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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訪米芾的行蹤與隱情

作者:由 文匯報 發表于 繪畫日期:2022-08-16

尚居義字畫一幅多少錢

尋訪米芾的行蹤與隱情

◆南宋佚名(舊題李公麟)迎鑾圖區域性上海博物館藏

尋訪米芾的行蹤與隱情

◆宋景德四圖(太清觀書)區域性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米芾在仕途碰壁後,惟有以才藝自矜,自然最在意外人對自己藝術聲名的認可,因為這是對他一生付出的回報。其實名與利從來密不可分,特別是書畫家的名氣越大,收益也越大。

對於宋代書畫家米芾(字元章),後世印象最深的恐怕莫過於兩點:其一,藝術成就巨大,且影響深遠。明初著名文臣宋濂曾評說米芾書品:“如李白醉中賦詩,雖其姿態傾倒,不拘禮法,而口中所吐,皆成五色文。”諸如明朝文徵明、徐渭、董其昌與清代傅山、王文治、翁同龢等等書法大家的作品,多少都能看到米芾的蹤影。現代書壇名家啟功在親眼目睹其《研山銘》後,也歎為觀止;其二,性情怪異、癲狂,乃至於可愛。如米芾遇見奇石,便拜倒稱兄。他還常穿戴古怪,出門遭到圍觀,卻神情自若,腔調清亮,故世稱“米癲”。米芾的這兩點固已成為鮮明的身份標識,尤其是後者更為世人津津樂道,無外乎感嘆其痴迷創作到了異於常人的地步,與現代西方印象畫家梵高之行為離奇相類。然而,這些行蹤背後的更多隱情,又有多少人能知解?

尋訪米芾的行蹤與隱情

◆宋景德四圖(契丹使朝聘)區域性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傳統社會最講究出身,米芾在這一點上存在明顯不足,家世既尋常,本人又無科舉背景,若僅憑書畫天分,他終究不過在民間出名,只能靠賣藝為生。或許冥冥之中天意眷顧,米芾的母親有緣被召入尚居藩王之位的英宗府邸,侍奉夫人,說句俗話就是在王府做老媽子,米芾遂在少年時代隨母進入京城,大開了眼界。據《宋史·米芾傳》記載,神宗登基後,出於對米芾母親辛勞的酬謝,賜給米芾一個縣尉的官職,他由此從一介平民擠入仕途。不過,在宋朝進士出身計程車大夫眼裡,他的出身實屬卑微,由此做官者常被歸入佞幸之列,若要想在政界出人頭地並不容易。

米芾是個聰明絕頂的人,自幼苦學書畫,旁及詩文,不僅弄墨成癮,也視其為一生的追求,這就不至於茫然混跡官場,落得揚短避長的下場。從各種史籍記載可知,米芾日積月累地臨摹前人名作,如他自述所稱“一日不書,便覺思澀”,同時更潛心揣摩其中要義。米芾在書法上尤其受益於王羲之、獻之父子的筆意,在繪畫上則吸納五代董源等人的意趣,終以特立獨行的書藝與“米點山水”畫風著稱於世。米芾還寫有《書史》《畫史》《硯史》及《論書》《雜書》等等著述,又以理論見識超越前人。令人感慨的是,“棋琴書畫”的技藝,在古代民間藝人身上常被稱作匠氣,擱在文人手裡就成了修養。當米芾在書畫上施展才華並達到出類拔萃的境界時,便得到士林的接納,其書法成就竟與蔡襄、蘇軾、黃庭堅三位最著名計程車人齊名,被後世並稱“宋四家”。米芾的文字功夫看來也不同尋常,當年,宰相王安石還摘取米芾的詩句,寫於自己的扇面上,就連蘇東坡看到都頗為欣賞,他就此愈發出名。由此可見,生逢崇文時代的米芾,其天資、勤奮、執著、機遇與士人身份這些因素疊加在一起,都造就了他一流藝術家的聲譽,從而成為彼時文人雅士結交的物件。

但凡世人痴迷於某物,必欲佔有,動情至深,則往往積習成癖。米芾既專情於書畫,揣摩日久,自然也精通鑑賞。由鑑賞而至收藏玩賞,便成為米芾最大的癖好。米芾收入豐厚,有條件收藏,加之不遺餘力甚或不擇手段地蒐集古董字畫,遂以收藏之精聞名於世。

有關米芾收藏的趣聞,散見於宋代官私記載。據蘇軾在所寫筆記中記述:自己曾懷疑米芾收藏的前代書帖真偽參半。某日,蘇軾與友人一同去米芾家拜訪時,米芾展示出王羲之、獻之父子及懷素等人的名帖十餘幅,蘇軾這才釋去疑心,明白他平日拿出的贗品是應付俗人之用(此事載於《四庫全書》本《東坡志林》,現通行的中華書局點校本《東坡志林》未收)。米芾為了獲得藏品,也做過樑上君子。據《清波雜誌》反映,米芾曾借他人的古畫臨摹,因為他的畫技實在高超,其摹本竟與真作難以區分。米芾於是將原作與自己的摹本一併拿給主人,主人不明就裡,取回的往往是其中的贗品,他就此增添了不少藏品。由此可見,古今某些名家偷天換日的惡習,在米芾身上亦未能免俗。其實,生活上的潔癖與品行上的高潔並不一定相通,故若用高潔一詞稱米芾其人,就不免過矣。

尋訪米芾的行蹤與隱情

◆南宋馬和之女孝經圖區域性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據說,米芾有潔癖,有時為此又不得不放棄愛物。宋人筆記有條記載說,一位曾與米芾交往過的文臣後代提及一段往事:曾祖因與米芾私交甚好,凡有收穫字畫,隨他挑選拿走。某日,這位文臣來訪,米芾炫耀收得一方世間罕見的硯臺。來者卻稱米芾的藏品真假難辨,不過善於吹噓。米芾一聽立即去取,來客故意索要手巾擦手,做出一副恭敬的樣子。米芾得意地捧出名硯,訪客一面大加讚賞,一面要求研墨測試。水還沒送到,來客竟將唾沫吐在硯臺裡磨墨,米芾一看大驚,稱此硯已被玷汙,不能用了,只能送給來人。訪客本意是測試主人的潔癖,不曾想玩笑開過頭了。

米芾藝術活動的巔峰是在宋徽宗時代,當年他的作品不僅在社會上名噪一時,更得到了宮廷與達官貴人的賞識,可以說其身價罕有人可匹敵。這就值得玩味,因為此時正是北宋統治最腐朽、黑暗的末年,而米芾書畫的影響力卻能如此之大,便不能不引人深思。

作為官場中人,米芾的仕途並不得意,這大概是他最引以為憾的事。他從神宗時期入仕,又歷經了哲宗、徽宗兩朝,除了幾任縣尉、知縣和小郡長吏之類的官職外,值得一提的便是書畫學博士,即朝廷書畫院的教官,最終的官階不過是禮部員外郎。米芾之所以如此,可想而知:一方面應與其不善政務有關,既然一門心思埋頭於創作天地,自然無暇顧及繁瑣的衙門事務;另一方面,米芾大概也不願放下身段應酬凡夫俗吏,勢必加深了外人眼中的“癲狂”印象。這就難怪其始終徘徊於下僚之位。米芾最稱職的官位,就數書畫院的教職,不過這一角色歸屬技術官系列,通常受到政界主流的歧視,他也就無法獲得滿足感。米芾有時不甘心,還幻想獲得重用。據蔡京之子蔡絛的《鐵圍山叢談》記載,米芾曾經給宰相蔡京及其他大臣投書,訴說自己在京師與外地做官,推薦的朝官不下數十人,從無人稱自己“癲”。這些書信內容傳出後,被人笑稱為“辯癲帖”。其實世間事從來是一得一失,高明的藝術家與嫻熟的政客原本就難以一身相容,事實上這兩類品質還往往存在衝突。藝術家米芾的仕宦宿命如此,也就不足為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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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周季常五百羅漢圖軸區域性美國波士頓博物館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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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陸信忠十王圖區域性日本奈良國立博物館藏

上品書畫任誰都無法拒絕,米芾因此受到了上流社會的推崇,其字畫可謂一紙難求。如此一來,米芾舉止癲狂倒獲得世人的諒解,甚至被視為超凡脫俗的體現,在朋友眼中更顯得分外可愛。蘇東坡在揚州任內,曾邀集十餘位名士聚會,酒過半場時,在座的米芾忽然站起來說:世人皆以我為癲,願聞蘇公評判。蘇軾笑稱和眾人看法一致,滿座聽罷捧腹傾倒。宋人《避暑錄話》記載,元祐年間,米芾在任某地知縣,老友蘇軾途經此地,米芾一邊設宴款待,一邊拿出筆墨紙硯。於是兩人一邊飲酒,一邊揮毫書寫,直至暮色降臨。曲終人散之際,他們互相交換作品,皆以為是平生少有的佳作。可見英雄相惜,米芾絕非浪得虛名。

宋徽宗酷愛丹青,米芾因此得到青睞,有幸出沒於深宮。有關他與徽宗之間的故事,多見諸宋朝筆記小說。如有記載稱:徽宗曾問米芾對當代書法名家的評價,他答道:“蔡京不得筆,蔡卞得筆而乏逸韻,蔡襄勒字,沈遼排字,黃庭堅描字,蘇軾畫字。”徽宗接著問米芾自己的字如何,他說是“刷字”,亦即落筆迅疾而遒勁。言下之意,眾人皆不在話下,可見米芾在書藝上極為自負。當初,徽宗聽說米芾大名後,曾在宮中鋪開兩丈見方的絹面,再提供瑪瑙硯、李廷珪(著名制墨家)墨、牙管筆、金硯匣及玉鎮紙之類稀有文具,然後召他前來揮毫,徽宗則隱身簾後觀賞。米芾來後提筆便寫,並不時在絹上來回跳躍,“落筆如雲,龍蛇飛舞”。得知皇帝在身後簾內時,他回頭大呼道:“奇絕,陛下!”徽宗看了大喜,當即將那些貴重的筆墨用具賞賜給他,隨後宣其為書畫學博士。徽宗某日遊後苑,突然心血來潮喚米芾前來,要求在卷軸上書寫。米芾挽袖舐筆,大書二十個字:“目眩九光開,雲蒸步起雷。不知天近遠,親見玉皇來。”逢迎、讚頌的文辭與精絕、酣暢的筆法相交,惹得徽宗歡心,當即又大加賞賜。更誇張的記載是,米芾有次上殿議事完畢,徽宗看到他手裡的札子,咳嗽著令他繼續留位。米芾猜到皇帝想要,卻不願放手,就故意對宦官稱皇帝叫拿唾盂。他說此話的意思,聽起來是皇上不必用自己的紙札接痰,言外之意則是捨不得自己的筆墨。侍從官員眼見如此,馬上要予以彈劾,徽宗只得說才俊不可用常人禮法管束。又一日,徽宗與蔡京談論書道,再召米芾在一面大屏風上題寫。米芾寫畢對用過的端硯愛不釋手,於是捧硯跪稱此物經他人濡染,不堪為君王再用,請求賞賜。徽宗聽罷大笑,答應了他的要求。於是,米芾喜笑顏開地抱著端硯就走,全然不顧墨汁灑滿袖袍。徽宗對蔡京說,看來米芾癲名不虛。蔡京隨即附和讚歎。如此看來,米芾從宮廷獲取的收益肯定不菲,僅據宋人《可書》反映,米芾某次書寫御用四扇屏風後,就收到九百兩白銀的酬謝。單就這一筆收入而言,米芾即可在京城周邊購買三四百畝良田,其他累積獲利之巨,可想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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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米芾來戲帖區域性

正所謂“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米芾深得帝王的賞識,達官貴人當然對他也趨之若鶩。當年,權勢熏天的宰相蔡京一家與米芾便有交情。還是據蔡京之子蔡絛記述:米芾好古博雅,世人皆認為其癲狂不羈,蔡京則極為喜愛。米芾升為禮部員外郎後,因舉止出格被彈劾出京,他在途中給蔡京寫信訴說流落之苦,信中提到舉家二十餘口到運河碼頭,只找到一葉小舟,並在信中畫出小船模樣。蔡京看了這封信忍俊不住,笑稱要將此帖收藏起來。據說,蔡京長子、寵臣蔡攸乘船途經真州(今江蘇省儀徵市)時,米芾前往拜訪。蔡攸給他炫耀王羲之的《王略帖》,他一見大驚,頓時懇求以自己其他名帖交換,但遭到拒絕。米芾眼見與此帖失之交臂,遂說若不答應就投江而死,隨之大呼著跑到船舷要跳。蔡攸無奈,只得同意出手。此事宋人《石林燕語》有過考證,《王略帖》乃米芾用一百五十貫錢所購,《謝安帖》則是從蔡攸手中所得。或許蔡絛筆誤,又可能故意混淆,不過米芾能從豪門蔡府無償索得東晉名帖倒是不假。

人性的一大弱點是易受誘惑,尤其是當誘惑釋放出巨大的能量時,往往就難以抗拒。米芾在仕途碰壁後,惟有以才藝自矜,自然最在意外人對自己藝術聲名的認可,因為這是對他一生付出的回報。其實名與利從來密不可分,特別是書畫家的名氣越大,收益也越大。至於收藏古董字畫,也離不開財力的支撐。如此一來,米芾同樣為名利二字所惑,而最佳的解決之道是依靠有錢有勢的上層追捧。於是為了名利雙收,米芾混跡於權勢圈子,以至於不能自拔。在帝王、權貴面前,米芾顯現的癲狂舉止,多少也有裝傻的意味,幾同於時下的賣萌,以討對方歡心,來博取自己所需。

理想與現實從來相距甚遠,自古一代代學子受教於聖賢書中的道理,儼然以“修齊治平”為人生的目標。然而在紛繁複雜的現實生活中,有多少人為生計所困,又有多少人為富貴所惑,還有多少人為權勢所迫,最終大多數人都不免走向功利,所謂“讀書只為稻粱謀”。米芾與當權者交往,有不得已之處,或許還夾雜有玩世不恭的心態,亦難求全責備。

米芾在晚年寫有《減字木蘭花·平生真賞》一詞,其全文如下:“平生真賞。紙上龍蛇三五行。富貴功名。老境誰堪寵辱驚。寸心誰語。只有當年袁與許。歸到寥陽。玉簡霞衣侍帝旁。”字裡行間,五味雜陳,既有對自己才藝、榮華的炫耀,也有對人生寵辱的感嘆,又流露出幾許難言的無奈,實在是“寸心誰語”。不過,與近乎唐玄宗身邊弄臣的大詩人李白的結局相比,米芾已經是萬幸了,若再與那些籍籍無名的民間書畫家的歸宿相較,米芾更應該知足,因為他已留名千古。

作者:陳峰 (西北大學歷史學院教授)

編輯:陳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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