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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爸還是戒不掉喝酒的老小孩

作者:由 少女葵呀文學雜貨鋪 發表于 繪畫日期:2023-01-15

雪山飛狐喝酒是什麼意思

我記事時個子小,看爸爸總覺得很高。當然,桌子也很高。廚房門也很高。爸媽在廚房裡忙,我坐小圓凳,抬頭看他們的背影。上飯桌,我得爬上方凳,坐直,下巴才剛過桌面一點;我媽讓我吃飯時左手捧碗,我有些吃力,爸就說沒事,怎麼吃得舒服怎麼來:

“孩子還小。”

那時飯菜簡單,茭白,青菜,番茄炒雞蛋;有紅燒肉就很快活,大多數時候能吃到排骨就滿足:夏天排骨燉冬瓜,冬天排骨燉蘿蔔;偶爾夾雜燉茨菇、燉白菜。週末有雞湯吃。我爸還會去買些白切牛肉,炒個花生米,下酒。

家裡瓷碗木筷,都大大的;只那酒杯,小小一個;我爸喝著,抿一口,一眯眼,眼尾紋路舒展,吸溜一口氣。

我有時覺得,我爸每週忙忙碌碌,就週末那吸溜一口氣時,最是快活不過。

那時我爸做進出口貿易,辦公室桌上會放許多港口什麼的冊子。他見外面談生意的人——那會兒叫外賓——也簡單陪吃喝;他談生意時偶爾帶我去,那會兒桌上還見不到所謂“洋酒”,喝葡萄酒算難得的了。有個閩南口音的客人有一次開玩笑,對我比劃下酒杯,“來一口!”

我爸忙說不行,“孩子還小。”

很多年後,我讀《雪山飛狐》,看胡一刀用筷子蘸酒,讓剛出生的胡斐喝,心裡想:這爹心真大——我爸就不這樣。

那時鄉下吃酒席,每桌冷盤熱碟地上著。小孩喝飲料,女眷偶爾喝飲料,偶爾喝酒;男人們喝酒,多是啤酒,但每桌必有一瓶白酒鎮著,這是規矩。有些桌可能終席都不開這瓶酒,主人家也就收起來了;有些桌喝啤酒墊個底,白酒就開起來了。彼此勸,紅著臉喝,仰頭滋溜一下,咧著嘴,“嘻!”

我爸不太猛喝,尤其我媽在場時;但有人勸,他也陪著。

往往是勸酒的人都舌頭大了,他還是笑眯眯,最多笑時咧嘴了。

我爸是從鄉間走到城裡去的,所以當時鄉下有事,總是他得回來幫忙。說起來四鄰八舍,都很敬重他。有位附近廠裡的老爺叔跟我打過個妙喻,“你爸爸就是那瓶酒——鎮在桌上,大家吃席時就心定。”

我長大過程中,我媽一度限制我爸喝酒。理由多般。“明天要騎摩托車出門的,今天別喝酒。”“一會兒要跟人打牌的,不要喝酒。”“兒子看見爸爸喝酒像個什麼樣子?別喝酒。”到一年夏天,我爸帶我去青島玩,住棧橋邊;他在青島有談過生意的夥伴,開車接我們,去啤酒宮,喝生啤,吃魷魚。我那天酒到杯乾,被人說:

“酒量有點像你爸爸了!”我有點不好意思:“我高中畢業才開始喝酒的……”

那年我大一升大二,開始喝酒了,能和爸爸喝酒了。

但喝酒的機會,也少了。那會兒我去上海了,離開家了。雖然每一兩個月回家一次,但也很少喝——倒是我爸看我每次回家,高興,會央求我媽,讓他喝一杯。

有時趁我媽跟我聊天開心,忘乎所以,我爸會悄悄給自己續一杯。像孩子趁爸媽不注意,偷偷吃一塊糖似的。

無錫話裡,稱呼孩子叫“老小”,也有人笑言,說老人年紀大了,就會變小孩。

我那時候會覺得,我爸變得越來越小了。喝了酒,話也比以前多了。

小學時我買書是我爸掏錢,趕上期中期末考了雙百還可以任選一本大部頭。我的金庸全集、鄭克魯先生譯的基督山,郭宏安先生譯的紅與黑,李青崖先生譯的三劍客,都是這麼到手的。那會兒我外婆心疼錢,說噢喲喲,家裡麼不大,都堆書了;我爸說,看看書已經算便宜了,人家孩子(我們那裡叫老小)要學唱歌跳舞,花錢更多呢……再說了,男孩子看看書肯定比學壞好……

現在我爸媽的日常微信支付都是我來,所以看得見他所有支出,每日裡就看見我媽為了她的小區歌舞隊各色買裝備,我爸每天在各色閱讀APP上充錢。這會兒我切身體會到了“看看書已經算便宜的了,人家小孩要學唱歌跳舞的花錢更多呢”是啥意思。

就差摸摸我爸的頭,“挺好,男孩子看看書肯定比學壞好……

以前寫到過這件事:

2015年8月底,我和我爸去重慶,雙方家長見面。我媽逢夏天便心臟不好,不能出遠門,此時頗為緊張,總覺得“雙方家長,工作習慣、地貌風俗、知識背景都不同,你爸爸這個人慢條斯理,吊兒郎當,一喝酒話就多,可千萬別誤事!”

當日酒宴上,我岳父高興起來。問我爸:

“親家,能不能喝白酒?”

“好啊!”

我沒來得及跟我岳父說,我媽平時老控著我爸喝白酒,每次他偷偷開白酒,我媽就直眉瞪眼;我也沒來得及跟我爸說,我岳母平日勸我岳父少喝白的了,逼得他只好整瓶整瓶喝葡萄酒過癮。

我只來得及看他倆開了白酒,又問我:“要不要來點?”

“好,好。”

這一天我不是主角,得以坐山觀虎鬥。沒人催,我喝得慢,終於有點意識到,何謂滋溜一口酒,吧唧一口菜。酒是要一口下去的,爆一下的快感,一下是一下;酒香爆出來後,滿口滿筆,濃而且醇。味覺這玩意是要成長的,就像我初吃重慶菜時,只覺得辣;吃多了,其中香麻甜鹹厚,才品得出來。

我岳父和我爸就這樣,你一杯,我一杯。他們也不聊我與若的事,只這麼對喝。酒過三巡,岳父眼有些紅,忽然開始講往事了。我看看若,若看看我。

事後想起來,大概我岳父是這麼想的:

——許多話,太親近的人不好說,太遠的人不好說;我和若對他而言太小了,不好說;遇到個有閱歷的親家,反而好說了。

完席之後,岳父興致高昂,請若的舅舅開車,拉我爸去重慶南山,看渝中半島風景。

看他倆蹣跚著互相提攜上山,我和思若面面相覷,說不出話來。

有時覺得,我爸教我認識了世界,但我由小變大後,他越來越小了。他讓我別孩子氣,但他自己反而孩子氣了。

但再回頭看,這孩子氣其實並不壞。甚至,我們開始多年父子成兄弟,有了奇妙的默契。

那年春節,我去重慶前,父親給我預備了各色禮物,送給重慶諸位親友。給岳父的,兩壇酒。

我:“他老人家不缺酒喝的吧,大概?”

我爸一臉的語重心長:“你不懂了。這酒是我送的,親家公只要跟親家母說‘這是親家送的!’自然就能放開喝。你再想想。”

我再一想,恍然大悟。

長大的好處之一是,在爸爸還沒老時,能跟他如此,孩子氣地喝一杯。許多以前不懂的事,都是可以就此說開的。也許不是爸變小了,只是他終於覺得,我長大了。

老爸還是戒不掉喝酒的老小孩

作者:張佳瑋

文稿版權歸原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