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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日一詩|孟浩然《秋登蘭山寄張五》

作者:由 云云雲初夏 發表于 文學日期:2023-01-29

何當載酒來 共醉重陽節的意思

秋登蘭山寄張五

【唐】孟浩然

北山白雲裡,隱者自怡悅。

相望試登高,心隨雁飛滅。

愁因薄暮起,興是清秋髮。

時見歸村人,沙行渡頭歇。

天邊樹若薺,江畔洲如月。

何當載酒來,共醉重陽節。

每日一詩|孟浩然《秋登蘭山寄張五》

這首詩有著陶淵明式的意境。陶淵明詩境恬淡簡約,但讀者不難從中領略到抉擇之後如釋重負之感。正是這一點,使得詩裡的春耕秋獲、一茶一飯都湧動著迷途知返的感動,給讀者一種失而復得的喜悅。陶詩從不掩飾自己的傾訴慾望,情感很樸素,所以能讓讀者感到親切。此後的詩人大體寫不出那樣的感覺,因為難以做到在日常生活中踐行道家的自然理想,而只能將這種體驗侷限在性情、藝術或閒暇生活中。它的好處是透過形象展示意境,所以更加精妙純粹;侷限就是姿態過高,不如陶詩透過敘事直接表達情感那樣自然溫厚。後世詩人中,在風格上最接近陶淵明的,就是孟浩然了。聞一多評論孟浩然山水田園詩的特點是“淡”:“淡到令你疑心到底有詩沒有”,“淡到看不見詩了”(《唐詩雜論·孟浩然》)。“淡”,一方面是指語言的純淨樸素,一方面是指意境的淡泊寧靜,兩者統一是陶詩的特點,當然也是孟詩的特點。但相比較而言,孟浩然的文人意識較濃,意象更精緻,卻難以像陶詩那樣令人感動。

所謂陶淵明式的意境,是指透過對自然的領悟,感受到心靈的自由,並由此而體驗到一種自在自為的生存狀態。孟浩然屢試不第,漂泊不定,是個失意的人,所以,自然意趣很容易地就成為他抵禦現實的價值立場,成為他安頓疲憊身心的精神家園。而孟浩然對自然世界的傾心也一定是真誠的,所以能寫出很“淡”的詩。但如果說到“隱者”,那卻不是孟浩然的身份,而只是一種思想姿態。他不能做到如陶淵明那樣終生躬耕南畝,因此,所描寫的就不可能是日常生活,而只能是一幅幅的場景。從這首詩中我們不難看出,孟浩然一直處在一個旁觀者的地位,並透過靜靜地觀賞而獲得一種自然意趣。這非常近似於一個讀者的立場。詩歌前四句的中心詞是“相望”,它表達了一種約定式的憧憬,是遵循著內心的衝動去尋覓能夠和自己心靈相感應的物件。所以這次登高就是一次目的性很強的觀賞行為,這其中的自我意識和目的性,是陶詩中所沒有的。“北山白雲”相對於村落田園,境界更為遼闊邈遠,更具有符號的意義,能夠簡明地切斷詩人和現實的聯絡,清晰地標誌出自己的“隱者”身份。天邊的大雁,在這無垠的秋空深處,飛翔成一個或幾個自然而然的點,它們的或隱或現,是一種可有可無的自在,牽引著詩人一縷無可無不可的心緒,直上九霄雲端,可又不知道將落在何處。因此,“心隨雁飛滅”就是在無限世界中對有所依託而又無所牽掛的自由的體驗。傍晚時分,村人歸家,或行於河邊,或歇於渡頭,正與明明滅滅的雁一樣,都意味著一種隨意。歸家的場景有些溫馨。但孟浩然止息于山巔,也就放棄了與他們“披草共來往”(陶淵明《歸園田居》其二)的可能性。所以,沙邊渡頭的歸人,仍然只是一個自然景緻。

每日一詩|孟浩然《秋登蘭山寄張五》

這與陶淵明對待人物的態度不同,陶淵明喜歡“相思則披衣,言笑無厭時”(《移居》其二)的交往,也就是在最基本的生存層次上相互印證;即使在“悠然見南山”這樣純粹的觀望描寫中,陶淵明也有一種設身處地的認同感。孟浩然只是欣賞著,並用距離保持著自己“隱者”的,姿態。其實,孟浩然也有“故人具雞黍,邀我至田家”(《過故人莊》)的詩,但詩人在意的還只是自己的灑脫,這從他空手而來、盡興而歸的姿態中可以看出。孟浩然這樣做的好處是使詩歌意旨簡明顯豁,能迅速被讀者領會和接受。

薄暮和清秋,在很多詩歌裡,表達的是由淹留他鄉或事業無成而引發的時不我待的憂傷。但這首詩中,時光變化所觸動的只是本能的情緒反映。當天光轉暗,秋風轉涼,宇宙收斂起它的光芒,露出幽深神秘的一面,人的精神也因此而隨之變化,並能感受到淡淡的憂傷。這憂傷作為自然界的一部分,此刻與詩人不期而遇,也是一種自然的狀態,不能為了感受自由的快樂而刻意排除它,所以孟浩然用“因”、“是”來強調情緒的自然屬性。沉醉在自由之中的心靈是敏感的,只有敏感的心靈才能追隨著自然微妙地變化。“愁”和“興”因此也是一種非常優美、自由自在的景緻。同時,這兩句詩作為一個時間表述,正說明了孟浩然的流連和沉湎,說明了他已經透過欣賞而逐步達至和自然的渾然交融。

每日一詩|孟浩然《秋登蘭山寄張五》

“天邊樹若薺,江畔洲如月”一句中的兩個比喻都十分精巧:不可捉摸的天邊之樹恰如俯身可拾的整齊的薺菜,而不遠處的小洲則又如同那遙不可及的朦朧的月亮,其遠近大小之間,實在虛幻之間,又有何界限?這就是自然,是對自然的感悟使人洞穿了此在與彼岸的隔閡,達到隨心所欲、通透無礙的自由之境。如果說界限,這兩句中的“天邊”和“江畔”就是一個視覺的界限,它如畫框一樣,將了無邊際、層次複雜的自然世界固定住了,成為一個尺幅千里的景緻。這兩個比喻,使得詩人在不經意之間把握了自然,並自如地將這渾然無際的自然清晰地呈現在讀者面前。這是山水詩的高境界。

一幅平淡的山中景色,由於給出了一個空間形式,而成就為一個高妙的意境。這是孟浩然與陶淵明不同的地方。陶淵明的境界在自己心裡,在自己的時間性存在中,所以他對景色幾乎就是沒有選擇的,什麼都可以。孟浩然內心不會總是那麼平淡,卻有著對平淡的渴望,並且十分敏感。所以,當他登高相望時,他立刻就放棄了自己,成為一個暫時的隱者,感受到悠然的情緒。在這首詩中,引領著詩歌情緒的是自然本身,而不是詩人。

每日一詩|孟浩然《秋登蘭山寄張五》

詩人的心境隨著天上的鳥,隨著降臨的暮色,隨著渡頭止息的人群,自然變化,渾然不覺,與自然妙合為一。但自然,終究不過是詩人暫時棲息的場所,並不能成為生於斯老於斯的田園,所以,它被描寫得越是精緻,對它的流連越是沉迷,就越能體現出詩人作為一個遊客的姿態。

這一點,孟浩然大約也是很清楚的。“何當載酒來,共醉重陽節。”這句詩不止是一個期待,其中含有不能久居、難以融入的落寞、愧疚之情,也表達了孟浩然對悠然把酒的前輩的深沉敬意。

每日一詩|孟浩然《秋登蘭山寄張五》

《秋登蘭山寄張五》是一首優美而寧靜的詩。雖然詩人面對著這片自然景色,出入的姿態有些著意和僵硬,但他透過自己敏感的心靈使得這片景色更加優美、空靈,除此之外,我們還能要求什麼呢?面對陶淵明的自然,我們常常由於感到失落而手足無措,感到迷茫,因為我們這些讀詩的人,大多數也只是些匆匆的遊客。所以,我們喜歡孟浩然詩中的精美意象和裝飾性風格,它使得自然的主旨更為突出,自然的形象更加精美,因此才能夠被我們並不寬闊的心胸所欣賞和認同。而這一點,大約也是唐以後的山水田園詩和陶淵明田園詩的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