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芥川龍之介“地獄三變”:藝術絢爛至極,生命歸於悲愴

作者:由 審美之美 發表于 易卦日期:2022-01-08

五趣是什麼意思是什麼

芥川龍之介“地獄三變”:藝術絢爛至極,生命歸於悲愴

“人生還不如一行波德萊爾”,1927年6月,芥川龍之介在遺稿中寫下這句話僅一個月之後,便服下致死量的安眠藥,伴隨著雨聲和《聖經》與世長辭,結束了他三十五年的短暫生命。

自從波德萊爾的《惡之花》發表以來,各種現代文學流派先後出現,形成高潮。

總體來看,隨著19世紀末出現的頹廢、唯美、神秘、懷疑等傾向的文藝思潮,文學的筆鋒從外在轉向內在,從“世界”轉回內心,強調錶現自我,把人物內心活動作為寫作的重點。在風格上以象徵、荒誕、意識流為創作手法,“典型環境裡的典型人物”那套文學理論被逐漸拋棄,生活不再是一個具有確定意義的物件,而重新成為一個未知的領域。

當現代哲學從形而上學的二分模式中解縛出來,從而陷入意義的迷惘之時,現代文學也發現了認識生活的真相是自己最艱難的使命。

德川幕府時期,歐洲文明的“西風”便以隨著荷蘭商船登陸到日本,到明治維新時期,歐美風雨源源而來,日本人幾乎全盤西化。芥川龍之介跨越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彼時現代文藝思潮在日本影響最盛,這成為龍之介文學深處的精神底流:

"天色漸暮,但他依然熱心地看著書籍上的文字。擺在那裡的,與其說是書籍,莫如說是世紀末本身。"

芥川龍之介“地獄三變”:藝術絢爛至極,生命歸於悲愴

創作於鎌倉時代的小說《地獄變》,把荒誕、象徵、現實,自由的整合在一起,在日本文學中開闢了新境界。龍之介是接受歐美文化影響最好的日本作家,《地獄變》集中地體現了世界文學之主流在日本的投射。同時,龍之介的一個重要文藝思想“藝術至上主義”,訴諸於小說主人公良秀繪製“地獄變”屏風,以死亡成就藝術的極致,正如他在遺稿中所寫的另一段話:

"電線依然放出銳利的火花。他縱觀人生,並沒有什麼特別想要的東西。可是,只有這紫色的火花,只有這空中激烈的火花,哪怕要用生命去換,他也想握在手中。"

藝術的極峰,精神的閃光如同這電線放出的紫色火花,即使燃燒生命也希望獲得一瞬間的燦爛光華,

這正是龍之介的人生寫照:藝術絢爛至極,生命歸於悲愴。

芥川龍之介“地獄三變”:藝術絢爛至極,生命歸於悲愴

吳道子畫作《地獄變》區域性

地獄一變:善與惡交織的人性

象徵的意義需要故事細節來承載,小說文字在形式與藝術思想上是不可分割的整體,而貫通全篇的結構和風格是一部作品的精華,也是作為藝術家的獨特品質及其在作品中的表現方式。《地獄變》有三大主題主線,圍繞宮廷畫師良秀繪製地獄變屏風展開的主線,其原為亡靈在地獄中遭受恐怖折磨的佛教繪畫,象徵著屏風所繪之景,皆脫胎人間煉獄,畫師和堀川大人是這一主線的代表人物。

善惡交織的人性貫穿全篇,傳統的那種涇渭分明、黑白對立的陳腐觀念在現代文學中再難呈現。

現代文學不再對人性、生活下一個確鑿的論斷,只是在思考:善與惡,自私與高尚,都蘊含在我們每一個人的體內,渾然難分。

芥川龍之介“地獄三變”:藝術絢爛至極,生命歸於悲愴

小說不是空洞思想的鋪成架構,而是具體的揭示。龍之介以大量的細節描寫,將善惡交織的人性徐徐展開在讀者面前。主角畫師良秀,亦正亦邪,文中列舉了其品性邪惡的一面:“嘴唇紅得刺眼,怪瘮人的”、“舉止活像個猴子,諢名:猿秀”、“人見人厭。有好些招人嫌惡的毛病,吝嗇、刻薄、不知廉恥、懶惰、貪婪,自高自大,傲慢無禮”。談及良秀的繪畫造詣“不少畫師評論說那簡直是邪門歪道”、“《五趣生死圖》是描繪善惡輪迴轉生的佛教畫,有人嗅到了屍體腐爛的臭氣”、“被他畫過的侍女,三年之內都得了失魂之症而死”……

芥川龍之介“地獄三變”:藝術絢爛至極,生命歸於悲愴

《地獄變》舞臺劇劇照

但即便如此品性惡劣,但良秀依然“有人情味、充滿愛意的所在:對自己唯一的女兒,疼愛的幾乎神魂顛倒”、“毫不吝惜金錢,安排得整整齊齊。”

除了大量穿插著作者的冷言妙語的直接描寫,龍之介還透過直接引用人物談話來刻畫性格,透過人物特有的說話方式,讓讀者窺見其內心世界。譬如,在畫師良秀繪製成功了一幅畫作因而得到堀川大人賞識時,大人問良秀要什麼賞賜,良秀“毫不客氣地說,請您放還我的女兒吧”。在畫地獄變屏風遇到難以逾越的困難時,良秀“請求大人將一輛蒲葵葉牛車,於在下的面前點火焚燒。還有,若是有可能的話……”良秀雖沒有直接說出來,讀者也心領神會“車上有一位豔麗的貴婦,在熊熊烈火之中……”

文學是創造,小說是虛構。

《地獄變》取材自日本古代故事集《今昔物語集》,若說故事反映了真人真事,那就簡直侮辱了藝術,也侮辱了真實。龍之介透過藝術手法的提煉創造,筆下荒誕的中心人物屬於圍繞著他的荒誕的世界,故事的結局也順應了那個荒誕世界的荒誕邏輯,隱喻著社會現實和人性的極端複雜多變。

芥川龍之介“地獄三變”:藝術絢爛至極,生命歸於悲愴

《地獄變》舞臺劇劇照

地獄二變:悲與美同一的哲學

對於創作的定位,芥川龍之介曾表示:“我並非僅為自身人格的完成而寫作……我的創作只為造就我內心世界的詩人。”對於藝術極致之美的追求,就像那電線跳出的紫色火花,“哪怕要用生命去換,他也想握在手中。”

芥川龍之介十餘年的文學生涯,留下了大量膾炙人口的佳作。《羅生門》、《鼻子》、《河童》、《山藥粥》等中短篇小說,或針砭時弊,或借古喻今。

而《地獄變》,則多了一層無奈的憂鬱、美麗的痛苦、深邃的感嘆。

在善惡交織、複雜多變的人性之中,淬鍊出藝術的登峰造極。畫師良秀最終以其心愛的女兒的死,完成了地獄變屏風最驚心動魄的那一筆。苦難與幸福、生死與蒼老,就蘊含在我們每一個人的體內,像水溶於水中。

藝術,永遠都是對悲愴的解釋;文學,就是無法擺脫的痛苦的擺脫,擺脫了也還痛苦,痛苦了也還要擺脫。

對於藝術至上的芥川龍之介來說,悲愴是一種極深沉的美。

悲愴成全著美,美撫慰著悲;悲與美衝撞、悲與美共生、悲與美互補。

在《地獄變》最後的高潮部分,畫師良秀一面親眼目睹自己的女兒被活活燒死,飽受地獄般內心折磨的同時,“他那滿是皺紋的臉上卻洋溢著難以形容的光輝——那是心醉神秘的法悅的光輝”,

甚至“看到了懸於良秀頭頂的、如佛頂圓光般不可思議的威嚴。”

芥川龍之介“地獄三變”:藝術絢爛至極,生命歸於悲愴

《地獄變》舞臺劇劇照

這就是芥川龍之介的藝術理想:將藝術視為絕對價值,高於人生,高於一切,奉為信仰;這就是《地獄變》的哲學:悲與美的二元辯證關係。

締造了這樣的小說,目睹著這樣的屏風,我在想,芥川龍之介一定是得意洋洋而又滿臉淚痕,浪漫天真而又矜持飽滿。

他締造的世界,悲從中來,而又圓滿無缺。

芥川龍之介“地獄三變”:藝術絢爛至極,生命歸於悲愴

芥川龍之介

地獄三變:智與仁掙扎的宿命

文藝是為了實現美?還是實現愛?是通往智,還是通往仁?是要成為自我完成的藝術家,還是懷滿同情心的仁人,

那“無窮的遠方、無數的人們,都與我有關?”這是撕扯著古往今來眾多藝術家內心的掙扎徘徊。

與川端康成、三島由紀夫、太宰治等日本歷史上出類拔萃的作家的自我毀滅、甚至破滅型不同,芥川龍之介其實是一個更具備通常意義上責任感、符合傳統觀念對男性期待的作家。他的家人一直生活富足,從無經濟層面的困窘,即便在龍之介文學創作的多產期,他也從未忽視對家庭的照顧。

藝術至上是他終生秉持的信念,家庭、親情的羈絆又使他難以割捨道德與責任。最終,龍之介在宿命的掙扎中選擇了為藝術而殉道。

在1926年發表的《點鬼薄》一文中,龍之介已流露出對死亡的預感:“春陽照孤墳,壠中逝者陌上人,幽明本難分。”

芥川龍之介“地獄三變”:藝術絢爛至極,生命歸於悲愴

《地獄變》舞臺劇劇照

1927年夏天,芥川龍之介生命的最後時刻終於到來。

7月22日,好友小穴隆一來看望他,芥川向他託付孩子們。7月23日,他一整天關在書齋中,完成了最後作品《續西方之人》。24日凌晨一點鐘時,他來到姨母床邊,說了幾句話,隨後回到書齋,服下致死量的安眠藥,聽著雨聲讀了一會兒《聖經》,在睡夢中與世長辭,結束了三十五年的短暫生命。

悲愴成全著美,美撫慰著悲;悲與美衝撞、悲與美共生、悲與美互補。至少對於芥川龍之介來說,短暫的生命在對藝術的追求中凝為永恆。

掩卷沉思,人生一世,實為不易。種種浮世表象,真假難辨,善惡難分。我們又何以自處?不覺憶起汪曾祺散文有言:

“人生如夢,我投入的卻是真情。世界先愛了我,我不能不愛它。”

芥川龍之介“地獄三變”:藝術絢爛至極,生命歸於悲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