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曲藝

十字街頭|落日:無望中的執著

作者:由 澎湃新聞 發表于 曲藝日期:2022-12-28

落日形容什麼心情

2011年8月,我因為工作在臺灣西部旅行時,碰到彰化鄉村裡長達一個月的中元節祭。這是後工業社會里經常發生的鄉村復興運動的一個縮影。祭祀傳統衰落已久,隨著年輕人流入城市,從事非農產業,鄉村農業面臨人口和資金的雙重空心化,鄉村復興運動作為逆流,在世界各地都是從文化下鄉開始的。

臺灣文化界從1970年代末開始搶救民俗,但這種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徒勞舉動,直到臺灣產業外移,第二產業吸收就業不足,才開始獲得真實的進展。農業開始容納城市的失業人口。1999年臺灣東部大風災後,社群重建需要開闢旅遊業,選舉政治和環境保護運動合流,也推動了一部分資源從城市注入鄉村。祭祀風俗復興,就是文化下鄉、人口迴流、社群政治和環境保護共同作用的結果。

我去的村子隔著臺灣海峽與福建相望,海邊既有臺灣最大的石化企業,也有非常本地特色的生蠔養殖場。一位漁民開著拖拉機,帶我和朋友從海邊的天后宮出發,朝海峽深處開了五公里,最後停在一片生蠔養殖場的蚵架旁邊。

因為是中元節,漁民一下車,就掏出許多紙錢,朝天上拋去:

“兄弟,來用錢呵。”

海風把紙錢吹到半空,好一陣才飄飄揚揚地落到水面上。

海峽上空陽光強烈,經過海水的反射,尤其刺眼。在海風裡漫步在灘塗上的蚵架之間,海天交接處雲腳低垂,一艘大船沿著天際線駛過。被陽光曬熱的水和空氣交織在一起,似乎雲氣正在升騰,加上生蠔、啤酒和檳榔的作用,這情形在遊客看來不免顯得亦真亦幻。

回到海邊鎮上後,祭祀的貢品和花燈擺放完畢。一張張方桌拼成一條長龍,上面擺放著無數新鮮水果和一切日常食品:兩公斤重的梭子蟹旁邊擺著巨大的黃線魚,桶裝食用油靠著米袋子,貢品裡不但有臺灣啤酒、金門高粱、黑松沙士,還有進口啤酒和飲料。泡麵、綠豆糕、豬肉、粉絲、雞鴨魚肉、牛奶、花生以至各色調料,活人生活中需要的一應飲食,都可以在供桌上找得到,只是豐盛程度無與倫比。

絲瓜上插著粗大的高香,香火氣息充塞在擁擠的街道上,老人和孩子在街邊喝冰鎮飲料——東南亞新娘把她們的血統帶到了當地,混血兒深邃的眉目讓人印象深刻。小店老闆正在向遊客介紹花燈的製作工藝,人的聲音和香火的氣息混雜在一起,交織在空氣中,漸漸讓人的意識變得模糊起來。

令人吃驚的是節日活動的規模。四個村的貢品足足擺滿了三百米的街道。街道兩側擺放的籃子裡,貢品堆成三角形的小山,上面插著紅色的三角小旗。旗上用粗黑的毛筆字寫著家主的姓名字。海峽方向的夕陽漸漸從紅色變成紫色,又漸漸變成半透明的青色,天色漸漸晚了,把供桌上、街道邊的燈火映襯得更加明亮。

彰化的祭祀儀式顯然超出了家庭和宗族的範圍。隨著祖先崇拜不可挽回的衰落,人們發現、挖掘並重新定義了祭祀儀式在社會整合中的功能。中元節祭祀成了組織鄉村、維繫認同、吸引外來人口和社會資源的抓手。在炎熱的夏天,可以銷售的旅遊專案遠遠少於其他季節,祭祀就形成了一個時間長短可以根據實際情況調節的節慶商品。

只是這些既與我當時的工作無關,也沒有足夠時間做深入觀察,說是思慮也太過漫不經心——真正吸引我的是臺灣海峽的日落光景。那是我在臺灣看到的第一次日落。

天色向晚,徜徉在海邊小鎮的街道上,兩旁榕樹下的房子裡,正閃動著電視機螢幕的光。那是活人的世界。在臺灣鄉村,肥皂劇如此深入人心,以至於晚上八點之前很少有人在外面活動。就算是中元節,每天也要等兩集肥皂劇結束後,才有人出門祭奠逝者。

到那時候,活人的世界和死者的世界,才會開始在蚵仔戲咿咿呀呀的唱腔中,交織在一起。

十字街頭|落日:無望中的執著

落日的餘暉能夠激起人類的遐想,除了直觀的視覺效果,也因為這種視覺效果經過無數文學表現,成了表達自我感知和社會意義的傳統。南音 攝

哲學和宗教都有相似的起點,而分歧是後來的事。地球自轉運動導致可見的晝夜轉變,在晴朗的天氣裡,太陽逐漸隱沒於西方的地平線。這種週期現象和潮汐漲落、月相變化及季節交替一起,構成了人類早期天文觀測的主要內容,也由此形成了所有文化中都有的兩種時間分類。

週而復始、無限迴圈的時間和既往不復、一去不回的生命形成如此強烈的對比,以至於這種對比主宰了所有關於人生意義的探求。所謂超越性,就是生命的價值不限於很快就會朽壞的肉身,而因為某種原因趨於與地球自轉運動類似無限迴圈。

哲學和宗教的分途,以及不同宗教之間的爭議,可能只是源於對通往不朽的道路有著不同的假設吧?

離開彰化去臺南。一天下午,工作完成之後,朋友開車,說要帶我們去一處比較偏僻的地方。車子在只能透過一輛大巴的狹窄公路上行駛了一段時間,拐進一條土路。從車窗裡可以看到高大的樹林,不遠處荒草叢生,一些不知道什麼年代的木電線杆,傾倒在密密麻麻的灌木叢中。

下車後步行了幾分鐘,眼前豁然開朗,臺灣海峽再次出現在我們面前。一大片樹林沿著彎曲的海岸,環抱著沙灘。太陽正漸漸墜入海峽西邊的海水,夕陽的餘暉照射在海上,除了我們,整個沙灘上只有三個年輕人在拍照片。

上漲的潮水沿著沙灘緩緩爬向岸邊,漸漸爬到了我們腳下。很長時間裡沒人說話。四下裡只有海浪撲上沙灘時,海水與沙和樹木碰撞時發成的低沉聲音。很難形容那時刻臺灣海峽上空的色彩,因為夕陽的色彩每時每刻都在變化,這些變化點染在雲彩和海浪上,每一層浪花都有不同的色彩。

最高的浪頭上白沫飛濺,在飛離海水的一剎那,光線把飛濺的泡沫照成透明,隨即飄散在空中。漲潮時,深綠色的海水因為月球吸引湧入天空,突然從空中又跌下來,伸展開,綠色轉眼間消失了。海水被地球無形的引力拖回海床,還有一些滲入沙子,白色的沙灘因為受潮顏色變深,如同咖啡渣。浪頭退去後,沙子裡各種各樣的礦物質開始反射陽光,讓海邊的光影變得更加微妙。

起落的海浪據說有助於平復人類內心起伏不定的波瀾。給我們帶路的朋友是環保主義者。每當心情不好的時候(這種情況對環保主義者來說似乎常有),總是來到這片位於臺灣島最西端的沙灘,在落日的餘暉中獨自散步。

我們體會著他的心情,看著太陽一點點滑入海水,海浪越漲越高,卻沒能像他那樣感到釋然,反而產生了一種難以言表的興奮。這種興奮的情緒終於推著我們脫掉上衣,跳下水遊起泳來。

朋友警告我們不要遊得太遠,因為海峽的某些地方常常突然深切下去,暗潮會把游泳的人捲入深海。在溫暖的海水的包圍下,四面波濤起伏不定,西墜的落日把最後的餘光塗抹在我們身上。一絲隱約的不安讓這次游泳的印象變得無比深刻。

十字街頭|落日:無望中的執著

這片沙灘位於臺灣的最西端。2011年我在臺灣出差的時候,一群環保主義者去這裡欣賞日落。他們有時候他們來到這裡平復內心的挫敗感。

南音 攝

我們後來的行程在臺南拐了九十度的大彎,折向中央山脈,在那裡,我們看到被2009年的泥石流嚴重毀壞的村莊。這些村莊當時都在重建,但四處仍然能看到破碎的山體和被大塊礫石掩埋的河床。

車子在山上經歷了一段非常曲折的上坡路。車道非常窄,修建在險峻的山上,司機不斷鳴笛,提醒對面開來的車輛注意避讓。翻過大武山脈,接下來是似乎無窮無盡的下坡,山路一樣狹窄曲折。

每次開過S行的急彎,司機總是板著臉,不斷踩剎車。有時候,他的嚴肅不禁讓乘客也緊張起來。抵達東部海岸一個小村子後,司機留在車上休息,其他人棄車步行,穿過小村落,沿著海邊的山路緩步向前。

山路下就是太平洋。波浪日復一日地衝擊著臺灣東部的山體,把這裡的地形變得十分陡峭。翻過一座小山,山路延伸到了海邊,一片礫石海灘呈現在我們面前。

這片礫石攤是一條14公里長古道的起點。這條修建於18世紀的古道,是臺灣現存最早的南北通道的一段。它隱藏在深山和大海之間,不為人知。走這條路並不容易,有些路段,只好用攀爬來形容。

一個成熟的嚮導帶幾名精力充沛的遊客走完14公里全程,需要8到9個小時時間——根據這個時間,可以想象古道的險峻程度。但你能看到太平洋的波浪在腳下拍打著石頭海岸,激起巨大的浪花,也會看到風和水的合力,給堅硬的岩石留下了圓潤的外形。數不清的橢圓形礫石鋪滿了那些比較平緩的海岸。

我隨手拾起一顆,看到灰色砂質岩石圓溜溜、平滑的表面上,一道又一道淺白色的條紋組成了密密麻麻的同心圓。古道位於臺灣東海岸。環島遊的路線通常由此上行,沿海岸北上,經臺東、花蓮等地回到臺北。但我們從礫石海灘回到車上,折返向南,開到恆春半島上的墾丁住宿,以便於抵達第二天的目的地——社頂。

恆春半島三面環海,被臺灣海峽、巴士海峽和太平洋所包圍。從社頂森林公園向南方的海洋望去,視線越過臺灣畜牧研究所設定的幾座瞭望塔,就會看見山勢漸漸變得平緩,一大塊斜坡深入分隔臺灣和菲律賓的巴士海峽。在造就臺灣的板塊運動中,恆春是這塊從海洋中隆起的島嶼的最南部。

這裡的海岸不再是灘塗和礫石,而是一系列緩降的土坡。這些土坡漸漸過渡到曲折悠長的海岸線,海水沿著那裡的白色沙灘邊不緊不慢地起伏著。斜坡上綠草如茵,草原上野花怒放,一叢叢、一片片淡藍色的小花,映襯著頭頂的藍天、遠處的山峰和腳下的大海。

恆春半島上不僅有森林,還有草原。臺灣畜牧業研究所在社頂的半山上圈出一大塊地,繁育梅花鹿,並在草原上做野放試驗。圈養的梅花鹿膽子很小,我們經過的時候,它們擠擠挨挨地靠著鐵絲網,緊張地待在一大片灌木叢的陰影裡。

十字街頭|落日:無望中的執著

在臺灣鄉村重建的過程中,生態旅行得到了大力提倡,南臨大洋的恆春半島風光如畫,日落時分的陽光照在本地導遊身上,美感十分微妙。

南音 攝

在社頂的遊客中心,我買了一張明信片,上面印著一隻羞澀的梅花鹿。那是一隻母鹿,兩隻耳朵機警地豎著,似乎聽到了什麼聲響——她抬著頭,肌肉緊繃,隨時準備逃跑。這樣機警膽怯的動物,一旦放到野外,是很難看到的。

我們要去一處草場。從山上看,只見迤邐遠去的電線杆旁有幾捆打成圓柱形的乾草堆。灰塵僕僕的小路穿過草原,路邊長著茂密的樹籬。草場的主人看上去不止50歲,卻長著一張黝黑的娃娃臉。他帶我們不緊不慢地穿過草原,向西邊走去。過了許久,強烈的陽光才慢慢變得柔和起來。

山坡上可以看到零散分佈的樹木、走在前面的同伴和在土路上飆車的少年,都籠罩在金黃色的光線裡。在19世紀之前,歐洲畫家對這種金黃色的光線的使用是很吝嗇的。他們僅僅在描繪建在山頂上城堡的輪廓、古代城市的廢墟和歸航的漁船時,才肯用這種金黃色的色調,讓畫面主體的某個側面受光。

金黃色是神聖的顏色。金黃色的光圈是聖母子、天使或聖徒才有的標誌。但在八月的傍晚,整個恆春半島都沐浴在這種金黃色裡。很久之後,夕照由黃轉紅,又把一切都籠罩在玫瑰色的光線中。

目睹太陽西下,漫步在一刻千變的光線中,生活在無數世代中形成、累積和修正的細節和慣性中,有日復一日的倦怠,一去不回的緊迫——眼下也許說無所適從更恰當些。畢竟,知道天地並非永恆,星體也有生命週期,是非常晚近的事了。這是個毀滅性的發現。

世界從此被隨機性所統治,每一次落日和隨之而來的黑夜都變成了終極命運的預演。時間被拉直了,故事的結局已經提前告知。達爾文認為,人只是演化的證據(蟑螂也是),並非裁量萬物的尺度和標準。後來的進化論者如理查德·道金斯則進一步推演道,所有的生命形式都不過是基因自我複製的工具——而我的問題是,人類對落日的感知,到底在多大程度上有益於基因的自我複製?

恆春半島的行程即將結束,最後一線陽光就要消失在群山背後,我站在草地邊緣,離我大概離300米遠的山坡上,一隻梅花鹿從一叢灌木裡跑出來,頃刻間沒入了另一叢灌木。接著是第二隻,第三隻和第四隻……他們姿態輕盈,如同旋風捲過草地,在落日的餘暉中一閃而過。

我為這種極度的輕快所震撼,又覺得似乎什麼都沒有發生過。這種不真切的感覺被落日所強化,就像祭祀中的所有聲響、色彩和氣味都會被儀式轉化成一種混合情境。

從彰化到臺南,從中央山脈到恆春半島,臺灣的四次日落給我如此強烈的印象,並非因為世界在日落時分的美感,而是因為這種美感的層次如此微妙,無法一一辨別剖析。

日落時分那種千變萬化的氣氛,以及人在無望的困境中追求意義的執著,讓週而復始的時間和一去不回的時間交相滲透。置身其中,人的知覺的確變得更為敏銳,卻無法做出任何有關價值的取捨。

(作者系攝影師,現居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