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救下五郎
近兩年上映的電影《長津湖》和《長津湖之水門橋》，將人們的記憶又帶回到了那段被冰雪覆蓋的戰爭歲月中。
1950年至1953年間的抗美援朝戰爭，是一場保家衛國的正義之戰，但同樣是一場艱苦卓絕的戰鬥。
在第二階段戰役的沙五郎對峙戰鬥中，我軍某團第三營奉命行進至281高地。該營尖刀連一排與敵人遭遇，面對巨大的敵我力量懸殊，該排29名戰士英勇無畏，與敵人展開了殊死搏鬥。
這場慘烈的戰役後被收錄進《軍史》中。《軍史》記載，該排戰士們英勇搏鬥，但由於敵眾我寡，最終全部壯烈犧牲……
但在我國河南一座不為人知的小村落裡，卻還有著這支英雄連隊的倖存戰士。他一身傷疤，卻隱姓埋名于田間隴上，從未對身邊人提起那段曾經的戰鬥歲月。
01
血染臨津江
1946年底，張紹奎和龐德來在太行山革命老區從軍入伍。
三年的解放戰爭時期，這對老鄉跟隨隊伍南征北戰，立下了赫赫戰功，二人都可謂是從槍林彈雨裡走出來的戰鬥英雄。
1950年，朝鮮戰爭爆發。
張紹奎所在的部隊奉命奔赴前線，在春寒料峭的1951年初，這支部隊跨過鴨綠江，抵達了朝鮮戰場一線。
可巧的是，張紹奎的老鄉龐得來和他被編在了同一支連隊裡。
這對曾多次出生入死過的戰友，在異國他鄉的土地上，再次並肩作戰。
在臨津江邊，張紹奎所在的支隊受命奪取附近的281高地。
營裡組成了一支尖刀排，擔任機槍班長的張紹奎果斷報名加入了這支突擊部隊，而龐得來則是尖刀連的副連長。
趁著夜色，龐得來帶領突擊隊員們一馬當先，迅速佔領了281高地。
當時駐守281高地的敵軍不防，被我軍打了個措手不及。反應過來後，迅速集合優勢火力，對281高地展開了瘋狂反撲。
美軍武器裝備優良，本就具有軍械優勢，再加上他們的駐軍人數眾多，在密集的炮火圍攻下，敵我力量懸殊極大。
尖刀連巧妙地利用地勢，佯裝正面迎敵，實則率眾突入敵軍後方，出其不意地消滅了數十名敵人。
敵軍一夜作戰，非但沒能攻下陣地反而自身傷亡巨大。惱羞成怒之下，他們竟推出了大炮，準備使用炮轟的方式，強行奪取281高地。
天已經矇矇亮，近百名敵人在沖天炮火的掩護下朝著281高地再次發起進攻。張紹奎打紅了雙眼，他端起機槍，衝著來敵人又是一陣瘋狂掃射。
此時，經歷一夜激戰的我軍戰士已經疲憊不堪，可沒有一個人後退半步。
在混戰中，龐得來的右手手掌被敵人的子彈擊穿，胸部也中了彈，身負多處重傷的龐得來已經宛如一個血人。
漸漸地，在敵人一波波強有力的攻勢下，我軍屹立著的戰士一個又一個倒下……
到戰鬥的尾聲時刻，只剩下張紹奎一人仍然挺立在281高地上。
張紹奎的上牙床連帶著數顆牙齒全部被敵人的炮火炸掉，他的肩膀也被一連串的子彈擊穿，留下了四個血淋淋的彈洞。
張紹奎幾欲昏死過去，他拼死保持著一絲清醒，趁著敵襲退去的間歇，試圖在戰壕中尋覓還存活著的戰友。
所幸的是，儘管龐得來身負重傷，但他還有一絲微弱的呼吸。
張紹奎勉強撐著給龐得來做了簡單的包紮，拼著一口氣撐到了後援部隊的到來。
02
隱姓埋名，迴歸普通生活
獲救後的張紹奎被送回國接受進一步治療，而龐得來則因為傷重不宜長途轉運，留在了朝鮮當地的醫院中進行救治。
張紹奎躺在病床上一度起不來身，牙床的重傷使得他幾乎喪失了咀嚼能力，只能依靠流食維持生命，可他仍然惦記著朝鮮戰場上的緊張局勢。
當前線隊伍召集傷病痊癒的戰士歸隊時，張紹奎果斷響應號召，再次加入了奔赴朝鮮戰場的戰士隊伍中。
但在戰前的體檢中，軍醫診斷張紹奎已經不適宜再參與戰爭了，曾經身受重傷的他能夠活命已是萬幸了，萬不能再去往前線。
既然再次奔赴前線上陣殺敵的願望落空，張紹奎只得復員回到了家鄉。
在河南省修武縣的一個小村落裡，張紹奎帶著一身傷病，過起了普普通通的田間生活。
他的老家在修武縣的陰陽河村，這個落後的村莊一直和“貧困”二字脫不開關係。
回到家鄉的張紹奎又一頭扎進了為群眾服務的事業當中，他在村裡做了十年的村支書。
在這十年裡，他總是時刻把群眾急難愁盼的問題放在心上，不貪小便宜，不佔公家利益，實實在在地給村裡辦事。
他的戰場不再是炮火紛飛的前線，而是村裡的田間地頭，儘管陣地在變，但他為群眾服務、為群眾辦事的心卻從未改變。
後來，國家給曾參與過解放戰爭的老同志發放每月26元的津貼補助。
張紹奎的大兒子張國平幼時患了小兒麻痺症，雙腿落下了嚴重的殘疾，這筆錢對於清苦的張紹奎一家來說無疑是雪中送炭。
可即使自家負擔已經如此之重，張紹奎仍然時不時把國家發放的補貼拿來接濟鄰里村民。
1972年底，陰陽河村集體搬遷，張紹奎也隨之遷到了方莊公社的韓莊村。
那時，張紹奎在朝鮮戰場上落下的一身病痛每逢陰雨天就要發作，陳年的傷痛加上經年勞作，張紹奎本就破敗的身子骨愈發的差，他幾乎喪失了勞動能力。
儘管落到這般田地，張紹奎也從不向組織開口申請特殊照顧，他一直堅持說，不能給組織添麻煩。
張紹奎覺得，有那麼多戰友犧牲在朝鮮戰場上，自己能夠從那裡撿條命回來已經是再幸運不過的事情了，日子就算再清苦再困難又能算得了什麼呢？
甘於清貧，是他對現下和平日子最大的珍重。
03
戰友重逢，昔日事蹟傳頌
1993年，張國平借來一本《軍史》回家翻讀，張紹奎饒有興致地讓兒子把書裡的故事講給自己聽。
當聽到熟悉的那段281高地的戰役時，張紹奎忍不住老淚縱橫，當年殊死搏鬥的場景在老人的腦海裡一幕幕浮現。
張紹奎知道，尖刀連的戰士並不是全部犧牲在了異國土地上，他還活在這世上。或許還有一個下落不明的戰友龐得來，也能僥倖存活……
想起龐德來，張紹奎便寢食難安。
他時常和兒子嘮叨，自己對如今平靜祥和的生活再滿意不過了，唯有一件事，一直橫亙在心裡，令他念念不忘。
那就是老戰友龐得來。
當年一戰過後，二人便失去了聯絡。張紹奎只記得龐得來氣息奄奄的樣子，卻不知他的傷勢後來如何，如今是否還健在。
張紹奎復員歸家後，也曾按照記憶裡龐得來說過的地址，前去尋找他的蹤跡。
張紹奎依稀記得，龐得來老家好像是什麼“馮營村”。
他一路走一路問，跑遍了附近大大小小數個村落，可每個叫“馮營村”的村裡，都沒有龐得來的蹤跡。
張紹奎逐漸淡了尋找老戰友的心思，但這份念想始終縈繞在他的心頭。
說來也巧，張紹奎在自家門口閒坐的功夫，關於老戰友龐得來的訊息倒像是自己長了腳般送上了門。
1993年臘月，冬日裡難得的一個豔陽天，張紹奎蹲坐在村裡的公路邊曬太陽。
一位趕著馬車路過的行人在此駐足停留了片刻，和張紹奎拉起了家常。
趕車人日常駕著這輛馬車在附近村落行走，周圍的大小軼事都能說個七七八八。
他和張紹奎聊起來，說是附近的“龐馮營村”裡有一個“怪老頭”叫龐得來，自打這個人退休回村後不是幫著村裡修橋補路，就是義務當起村裡的治安員、郵遞員，天天忙裡忙外的給大家服務。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趕車人話裡的“怪老頭”形象逐漸和張紹奎記憶裡的龐得來吻合起來。
這位年已七旬的老人溼潤了雙眼，他認定，趕車人故事裡所說的“怪老頭”，就是自己的老戰友龐得來。
幾日後，張紹奎在家人的陪伴下來到了十幾裡地外的龐馮營村。
“龐馮營村”和“馮營村”，只有一字之差。可就是這一字之差，生生將這對戰友袍澤的重逢之期延遲了數十年之久。
此刻，這位歷經戰火洗禮的老人竟生出了幾分近鄉情怯的感覺。
他按照村裡人的指點來到龐家門口，恰好碰上了出來送客的龐得來。兩位老人的眼神一交會，便立刻認出了對方正是自己失散多年的老戰友。
張紹奎老人顫顫巍巍地喊出了龐得來的名字，得到確切迴應的他忍不住老淚縱橫。他等這一天真的太久了。
能夠看到曾經並肩作戰的戰友如今還存活在世上，這對張紹奎來說是一種莫大的欣慰。
久別重逢的兩位老人互相攙扶著坐下，朝鮮戰場上的一別便是半生之久。如今，他們都有說不完的話要和對方講。
兩位老人的子女也十分詫異，他們只知道父親在尋覓戰友，卻不曾想二人之間還曾經歷過如此驚心動魄的戰役……
很快，兩位“活烈士”的故事在村裡傳開了，越來越多的人開始知道，在朝鮮戰爭281高地的爭奪戰中，英雄的尖刀連還有兩名戰士存活於世。
04
好人有好報，千里姻緣一線牽
經過當地媒體的報道，更多的人關注到了這位河南小村莊裡的戰鬥英雄。
人們無不在讚歎張紹奎戰鬥的大無畏精神，讚歎他淡泊名利甘於平凡，願意紮根田野為村民奉獻的故事。
這樣的佳話也傳到了千里之外的魏春波家裡。
1994年5月，在河南鋁廠工作的魏春江回到了位於湖北省新洲縣王集鎮的老家探親，也把關於“活烈士”的傳奇故事帶回了家中。
他口中的英雄形象給侄女魏紅英留下了極大的震撼，這個22歲的姑娘做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她要到河南照顧這位英雄的張紹奎伯伯，以表達自己的敬佩之意。
魏紅英的父親魏春波聽聞後，特意找到了在河南工作的哥哥魏春江打聽詳細情況，意外得知張紹奎的大兒子張國平因為小兒麻痺的後遺症，如今三十多歲仍未娶妻。
不料魏紅英聽到這一訊息後，迸發了新的想法。她想，如果自己嫁給張國平，不就也可以給張紹奎老人家盡孝，順理成章地照顧他了麼？
魏紅英的父母沒有阻攔女兒的想法，反而和她一起踏上了北上的列車，來到了張紹奎家中。
張紹奎的家中一如大家所描述的那般清貧，但眼前所見絲毫沒有減少魏紅英的決心，她反而更加敬佩這位淡泊名利的高尚老人。
魏春波將女兒的打算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張紹奎父子，卻不料遭到了張家父子的斷然拒絕。
張紹奎告訴魏春波，他們的美意自己一家人心領了，紅英既年輕又漂亮，萬不能就此毀掉魏紅英一生的幸福。
但魏紅英態度堅決，她堅持要嫁給張國平，和他一起撐起這個貧困的家。
那年的6月，魏紅英和張國平舉辦了一場極其簡樸的婚禮。
婚後，魏紅英果然如她所說，竭盡所能的撐起家中的一片天。
張紹奎傷病復發住院，她一日三餐準點往醫院裡送飯，風雨無阻。為了能讓張紹奎得到更好的治療，這個薄臉皮的新媳婦挨家挨戶的借錢，拍著胸脯保證自己一定能還上。
張紹奎的身體有所好轉後，魏紅英便開始了自己每天的賺錢還債大計。
她每天乘坐公共汽車去往幾十公里外的焦作菜市
進
購油豆皮，只因為那裡的豆皮賣
的
比別處便宜一些。採購回來後，第二天再拉去市場上叫賣，如此迴圈往復。
除了做些小生意，魏紅英還是種地的一把好手。無論種棉花還是種小麥，魏紅英樣樣都幹得利索。
張紹奎不忍心看著魏紅英和兒子天天為了錢的事奔波，他曾幾次三番地偷偷拔掉輸液管，跑回家中不肯接受治療。
每當此時，魏紅英總是寬慰老人安心養病，她說，只要自己勤快，欠債早晚能還清，一家人和和美美的才最重要。
每每提起自己的兒媳婦，張紹奎總是一臉欣慰。
2001年，張紹奎老人去世。這位曾經半生戎馬的老人，在安然度過了一個幸福美滿的晚年生活後與世長辭。
他的兒子張國平說，父親走的時候沒有受罪。
許是善惡有報，這位善良偉大的英雄戰士，終是得了個圓滿的結局。
張紹奎是從那個年代裡走出來的英雄戰士。在那場戰役中，湧現出了無數的英雄人物。有用胸膛堵住敵機槍眼的戰士黃繼光，也有懷揣炸藥包誓要與敵人同歸於盡的烈士楊根思。
更有著無數如張紹奎老人一般默默無聞的前輩，或許他們的姓名暫時未為人知，但他們的精神必將永遠傳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