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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骨:老校長站在高高的山崗上

作者:由 南國文化傳媒 發表于 繪畫日期:2022-04-22

柴筆畫怎麼念

早上6點38分,我接到一個電話,腦袋像隨身碟直接插到了1988年的暑假。這次穿越讓我重拾當年優秀:那一年,我以90多分的優異成績完成了小學畢業。90多分=語文考卷分+數學考卷分。不識好貨的朝南初中(原全州縣朝南鄉,現歸石塘鎮管轄)沒有收我,我由此開心地抓了一暑假的青蛙,把崇拜青蛙的民族英雄給得罪了。還想往下抓的時候,有一天,我躺在一棵李子樹上,樹下傳來一個訊息說我要轉學去朝南小學。我嘆了口氣,對同伴說:“我媽嫌村裡的青蛙小,要我去朝南抓大的。”同伴羨慕不已。

排骨:老校長站在高高的山崗上

從村裡到鄉里,要走四五十分鐘路。報名之後,我不能住家裡了。朝南小學沒有寄宿條件,在鄉里工作的伯父家住不下,媽媽想到另一個辦法,背了一袋大米,拉我來到離朝南小學很近的表姨家。

表姨有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我媽對錶姨、表姨夫說:“麻煩表哥表姐了,就當多個兒子吧!不聽話就收拾他!”我聽了感覺要把我送給人家,看來我在家裡惹是生非多了,終究要付出代價的。這下好了,家裡人可以徹底甩掉我了。

表姨聽了我媽的話,呵呵大笑,把她的小兒子海東引過來,介紹說:“你們站一起給我看看!”我們便站在一起。表姨看了一眼繼續說:“你們同一年出生的,一個已經小學畢業了,長得高;一個要明年才小學畢業,個子矮一點!這到底誰厲害啊!現在好了,你們有伴了,同吃同住還同班!”

嗯,表姨的話我愛聽。

因為這麼多個“同”,表姨、表姨夫對我媽說:“放心吧!反正照顧他們我要搞一套手續,多個人就多雙筷子而已!”

我媽離開前塞給表姨15元當作我每個月的伙食費。

這是我第一次見表姨、表姨夫。以前是他們大人之間有來往見面。表姨目慈眉善,負責管理田地和家務事。表姨夫是朝南小學的校長,也就是我和海東所讀學校的最高長官,每天上下班,手裡拎個包,個子雖然精瘦,但所經之處必然虎虎生風,因為他走路快,步伐春風得意,而且內穿背心,外披的確良白襯衣,白襯衣不會扣上釦子,必須敞開迎風,這敞開模式呈N次方增添了他的威風。

排骨:老校長站在高高的山崗上

我看起來被父母“甩”了,但也好,這下可住進了村裡最洋氣的家。表姨家的洋樓有兩層,一樓地面水泥硬化,有個能坐幾桌人的大廳,沙發椅、電視機等設施齊全,下一步計劃給外牆刷塗料。樓前有一間斜屋面廚房。上二樓的水泥樓梯緊靠廚房這面牆。樓前還有個綠園子,樓後面有片竹林。竹林與園子的一邊,是個魚塘。一條水泥硬化的排水溝從門前經過。可見,表姨家早在上世紀80年代就完成了新農村建設。

海東帶我上二樓看我們的木床。我把幾件衣服放在房間的箱子上,書包也放在箱子上,不敢到床上去,顯然我還沒做好在這裡住的準備,從一個泥巴地面的家來到水泥地面的家,我全身都在抖,不敢簽收。出門上廁所的時候會留戀地朝媽媽離開的方向看一眼,其實在山的那一頭,就是自己的家,直線距離並不遠。但我不能回去了。我每天在校長的眼皮底下,我要跟著海東去上課,我被一把大刀切斷了曾經惹是生非的翅膀。

表姨夫起床很早,坐等表姨的早餐。意味著表姨起床更早。我們一起吃。與我們一起拼前途的,還有海東的哥哥、姐姐和表哥,不過他們三人讀初中,跟我和海東不是一條路線。我和海東每天經過朝南初中,然後繼續開拔,向前,向前,表姨夫有時在我們後面,有時在我們前面。我們奔奔跳跳。風裡雨裡雲裡,沿著C形柏油路,過稅務所,過集市,過麻紡廠,便到了學校。我們每天在來來回回的路上偶爾會聽到表姨夫變著腔調逗我們:“小冬瓜,小家家!”

我們的小名充滿童話。

聽到這樣的逗趣,我們立馬樂到奔潰,黃河奔騰開閘放水般地放肆,自己心裡的那口野性一瀉千里,鋪在不太寬的馬路上與天空比寬闊。表姨夫很少上課,但遇上個別老師請假,只好自己頂上。他給我們上過幾節課。黑板字寫得非常工整漂亮。漂亮得我很好奇:為什麼他寫的“可”字,豎鉤“亅”那麼短?短到幾乎沒有腿,鉤子只平到“口”,而第一個筆畫“ー”卻又寫得很長很長,整個兒看起來,所寫“可”字扁扁的,好像一根硬木頭突然倒下,壓在一塊石頭上。字如其人,這是他留給我的一個謎。我長大後忘了請教他,他對這個也沒作解釋。

表姨夫一年到頭忙學校,家裡的事全丟給了表姨。有個星期天,原本放假要回家的我因父母有事不在家,只好留在表姨家,跟著表姨到地裡乾點簡單的活,額外的福利是挖涼薯吃。表姨問我是不是在家裡幹了很多活。我點點頭。然後表姨向我吐槽:“你表姨夫從來不做家務的,田裡地裡的活也不幹。”我有點驚訝,但從平時的觀察來看,確實如此,我吸口氣一笑:“校長是幹大事的!”

表姨夫在學校乾的大事我們不大瞭解,在家裡乾的大事就是對我和海東特別嚴格,飯後只給我們看一會電視,就叫我們上二樓學習。我們自然掌握了對付他的辦法,而且這個辦法天然生成,非常簡單管用,任何一個人上樓的腳步聲都無法做到靜音,因此,我們總能很及時應對他的監督檢查。一有上樓的腳步聲,我們便正經得不得了。其實對於海東這樣的班裡第一高手來說,作業很快就能高質量完成,我也跟著不管對錯地速度完成。剩餘的時間自然是玩,約夠4個人,8只腳拱在被子裡,每人一手牌,聽著窗外呼嘯的冬風,好不來勁!上樓的腳步聲剛剛響起,其中一個人就把房間的燈拉滅,四人倒頭裝睡。黑暗之中,傳來樓下的嚴厲聲:“該睡覺了!”

在表姨家住的那一年裡,一定發生了很多有趣的事,可惜能記住的不多。我穿過海東的衣服,褲子破了很大的口子,鞋子經常溼,冬天不敢把腳從鞋子裡抽出來,因為太臭。家裡凡有好吃的,表姨和表姨夫拿出來讓海東和我平分。只要喊一聲吃飯,我就從二樓跑下樓,和其他幾個拼前途的拼命三郎端碗拿筷,盛飯後,夾一點菜出到大門口或站或坐著乾飯。儘管大廳坐得下,但大家喜歡這麼吃,主要是吃得快,要趕時間。晚上大家圍坐大廳邊烤火邊在火盆裡烤馬蹄的那一團甜蜜數億年不會散去。表姨夫將熟馬蹄遞給我的手跟馬蹄一樣有點燙,但並不妨礙他人的接受度。

我和海東順利進入初中重點班。這一次,我真的以優異成績完成小學畢業了。帶我們的陳老師衝我笑笑,沒說什麼,拍了拍我的肩。我的理解是我沒有拖班裡後腿對他們來說已是莫大的欣慰。我媽隆重到訪表姨家,對錶姨和表姨夫謝之又謝,然後物歸原主,把我領了回去。

初中畢業我到南寧讀中專。這個訊息在老家非常意外。老家因此給混混們留下一句金句:“你看那個啥,他都能考第一名!”嗯,只要能幫到別人,別人怎麼說我都高興。

表姨夫在我去南寧前給了我很多鼓勵。那時候我感覺自己要“飛”。實踐證明,嚴重的性格缺陷讓我在機會面前不敢伸手,即便本該屬於我的,我也不敢去要。人們不停地將光環疊加累積到了很高的高度,而我得一件扔一件,統統將它們扔在遙遠的世界角落裡。

此後的每年春節,我會去表姨家。一些事情越說越多,也就對錶姨夫多了一些瞭解。他不喝牛奶,不吃水果,青菜只吃菜心,喜歡到山裡撿菌子,撿了卻自己不愛吃,便交給市場換一點成就感。不久,他因身體原因,在朝南初中副校長的崗位上提前退休。

我在南寧讀書期間,表姨和表姨夫給了很多支援。當時哥哥、我、兩個妹妹,家裡4個孩子分別在安徽、南寧、桂林、朝南讀書,上世紀90年代中期一個月要支付1000元左右的伙食費,我媽至今還唸叨:當年揭不開鍋的時候,來自表姨和表姨夫的幫助就能挺過去。

排骨:老校長站在高高的山崗上

中專畢業,我分配到全州縣一家工廠。參加工作的第一個春節,我來到表姨家,坐在大門前的斜屋面廚房裡,表姨不喝酒,表姨夫說:“現在你工作了,那就陪我喝一點吧!”我們端起碗,圍著火灶,推開幾絲柴火煙香,一碗又一碗地幹。表姨和表姨夫同時開我玩笑:“你還是不怎麼吃肉!”

哈哈!在自己家裡難得吃肉,因此哪有吃肉的習慣!2009年,表姨夫在女兒的陪同下來南寧玩,這時我已在南寧工作。我帶他們來到思賢路的全州土菜館,表姨夫上樓聞到了家鄉味道,大喜:“這麼多天以來,這是最好吃的一頓。”此前的旅程是在海南,他吃不慣海味。

在南寧工作的10多年裡,我很少回全州,也就很少回去看錶姨和表姨夫。他們雖然有條件跟兒女們進城住,但表姨夫不幹,他說“住不慣”。

2014年的一天,當時在全州的雪梅同學開車送我到了表姨家。我們一行三人在表姨家吃了一頓開心的土雞晚飯。我再次欣賞了一番那棟當年村裡唯一的洋樓,它還是原來的它,裡裡外外並未刷塗料。水泥砂漿的顏色在時光中有點暗。表姨說,現在沒必要刷牆了。表姨從曾經的洋樓大廳裡搬出一張條凳,放在距離老洋樓大約30米的一塊平地上,這塊平地在過去是村裡最鬧的熱土,如今冷冷清清,周邊曾經住滿人的房子空空的。仰望平地周邊長得老高的樹,突然心生一種遙不可及的遙遠。以前,人走在這裡,人和樹的距離很近很近。儘管這些人中的年輕人都長高了,但依然未能趕上樹的生長節奏。當天溫和的陽光剛好落在我們坐的條凳上。我向表姨夫介紹說:“她就是朝南鄉稅務所長當年的千金呀!”表姨夫“噢”了一聲,竟然叫出了雪梅同學的名字。表姨夫對雪梅同學說:“你媽媽很能幹,你們家當年是鄉里首富。現在因為你能幹,還是首富!”

吃晚飯前,我們扛鋤頭跟著表姨夫到地裡遛遛,是為了摘幾棵白菜。地裡的白菜個高脆嫩,不用鋤頭都能徒手拔掉,然後手裡掉了好些碎葉子,黃綠色皺褶清亮細滑。表姨夫說:“多摘幾棵,讓雪梅帶回去。”而我好像發現了什麼,翻身到了一塊荒地裡,朝野藠頭一頓亂挖。表姨夫坐地埂上休息,呵呵笑我:“你玩性還沒改!”

這塊荒地的旁邊,有一塊地栽滿了茶花,一些花朵正豔。我想起這一帶的旱地以前主產紅薯、柑橘、玉米,當時一眼望去地少人多,且處處有吆喝;現在完全變了樣,明顯人稀地廣變浪漫了——可惜沒幾個人欣賞。我們到底做錯了什麼。

中國鄉村振興的步伐才剛剛開始。任何一個還能在林間地頭喘息發聲的人都值得尊敬。他們用佈滿高純度疑惑和期待的目光沖洗從城市傳來的喇叭聲和廢氣,他們更應該得到這片大陸上的所有掌聲。作為城市裡喧囂製造的一份子,我感到了某種陣痛,似乎這正符合表姨夫與心臟病做“老同”的日常節奏。幾天前,他因此突然離世。那個讓我記憶直接回到1988年的電話,正源於此。

我記得表姨夫說過,他原本可以乾和我一樣的職業,他當年畢業時,南寧有家新聞單位看中了他的普通話和聲音,要他去做播音員,他卻選擇了回鄉裡教書,因為——一個樸素簡單的理由——他已成了家。。

END

排骨:老校長站在高高的山崗上

【作者簡介】

排骨,廣西全州縣石塘人,70後,報社記者。人在南寧,心在雲端。第一份工作是生產汽車配件。改行後主要寫、偶爾畫,喜歡讀些閒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