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言不信尚口乃窮也是什麼意思
古人說：“人窮則返本。” “返本”的涵義很多，在這裡，我把中國最古而又未經秦火之劫的《易經》中，直接有關人們在危險困難中的問題，提了出來。
看其對當前的我們，在決定一種基本態度時，能否給與以若干啟示，這當然也是一種“返本”。
當然，我在這種短文章中，對於此一古典，決不能作全般的、深一層的考慮。
但也決不會牽強附會，要古人代講自己所想講的話。
從“作《易》者其有憂患”這一句話看來，一整部《易經》，都是在憂患中產生，並教人如何渡過憂患的古典。
尤其是六十四卦中，有《坎》、《困》兩卦，專門是就危險與困難來說的，所以我便簡單提出兩卦的大義，來看看在兩三千年以前，古人對此一問題的智慧。
坎
習坎，有孚，維心亨，行有尚。
彖曰：習坎，重險也。水流而不盈，行險而不失其信。維心亨， 乃以剛中也。行有尚，往有功也。天險不可升也，地險山川丘陵也。王公設險以守其國，險之時用大矣哉。
《坎卦》是象徵著危險。《坎卦》的第一個特點，是《易經》的六十四卦，只有《坎卦》在卦名之上，特別加上一個可作副詞用，又可作動詞用的“習”字，而稱之為“習坎”。
古人對於此“習”字，有兩層解釋。一層解釋是危險重重的意思，即是《彖辭》所說的“重險”。
為什麼要說“重險”呢？因為人生到處都是艱辛，但僅僅艱辛並不算危險，只有重險才算是危險。這是告訴人們對於危險，不要發生神經過敏的心理。
另一層解釋，也是更重要的解釋：此一“習”字，乃“練習”與“熟習”之習。
這一意思是告訴人們：當遇著危險的時候，不要以為袖手旁觀便可以避免，而是要在危險中練習，因而與危險相熟習，好像駕船的人與波濤相熟習一樣。用現代的語言說，只有冒險家才能闖過危險。
緊接“習坎”兩字之後，便是“有孚，維心亨，行有尚”。“孚”的意義是“信”，即下面《彖辭》所說的“行險而不失其信”。危險之所以形成，主要是來自個人與社會環境的分離孤立，即是社會環境對我的不信。
假定依然以小人行險以僥倖的方法，認為危險是可以詐騙得掉的，這便會更增加人家對自己的不信，其危險將會有增無已。所以在危險中，應努力以自己的信心去爭取社會的信任。
“維心亨”，“亨”是亨通，也是一種暢順充實的意思。在危險的當中，外面的環境，到處都會遇到阻礙；但是自己的心、自己的精神，並不可隨環境而阻滯萎縮，應當特別順暢、充實，即是增強內在的生命力。
“行有尚”，應當解釋為“以行為尚”；意思是說，在危險中，只有勇往直前地去幹，才可以成功，即下面《彖辭》所說的“往有功也”。以上是《坎卦》的卦辭。而卦辭相傳是文王所作的。
困
困，亨，貞，大人吉，無咎。有言不信。
彖曰：困，剛掩也。險以說，困而不失其所亨，其惟君子乎？貞大人吉，以剛中也。有言不信，尚口乃窮也。
《困卦》是象徵著困難。它的特點，是一開頭便是“困亨”。王弼注之曰：“困必通也。”這是首先告訴人，困難有必會亨通之理，不可一遇困難，便神消氣沮。
《彖辭》加以解釋說：“險以說（悅），困而不失其所，亨。”意思是一個人在危險中，依然能神閒氣定，舉措不失其常，則心志清明，步驟不亂，所以能夠亨通。
接著說：“有言不信。”《彖辭》加以解釋說：“有言不信，尚口乃窮也。”“言”、“口”，即是現代化的所謂宣傳。
一般人在困難之中，每每喜歡向人宣傳困難的來源，不是因為自己的過失，並進一步宣傳自己如何的偉大，是如何的進步，以為這樣便可以解決困難。
《彖辭》乾脆指出“有言不信”，在困難中作自我宣傳，社會決不相信。《彖辭》更進一步地指出，在困難中只憑著一張嘴，這是自欺欺人。自欺便忽略了實際的努力，欺人必為人所拆穿，這會更陷於絕境的。
此處的“尚口”，和《坎卦》的“行有尚”，恰是互相對照。《坎卦》說“行有尚”，其反面的意思即是不可“尚口”。此處的“尚口乃窮”，其正面的意思還是要“行有尚”，即是“尚行”。
總結一句，
在危險困難中，為主是要埋頭苦幹
。
更重要的是，在《坎》、《困》兩卦的卦辭中，沒有現出半點不吉祥的徵候，這可以說是樹立人在危險困難中的信心，但沒有內容的信心，結果還是會落空的。
所以《彖辭》中特提出
“剛中”
兩個字，以作信心的內容，即亦作信心的切實根據。《坎卦》的《彖辭》說：“維心亨，乃以剛中也。”《困卦》的《彖辭》說：“貞大人吉，以剛中也。”
“以”即“因為”之意。因為“剛中”，所以能“心亨”；因為“剛中”，所以能“貞大人吉”。“無欲則剛”，“剛”是由不自私自利而來的勇健之氣。
“不偏之謂中”，“中”是不偏於自己的好惡而一本客觀原則的大公精神。孔穎達對此的解釋是：“剛則正直，所以為貞。中而不偏，所以能大，若正而不大，未能濟困。”
不自私自利的人，內心正直，所以能守而不失其節（貞），勇往直前。自私自利的人，平時偷惰取容，唯唯否否，一旦有變，便心虛膽怯，靠攏投降，這都與“剛”相反。
並且據王弼的解釋，《坎卦》的“剛”，是“內剛而外順”，“順”是適應環境。這五個字含有最高的策略性、技術性在裡面。
識量褊淺的人，不能把握一個為多數人所承認的原則，而一任自己的好惡做主，於是對人對事，必有所偏。
偏於親戚，親戚以外的不會和你合作；偏於同學、同鄉，乃至自己的學生，則非同鄉、同學、學生，都不會和你合作。
結果，肝膽之間，視同胡越，最後會變成為孤王寡人，這都是與“中”相反。
只有把握客觀原則，對人對事，都能恰如其分內合乎“中”的人，才可以和多數人合作，才能夠一天壯大一天。也有一種人自己問心無愧，但局量太窄，不能用人，不能容人，這即是所謂“正而不大”。
一九五五年十月廿五日《人生》第十二卷第一期
本文摘自：《徐復觀全集·論智識分子》
作者：徐復觀
出版：九州出版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