我欲西神隱,何人碧社偕。”

嘉慶年間任內閣中書的麟慶有《遊萬柳堂》詩,其注曰:“堂為馮文毅相國山莊,時阮雲臺中丞重修,朱野雲布衣種柳五百,堂空人去。”詩云:“幾番風雨落花愁,幸有中丞著意修。臺榭盡栽新草木,光陰全換舊春秋。佇看濃翠生千樹,且聚遙青入一樓。試問呢喃雙燕子,依稀王謝昔時不。”可見當時阮元曾經對此園作了一定程度的修整,朱鶴年補種了五百株柳樹。

法式善(號時帆)、翁方綱等其他著名文人紛紛來此園造訪,吟詩作記,朱鶴年後來還繪有一幅《萬柳堂圖》。禮親王昭槤也曾經同遊,作《同法時帆遊萬柳堂》詩:“東山修沐地,萬柳護堤栽。宸翰中天闢,僧寮四座開。”又有《遊萬柳堂和吳春麓祠部壁上韻》:“南苑歸多暇,晴郊事遠遊。文星新築園,宸翰久名樓。”

嘉慶十七年(1812)胡承珙與友人遊拈花寺,作駢文《遊萬柳堂記》:“萬柳堂者,故益都相國別業,康熙間嘗招鴻博諸君子觴詠於此者也。……今者寺尚拈花,人思補柳(時朱野雲處士補種柳五百株)。草色迷舊,煙痕逗新。遂以壬申二月晦日,偕同人遊焉。至則女牆覆雲,僧房閉日,古佛欲臥,面餘網塵。啞鐘不懸,腹飽苔繡。其東則御書樓也,奎章炳若,靈光巋然。相與緣桄而登,憑檻而望。戶外修竹,翩隨袖翻;城頭好山,忽與眉接。於時野氣勃發,林芳轉清。山桃小紅,沙荻短翠。新植之柳,含青濛濛;就殘之花,綴白點點。乃復越斷澗,驀層坡,藉草成茵,蔭柏作蓋。勝概追古,遙情抒今,求所謂橋橫並馬、磯矗打魚者,已難得其彷彿。……危樓再升,疏酌更舉。觀東皋之春事,延西崦之夕陽。蔬香半畝,闌入酒尊;農歌數聲,妍勝菱唱。曲水淺淺,風來自波;高柯亭亭,煙脫忽暝。然後旋軫弭轡,雲散而歸,將以此導褉飲之先路,躡裙屐之後塵焉。”其時寺中建築較為破敗,但尚有花木可觀。

道光十八年(1838)阮元致仕,離京前應拈花寺僧人覺性之請,為故園題“元萬柳堂”之匾,懸於御書樓上。清末震均《天咫偶聞》載:“今寺中尚存御書樓,阮文達榜曰‘元萬柳堂’,以神讖體書之。”

阮元回到揚州江都縣,也自築一園,仿效北京萬柳堂種植萬株柳樹,定名為“南萬柳堂”,南北遙相呼應,成為園林史上的佳話。梁章鉅《歸田瑣記》曾載:“邵伯湖之北數十里,有儀徵師別墅,在水中央,四圍種柳數萬株,每歲長夏必於此避暑,自題為南萬柳堂,以別於京師之萬柳堂也。”梁氏另作詠南萬柳堂詩:“南北平分萬楊柳,主賓晤對幾桑榆。”

道光間錢泳《履園叢話》記錄北京萬柳堂遺址景象:“萬柳堂在京師廣渠門外,今為拈花寺,餘嘗往遊數次。……然昔之所謂蓮塘花嶼者,即今日之瓦礫蒼臺也。”並引成親王永瑆詩云:“居人猶自說馮家,指點荒亭帶殘堵。”

清末王闓運《湘綺樓日記》中有同治十年(1871)四月十四日遊萬柳堂遺址的記載:“至萬柳堂,廉野雲別業也。子昂有圖,今無,呂才補之,阮元記之,存壁間。康熙中馮溥得其地,募人種柳五株,即為地主,傍城堤上,柳陰濃綠,今無一存矣。堂左有樓,石廷桂摹刻仁皇御書於上,蓋後歸石氏也,今為拈花寺,無可觀者。”

《燕都叢考》引李慈銘《桃花聖解庵日記》,記載其清末景象:“伯寅招集夕照寺,為萬柳堂補柳,索賦長歌……(寺)牆外環以楊柳,野景蕭寥,女牆掩映,南望荒亭一二,躊躇榆槐,即馮益都萬柳堂也。……傍晚遊萬柳堂,已為佛寺,門垣俱圮,僅存御書樓三楹尚完好,阮文達題‘元萬柳堂’四字八分書。樓上中間有石刻‘簡廉堂’三字,為聖祖御書。兩旁壁間皆嵌石刻詩,樓外有闌,眺望甚美,春夏之間,應彌佳耳。樓西為大悲閣,尚藏絹屏一扇,為朱鶴年野雲所畫《萬柳堂圖》,阮文達書趙文敏所賦《廉園》詩於上。”

李慈銘另作長詩記錄了此園的盛衰沿革:“仁皇御宇滇海平,詞科大舉羅群英。相公翹材啟東閣,城東驛騎紛將迎。竹坨詞賦西河舌,迦陵樂府湛園筆。吐茵唾地千萬言,虞趙有知應失色。庭前萬樹堆綠煙,柳花亂撲春酒船。幾輩朱衣引騶唱,兩行紅燭鬥新篇。平津老去珠履散,佛火鍾魚一朝換。幸逃馬廄壞朱閎,留得書樓映宸翰。儀徵太傅重停車,山人補柳傳畫圖。亭臺傾盡寺田鬻,東風一一搖纖株。侍郎退食命儔侶,載酒招提共延佇。疏畦便插千萬枝,頃刻濃陰滿庭戶。俯仰何勝興廢哀,眼前無數菜花開。荒池水碧猶依舊,更補新荷聽雨來。”

《天咫偶聞》載:“京師園亭,自國初至今未廢者,其萬柳堂乎?然正藉拈花寺而存耳。……今寺中尚存御書樓。……朱野云為之補柳作圖。今寺僧頗知修葺,補栽花木甚盛。然園地多鹼,實不宜柳。野雲所補,既無存。潘文勤又種百株,亦成枯枿。惟池水清泠,葦花蕭瑟。土山上有松六株,尚是舊物。”

《古今聯語彙選》記載:“京都萬柳堂,系元廉希憲別業,後屬馮益都相國,為士民遊賞之地。中有聯雲:欽相公燮理餘閒,過此尋春,指點野雲別墅;緬名士宴遊高致,曾經消夏,聽歌驟雨風荷。”這副對聯將廉氏萬柳堂與馮氏萬柳堂混為一談,所述內容兼含元清兩代雅集典故,應為清代後期所題。

學術丨賈珺:清代北京私家名園萬柳堂考述

圖7 上海“小萬柳堂”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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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8 孫蘭蓀繪《滬濱百景·小萬柳堂》

清末無錫名士廉泉(1868—1931)字惠卿,號南湖、岫雲,於光緒二十年(1894)中舉,次年在北京參與“公車上書”,後擔任戶部郎中,光緒三十年(1904)冬辭官南歸,移居上海,在曹家渡建園居住,題曰“小萬柳堂”,並自號“小萬柳居士”,其妻吳芝瑛號“萬柳夫人”。又於杭州西湖岸邊建造別墅,也題為“小萬柳堂”,即今蔣莊之前身。無錫廉氏奉孔子弟子廉潔為初始祖,以廉希憲為二始祖,這兩座小萬柳堂主要延續了元代廉氏萬柳堂的主題,都種植了不少柳樹,與清代馮氏萬柳堂也有間接的親緣關係。從歷史影象和照片來看,上海小萬柳堂為西式洋樓花園(圖7,圖8),而杭州小萬柳堂則保持中國傳統園林風貌(圖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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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9 徐一達攝“西湖蔣莊即廉南湖之小萬柳堂”

至中華民國時期,北京萬柳堂故園風景更加荒廢,御書樓尚存。張江裁《燕京訪古錄》載:“左安門內拈花寺者,其東側有小樓三楹,清初益都相國馮公之別業也。……自石氏改建佛寺之後,一片荒蕪,人跡罕至,不復昔年雅集之樂矣。餘居拜袁堂,與萬柳堂相距百步耳,故時時往遊焉。萬柳堂上懸一額,顏曰‘元萬柳堂’,下款‘戊戌阮元留題’,字型俗鄙,寺僧雲舊額已毀,此乃他人仿書者。堂壁懸《萬柳堂賦》,檢討毛奇齡作也。……餘捫碑莊誦,撫景興懷,不勝惆悵。時寺僧在餘側,愀然似有感傷者,曰:‘吾髫歲即來此守寺,今已六十年矣,香火盛衰,歷歷如睹。當光緒十六年,洪水為災,此樓傾欹,幾欲墮水。曩道光初年,朱野雲處士補種垂柳百株,其存者可十圍,為水衝去,千條萬縷,今無一存,豈不可悲耶。’言已涔涔淚下,嗚呼。……人世富貴之榮光,其與時升降,蓋略與此園等矣。”

新中國成立後,萬柳堂舊址完全湮沒,已經無跡可尋。

7

結 語

自唐代以來,北方私家造園一直存在豪門園林和文人園林兩大分支,前者追求富麗恢宏,後者偏重樸素雅緻。

清初北京的王熙怡園是前一種風格的代表,以層臺飛樓、金碧輝煌著稱,充滿富貴氣息;而萬柳堂則是後一種風格的典範,以簡潔的山池柳色取勝,表現出強烈的文人氣質。萬柳堂的造景手法非常疏朗大氣,尤其是造園大師張然所掇假山以及植柳萬株的景象,意境深遠,與18世紀之後中國園林偏於繁瑣堆砌的模式迥異。此園同時兼有公園的性質,完全向外界開放,在講究園林私密性的古代社會顯得尤為可貴。園中舉行的各種雅集活動和相關詩文在清代園林史、政治史和文學史上都具有特殊的意義,同樣值得珍視。現在萬柳堂雖已不存,但留下大量的文獻記錄,蘊含著豐富的歷史資訊,其藝術成就和文化價值理應得到進一步的挖掘和認知,以銘記前賢,啟迪後世。

作者簡介

賈珺,清華大學建築學院教授、一級註冊建築師,博士,主要從事中外建築史與文化遺產保護研究。

公眾號圖文有刪節,完整閱讀請參見《建築史學刊》2021年第3、4期。版權所有,轉載請註明出處。本文標準引文格式如下,歡迎參考引用:

賈珺。 清代北京私家名園萬柳堂考述(上)[J]//建築史學刊,2021,2(3):107-115。

賈珺。 清代北京私家名園萬柳堂考述(下)[J]//建築史學刊,2021,2(4):133-140。

原標題:《學術丨賈珺:清代北京私家名園萬柳堂考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