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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教師報》電子版

作者:由 美食大怪咖 發表于 曲藝日期:2021-08-20

枕上輕寒夢中雨 眼前春色夢中人什麼意思

隨看隨想

王崑崙(1902-1985)是革命者,是政治家。《紅樓夢人物論》,可說是作者政務之餘的“客串”之作。這本寫於20世紀40年代的“紅人論”,在其量浩浩的“紅學”著述中,因其文心的深入獨到和文筆的清新明朗,一向為人所重,為人樂道。

這裡節選關於賈寶玉的一段,以見作者論人之一斑。寶玉“愛博而心勞”(魯迅語);而這種愛(以及“恨”),如王崑崙先生所述,是出之以直感的。這對於理解賈寶玉、理解《紅樓夢》、理解曹雪芹,都是一助。

王崑崙撰述該書時,他的“文藝方法論”是歷史唯物主義的;人性的、人道的、人文的思想和方法,還不在他的視野裡。作為讀者或者論者,對此,自然不待言。(任餘)

賈寶玉是中國近二百多年頗有魔力的小說人物之一。他是一個真正的藝術典型。這個典型所以能夠比別的貴族少年更多地博取人們的摯愛與悲憫,是因為他以直感生活抗拒了他所處的時代。

賈寶玉是作者筆下最富自己主觀色彩的人物。他是賈府家系的命脈,是戀愛故事的中心,也是人生哲學的說教者。作者以寶玉來反映賈氏家族的命運,反映許多女性的情感生活,反映當時貴族階級優異青年的一種特殊的世界觀,並且以寶玉的尺度批判著書中的許多人物。

寶玉杜絕了進退應對、慶弔往還的人事,躲避開聖賢經傳忠孝節義教條的學習,外鑠的社會規範在他身上已所餘無幾。他執著地開闢著自己的生活環境,追求著自己的生活情趣。他的生活是很特殊的,衣食享受既無以復加,他就無限度地向著性靈生活方面去翱翔。環境決定了使他成為那麼多女性中的惟一男性,他永遠被許多女性所嬌寵、所包圍、所爭取,隨處隨時都是嬌媚的眼睛和溫熱的心。所以作者說他從搬進大觀園之後,“心滿意足,再無別項可生貪求之心,每日只和姊妹丫鬟們一處……以至描鸞刺鳳,鬥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無所不至”。忘形愜意於“女奴翠袖詩懷冷,公子金貂酒力輕”,“枕上輕寒窗外雨,眼前春色夢中人”的溫柔鄉里,寶玉如果還有什麼對人世的企望,那便是想使這種生活延續到自己死滅為止。

和天真、自由、美麗、溫柔的女兒王國作一個對照,他發見凡那些《大學》《中庸》,禮教枷鎖,功名爭取,財貨掠奪,以及一切違反自然的強制、虛偽與醜惡,都是以男子為中心的可憎世界。寶玉的周圍最男性的第一個是他父親,代表正統,代表權威,使他懼怕;賈雨村是第二種男性,代表著世俗罪惡,使他痛恨;第三種就是賈珍賈璉這般代表貪婪與腐敗的角色,使他鄙棄。而秦鍾蔣玉函之還可以相與盤桓,是因為他們已經女性化了。

寶玉的過分的女性崇拜,是與他對以男性為中心的社會的汙濁的厭惡分不開的。而女子在封建宗法社會受壓迫最深重,因此崇拜之中也包含著同情。在任何場合他都能獨特而深細地去探索著女性的情感,而自然地發生共鳴。晴雯發脾氣,大撕其扇子,他認為“響的好聽”,他從晴雯的快感中得到快感。齡官畫薔,他也隨著她的筆觸而痴迷了,甚至只想到下雨淋溼了她,而不知道淋溼了自己。

賈寶玉對女兒們的普遍好感,對愛情的大膽追求,對他的所處環境來說是一種反抗,對自己的精神世界來說是一種寄託。但有時也喚起了許多女性間的糾紛以及他自己內心中的矛盾。晴雯襲人麝月之間和黛玉寶釵湘雲之間的紛擾,都成了寶玉自己的災害。他常在這些人的爭奪戰中被圍困,被割裂,不但不能依他的主觀獲得調解,而且往往把一切的刀鋒招集在自己的身上。他能與一般社會隔離,能戰勝自己的父親,但絕不能擺脫這一種無窮無盡的糾紛與煩惱。為了戀愛糾紛而痛苦,而產生虛無主義的思想情緒,原是普通的事。不過我們這位寶玉公子和別人不同的是,他既無社會職司,更無學業教養,他所獨有的是超越常人的敏悟和非常高度的情感要求;他永遠是一個陷身於女子重圍中的孤獨者,熱鬧環境中的寂寞人,他日夜為了無聊空虛而不停地忙亂著,他實在不堪其靈魂的流浪之苦啊!

賈寶玉富有哲學敏悟,卻沒有哲學修養;富有文藝天才,卻不長於文學寫作;他涉獵過些老莊與佛理;他也能寫出些動人的詩句;然而充其量只能說他具有天才的人生意境,到底不能構成一套完整的世界觀。因此他只能從戀愛經驗和家庭生活的刺激,本著自己的直感來反抗封建傳統的禮教與婚姻。他有時候勇敢,有時候怯懦;有時候聰明,有時候愚蠢。長期的陰鬱和散漫的生活使他只有呻吟,沒有吶喊;只有幻念,沒有理想;只有內心的傲慢與鄙棄,沒有計劃性的戰鬥行為。他每一設想到人生終極的問題,就結論到對黛玉所說“你死了我做和尚”,又常說要許多女兒們的眼淚把他送到鴉雀不到的幽僻之處,隨風化了,自此再不託身為人。這並不是他已經有了一種哲學理解,認識到別一個高明的世界,不過是直接地感覺到這個現實的“茫茫”大地“渺渺”人生之空虛罷了。所以寶玉的戀愛,寶玉的反抗,寶玉的出走,一切都不外從他的直感出發。

從沒落的貴族群中發現了彗星式的人物,一時光芒奪目,頗為驚人;到了他寂然殞落自然也動人憐惜。但是,昨夜的彗星究竟沒有變成明晨的旭日;他除去靈感、真情、正義,思想中雖有新的因素,卻不具有從現實世界中創造新時代的力量。

(選自王崑崙《紅樓夢人物論》,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3年9月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