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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美唐詩|李商隱《對雪二首》

作者:由 云云雲初夏 發表于 繪畫日期:2023-01-24

比喻句如什麼如什麼

宦遊生涯之中,文人士子們最熟悉的,或許便是那一場場身不由己的離別。官場風雲變幻,職務調遷,不過在帝王與權臣的股掌之間。今日在此,他朝便不知遷謫何處;此時尚是紅顏在側,知交摯友把酒言歡,彼時卻已兩隔天涯。於是,文學裡便少不了離歌別賦:一個個仕途坎坷、情意深重的才子,用手中的筆,寫下無數催人泣下、哀傷如訴的離愁別恨。

歷代離歌別賦,大抵如此。定要將心浸泡在苦汁淚海里千遍萬遍,方才吟得出離愁之萬一。最早抒寫離情的《詩經·燕燕》,寫離別場景只用“

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八字,便寫出傷情無限,後人評之“可以泣鬼神”。南朝的江淹,更以一篇《別賦》將離別之恨道盡:“

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

”後人再寫離恨,也只是將“黯然銷魂”四字翻來覆去地演繹。

醉美唐詩|李商隱《對雪二首》

人們並非愛寫別離,實在是一再輾轉漂泊的苦楚無處安放,便一次次交付給筆墨。大中三年(公元849年),為了生計,李商隱應武寧節度使盧弘正之邀,前往徐州入幕。他太像王氏生命中的過客,當初結為連理,好似就是為了這一次次的別離。世間易分難聚,他從未輕易許下何時歸來的諾言,她也咽淚裝歡,不曾有任何怨語。

啟程的日子一天天迫近,分離之苦一日日聚合。賢淑的妻子為李商隱打理好行裝,囑咐的話想要說起卻又咽下,生怕他耳中生繭,也怕話還未出口淚已滿面。於是,她只得在行裝上做功夫,每一件都疊得整整齊齊,因歸期不明,每個季節的衣服都預備好了。

說不清是挽留還是相送,在李商隱離開時,雪花漫天,洋洋灑灑。而妻子不顧冰天雪寒,走過一道道街,穿過一條條巷,只為了將最後的相聚拉長。李商隱行在路上,始終沒有勇氣回頭,生怕站立在雪海中的妻子,會擱淺他的腳步,唯有將那滿腔的不捨與愧疚,交付給在臉上融化成淚水的雪花。

醉美唐詩|李商隱《對雪二首》

對雪二首(其一)

【唐】李商隱

寒氣先侵玉女扉,清光旋透省郎闈。

梅花大庾嶺頭髮,柳絮章臺街裡飛。

欲舞定隨曹植馬,有情應溼謝莊衣。

龍山萬里無多遠,留待行人二月歸。

總是因了多情的牽繫,才有如此多的不捨與傷懷;若不是情深愛重,也不至於為了一場離別便黯然神傷,從此再難開懷。然而即便情愛至深至篤,也無從改變出發的意志。繾綣多情的佳人,安慰溫暖的家園,都抵不過遠方的召喚。種種美景良辰,終究要被辜負。此時李商隱甚至期望,他們從未相愛過,如此才不至於讓心靈超重。

既然離別已成定局,再深的內疚也無濟於事。李商隱只管揚鞭催馬,想盡快逃離這塊傷心地。他本想讓紛紛揚揚的大雪,埋葬此前所有的記憶,但妻子獨守閨房的情景總會千方百計地逃過他心裡的防線,一遍遍在腦中上演。

寒氣由帷簾逼入內室,雪光由窗欞投進書房,即便屋內生著火爐,依舊寒徹入骨。當然,比天氣更為冰冷的是分袂烙在心上的疤痕。詩人生在這混沌的江湖,身不由己,哪裡有空缺,便挪去哪裡,去替他人做些嫁衣裳的瑣碎事。只是苦了死心塌地的妻子,不僅從無抱怨,還擔心在外漂泊的丈夫是否受了委屈。

醉美唐詩|李商隱《對雪二首》

雪越來越大,下到後來好似梅花競發,簇簇擁擁,像是要阻止他前行的腳步。早些年那“欲迴天地入扁舟”的壯志,早已被現實擊得粉碎,如今想起時不過化作了一聲酸楚的嗤笑。此時他一再奔向遠方,不得不離家棄子,無非是為一家生計著想。完美的理想主義,總是會在俗務面前繳械投降,他又怎麼會為一場雪而原路返回。

詩人行在路上,聽著馬蹄踏雪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看著漫天雪花好似柳絮飄揚在章臺街上,不由得想起唐天寶年間那段愛情傳奇。昔日才高八斗的韓翃與豔絕一時的柳氏,琴瑟相和,詩書傳思。她是如霧江堤上的一抹明翠,只需一個回眸便壓下了整個皇都的柳色。只是如何恩愛也敵不過命運的翻雲覆雨。安史之亂,兩京淪陷,一首訣別詩還沒來得及寫下最後的韻腳,兩人便已隔絕兩地。

為避兵禍,柳氏剪髮毀形,寄居法靈寺。韓翃寫下了這首《章臺柳》:

章臺柳,章臺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縱使長條似舊垂,也應攀折他人手。

她見了,悲慟涕下,作《楊柳枝》相和:

楊柳枝,芳菲節,所恨年年贈離別。一葉隨風忽報秋,縱使君來豈堪折!

醉美唐詩|李商隱《對雪二首》

故事的結局是韓翃與柳氏破鏡重圓,相濡以沫至終老。這自然讓李商隱羨慕,而他也只能是羨慕罷了,並不是所有的千迴百轉,都能找到停泊的巷口;也不是每一處燈火闌珊,都有人在原地守候,雖然他臨走時對妻子說,楊柳依依的二月,他定會歸來,但誰又能說清,他口中的二月,是明年,還是後年,更或是比時光還久遠的那一年。

任憑大雪埋沒了馬蹄,沾溼了衣裳,而詩人能做的,也唯有將她的名字捂在他溫熱的胸口。

李商隱是個多情而又痴情的人,因為受深情羈絆,一生鬱鬱寡歡。且不說末世的凋敝、仕途的蹭蹬、人格的質疑令他悲傷不已,就是這一次次不遂心的感情,也足以奪去他半生的歡愉。有愛相伴時,自然可以抵擋冬日的嚴寒,但只能在愛中回憶時,即便是在煙花開遍的三月,也冷徹蝕骨。

他本是普通的男子,想要的不過是一個安安穩穩的官職,一個美滿和睦的家庭,然而,時代卻偏偏要他交出自己的信念,方才許他一條生路。於是,他只得懷著那份卑微的信念,在深三尺的雪地裡,蘸著整個冬天的涼薄,寫下尚存餘溫的惦念。

醉美唐詩|李商隱《對雪二首》

對雪二首(其二)

【唐】李商隱

旋撲珠簾過粉牆,輕於柳絮重於霜。

已隨江令誇瓊樹,又入盧家妒玉堂。

侵夜可能爭桂魄,忍寒應欲試梅妝。

關河凍合東西路,腸斷斑騅送陸郎。

任你在何方,是何種身份,也難逃過情劫。而這傷情之事,總有萬千種因由。或是身不由己,咫尺天涯,相思難寄;或是亂世江湖,拆散鴛侶,各在一方;又或如李商隱,在漫天雪舞中迎來一場別離。

直到暮色四起,他才勒住韁繩,回頭黯然佇立。此時早已望不見妻子的身影,也望不見富麗堂皇的長安城,甚至連來路都被風雪封鎖。千山萬徑中,除卻一匹馬與他為伴,再也看不見其他。或許,此時他想到了前輩柳宗元“獨釣寒江雪”的情景,所不同的是,他沒有柳老的灑脫與寂然,而是戴上了愛情的枷鎖。於是,柳宗元不管釣上來的是雪還是魚,都安然接受,但李商隱無論怎樣用盡蠻力,釣上來的卻都是讓人喘不上氣來的虛空。

縱然腳步向前,思緒卻倒流,在這寂寞的途程中,他總是忍不住去想象天地間的雪是如何粉飾妻子孤單的世界。它們承載著比柳絮輕盈,而比寒霜稍重的分量,旋轉著撲進繡著鴛鴦花紋的帷簾,又像蝴蝶那般飄過矮矮的粉牆,先是把脫盡葉子的枯枝老樹裝扮成長滿瓊花的玉樹,贏得江令嘖嘖稱讚,後又飄進盧家大院,輝映著熠熠生光的白玉堂。不僅僅如此,它還要侵入岑寂的黑夜,與琥珀色的月華一較高下,一爭光輝。

醉美唐詩|李商隱《對雪二首》

但這一切不過是它不肯停歇下來的藉口,它費盡心機洋洋灑灑,就是要佳人在冽寒中輕試梅妝。女為悅己者容,他走後,天地都黯然下來,本不必再擔憂黛眉是該塗深一點好,還是清淺一些好,也不必顧慮額上的梅花妝是不是合他心意,可妻子還是在這天寒地凍的天氣中,以雪為梅,整妝試容。她是認定了他不久便會回來,故而要以最美的姿態,等待他的歸期。

然而,時光總是不肯讓步,有情人終究扮演了無情的角色。那一日在屏風後,他是第一次看到她的眉眼,便想要走進她更深的生命裡。這一點執著,是痴惘,抑或是情深,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把手交給了他,卻一次次地看著他驅馬啟程,直到肝腸一寸寸斷裂。縱然彼此都記得新婚之日不離不棄的誓言,但在跌宕的日子中,他們都默契地閉口不提。

走在漫天雪地裡,他甚至不敢對自己許諾,這是最後一次別離,只是慶幸著來日方長,後會定然有期。但緣分這條河流,從來都不是常人能把握的,或許待他歸來時,已是人走茶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