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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自山林和清風中走來的人,始終對技術存有懷疑、對自然保持敬畏

作者:由 澎湃線上 發表于 詩詞日期:2022-04-15

青松象徵什麼動物

那個自山林和清風中走來的人,始終對技術存有懷疑、對自然保持敬畏 | 此刻夜讀 原創 李青松 文學報

文學報 · 此刻夜讀

睡前夜讀,一篇美文,帶你進入閱讀的記憶世界。

那個自山林和清風中走來的人,始終對技術存有懷疑、對自然保持敬畏

《塞耳彭自然史》手稿

幾個世紀以來,吉爾伯特·懷特的《塞耳彭自然史》成為了經典,究其原因,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書中出現的塞耳彭代表著一種觀念和思潮,它是一個象徵或者一個符號。它是一個人對那種久遠年代人與自然關係的領悟與思考,這種思考和領悟能激起人對地球及其蓬勃活力的無限熱愛和嚮往。

今天的夜讀,帶來作家李青松對於這部經典的解讀。在他看來,在地圖上,塞耳彭僅僅是一個村莊,但對於生態文學來說,它是一個起點,一個舉步邁向世界的開始。

那個自山林和清風中走來的人,始終對技術存有懷疑、對自然保持敬畏

李青松/文

刊於2021年8月26日文學報

這個夏天,我是在一個叫塞耳彭的村莊度過的。在那裡,我結識了一個手拎灰色手杖,穿著齊膝短褲,經常出沒于山谷和森林中的人。

酷暑中,我手捧著他的書,不禁感慨萬端了。那本書的名字叫《塞耳彭自然史》,它把我帶到了那個遙遠的異域,那個安然地在不知邪惡的廕庇之處蜷曲著的,遠離城市和物質喧囂的村莊。我彷彿置身其中的某個農舍裡,正在靜靜地消磨慵懶的時光。

山丘、教堂、牧場、牛羊、荒野、草垛、小徑、溪流、麥田,還有鳥鳴——這些鄉村的事物都是塞耳彭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我熟悉了那裡的白嘴鴉和野鴿子在橡樹林的飛舞和歌唱;熟悉了那頭十七歲的母豬老邁的體態和浪漫的愛情故事;熟悉了那裡的蚯蚓為農作物的豐產,而辛勞地在土壤上鑽孔、打洞和鬆土,勞作不歇;熟悉了那裡的貓頭鷹叫聲所具有的表現力,什麼情況下會發出呼呼聲,什麼情況下會發出噓噓聲,叫聲別緻,宛若人聲。

那個自山林和清風中走來的人,始終對技術存有懷疑、對自然保持敬畏

■ 《塞耳彭自然史》,花城出版社2021年3月版

當然了,我對塞耳彭的地形,也是瞭然於胸的——就說山吧——有諾爾山、巴尼特山、巴斯特山和波茨崗山。正是由於這些山的存在,使得塞耳彭免受了每年夏天暴風雨的侵擾。因為暴風雨到達這裡之前,就會因山的阻隔,而轉向東邊或者西邊。有時候,也會被劈成兩半,一半去了東邊一半去了西邊。這裡的雲朵躁動不安,總是想法太多,但是那些雲朵一觸動樹梢和山尖,腹部就會被刺破,突地一下就癟了。晴空萬里,不見了蹤影。

塞耳彭有人口670人。

村莊掩映在森林遮蔽的山谷中。村莊東西走向,只有一條街道,彎彎曲曲,長不到一英里,闊不過十步。村莊有兩條小河流經,西端那條經常乾涸,而東端那條卻汩汩湧流,四時不竭。村口有一口水井,深63英尺。井裡的水清冽而甘甜。不過,我從來沒喝過。

村莊裡的人多數都是農人。男人除了種田,還會伐木、剝樹皮和打理啤酒花。女人呢,不但紡線織布,也下地除草,到九月份就去摘啤酒花了。此時,村莊的上空整日瀰漫著花香,令人心醉。

這個叫塞耳彭的村莊裡最有名的人物——就是我結識的那位朋友——懷特了。他是一個謙遜而安靜的人,他是一個寡慾而少言的人。他於1720年出生,1793年去世。73歲,終生未娶。去世時的那座房子,就是他出生時的那座房子。那座房子是用石頭砌成的,青石紅瓦。共兩層,窗戶裝了玻璃,臥室在上面那層。書架上擺放著許多書。有的書頁裡夾著蝴蝶或者樹葉。

那個自山林和清風中走來的人,始終對技術存有懷疑、對自然保持敬畏

懷特的父親是律師,祖父是牧師。他畢業於牛津大學,畢業後回到塞耳彭,一邊做教堂執事,一邊對當地的植物和動物進行考察研究。後來,他做了教堂副牧師。據說,當時沒有牧師,他實際上是主持教堂日常工作。可是,在他的書中對教堂裡的事情隻字未提。

1789年,《塞耳彭自然史》出版,開始沒太有什麼影響,後來居然成了讀者最喜歡的英文書。到目前,已經印刷了一百多版。有可靠證據顯示,它是英語世界重印頻率排名第四的圖書。《塞耳彭自然史》是一本書信集,一共66篇,記述了塞耳彭的動物、植物、物產、自然現象以及古蹟和風俗。筆調簡潔明快,語言清新靈動。

那些信是寫給他的兩個朋友的——一位是動物學家彭南特,另一位是律師巴林頓。這兩位朋友都比懷特的年歲小,但在各自的領域都有獨特的建樹。《不列顛動物志》就是彭南特所著,而巴林頓在古文物和博物學研究方面,也是赫赫有名。

可是,有一點我始終存有疑問——懷特的信,除了少數幾封外,很少看到就某一問題他與那兩位朋友展開討論,也很少看到那兩位朋友具體回信時都說了什麼。給人感覺,當時,懷特給朋友寫信的熱情,遠遠高於朋友回信的熱情。不過,懷特在信中很少披露自己的內心世界,更不涉及政治和宗教。怎麼能不涉及呢?——也許,這就是懷特的原則。對此,我們應該給予充分的理解。

懷特除了在大學讀書和在牛津工作的一段時間之外,幾乎一生都在塞耳彭生活,他注意力突出地集中在這塊窄小的天地,集中在教區的自然和田野。

《塞耳彭自然史》中,候鳥和留鳥是主角。渡鴉、戴勝、燕子、柳鶯、野鴨、鵪鶉、啄木鳥、大山雀、金絲雀、長腳秧雞等反反覆覆地出現。他能辨別一些鳥的叫聲,能根據蹤跡和氣味判斷田鼠是否在洞穴裡,對青蛙、貓頭鷹、烏龜都有獨特的研究。懷特最早發現,蚯蚓是鳥類的食物。蚯蚓通過鬆土,這種慢騰騰的蟲子還能幫助農民為田地通氣和施肥——他說,這是一個自然的卓越安排,也是上帝創造世界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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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懷特眼裡,塞耳彭是一個複雜的不斷變化著統一的生態整體。他始終注意塞耳彭有多少種生物,習性如何,並瞭解它們是怎樣聯絡並在怎樣的自然狀態中生活的。懷特認為,自然的產物,如果不是全部,也是部分為了給人類提供一種良好而有益的環境而存在的。“造物主對我們如此慷慨”——他在作品中,以燕子為例寫道:“它們是一種最不令人討厭的鳥類。它們不觸動我們果園的果實,燕子依附在我們的房舍屋簷下,用它們的季節性遷徙、唧唧聲以及它們的機智,令我們驚喜,而且還清除我們由蚊蟲和其他讓人討厭的昆蟲所帶來的煩惱。”

由於時代的侷限,還很難說當時的懷特就已經有了自覺的生態意識。在懷特的作品中,他堅持認為,對自然的考察和研究應致力於更重要的目的,使野生動物和植物有可能為人類生活提供最大程度的舒適和精緻。懷特特別提醒我們,不要忽略了植物。他說,植物對人類至關重要——有了植物,我們才能有木材、麵包、啤酒、蜂蜜、油、亞麻和棉花等。植物不僅強健我們的身心,振奮我們的精神,還能使我們免受嚴酷天氣的困擾,讓我們有所可居,有衣可穿。他在塞耳彭的荒野漫步時,每每留心有研究價值的植物。有時,也採擷一些,或者做成標本,或者記錄在案,日後深入研究。

幾個世紀以來,《塞耳彭自然史》之所以能夠成為經典,固然有許多原因,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書中出現的塞耳彭代表著一種觀念和思潮,它是一個象徵或者一個符號。它是一個人對那種久遠年代人與自然關係的領悟與思考,這種思考和領悟能激起人對地球及其蓬勃活力的無限熱愛和嚮往。字裡行間表達的是,懷特急於把整個自然與塞耳彭教區融為一體的心情,也表達了他想透過外部調節重建人與自然關係的內在渴望。

那個自山林和清風中走來的人,始終對技術存有懷疑、對自然保持敬畏

懷特位於塞耳彭的家

塞耳彭的自然,非常接近於完整的狀態——那是一幅豐饒、穩定和具有溫暖情感的風景畫。沒有罪惡、恐怖和焦慮,城市的喧囂、壓力和困惑被置於遙遠的地方,跟這裡無關。它是一個自然且自在的世界,人一直使自己適應它。而不是反之。

達爾文朝拜過這裡,美國自然文學作家巴勒斯也專門來塞耳彭訪問過——“這裡具有家的氛圍”“就像火爐邊的角落一樣舒適而寧靜”。

就是在《塞耳彭自然史》出版的那一年,法國巴士底獄監獄被巴黎的革命者佔領,華盛頓就任美利堅合眾國首任總統,人類政治發生了一系列變革。然而,世界上發生的重大事件,似乎對塞耳彭沒有產生任何影響。

塞耳彭是一個內在聯絡的整體,而不是一系列獨立部分的組合。塞耳彭遵循著自己的法則和邏輯,拒絕一切與美無關的事物。

可是,瓦特發明蒸汽機之後,工業革命開始了——這種技術革命背後的推動力,當然是人的直接生產和財富的慾望。“讓兩片草葉長在之前長著一片草葉的地方。”技術革命從不列顛傳播到美國,甚至更遠的地方。當然,離倫敦不足一百英里的塞耳彭不可能倖免——懷特的那種對自然的永恆和穩定的田園牧歌式的認識,將永遠不復存在了——作為詩和遠方的塞耳彭也不會有了。工業化程序及其技術革命,造成了自然和鄉村生活的各種不適。技術為人類帶來便利的同時,也可能帶來了嚴重的災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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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特告誡我們,技術如果忽視了自然的複雜性和整體性,那是很危險的。自然的整體性質不同於它的各個部分的總和。用實驗室裡的方程式和模型來研究自然是錯誤的,自然是不可挪動,不可騰移的。

懷特的觀點具有顛覆性的意義,同時也帶有深沉的懷舊的情感。它喚醒了人們心底某種沉睡已久的東西,讓我們意識到了,自然是生命的共同體,人也歸屬其中。這已是無可爭議的事實——《塞耳彭自然史》成為了英美生態文學的經典範本。生態文學的一個重要思想——整體大於其部分的總和——大概就是始於懷特吧。自然是一個複雜的有機體,與人體不無相似之處。在生態文學看來,每一個自然的組成物,每一種植物或者動物——都只能是被看做參與並依賴於這個整體。

這裡,強調內在的聯絡和依賴性,而且它還描述了一個美妙的道德憧憬,遠不僅僅是生態文學的主張了。在生態文學看來,它往往還包含著對個體的否定,而強調生命共同體意識,強調協作和個體與整體的關係。

一種思想的產生絕對不是孤立的,它需要一定的文化氛圍。《塞耳彭自然史》產生在英國這樣一個有些另類的鄉村自然有它的道理。

就英美國家而言,十八世紀以來,一直存在兩種對立的自然觀,一種以生命為中心,一種以人類為中心。從實質看,兩者的分歧在於人類在自然中的位置。這兩種觀點體現在自然倫理中,對待自然的態度和標準也是不同的。以生命為中心的自然觀主張,要敬畏自然,尊重自然,人不是自然的主宰;以人類為中心的自然觀主張,自然是供人類索取和利用的資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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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特所持的是哪種自然觀呢?我想,無論是誰,只要讀過《塞耳彭自然史》就不會認為這還是問題吧——我們要以謙恭的態度對待地球,而對技術要持懷疑態度。是的,對於人類的未來而言,沒有比人類與自然的關係更重要了,沒有什麼事情比改善人類與自然的關係更能影響人類的幸福了。

當初,也許連懷特本人也沒有意識到,幾百年後的今天,他被推到了英美首個生態文學作家的位置。他創造了一種文體——自然隨筆。儘管那是書信體的自然隨筆。此後,艾默生、梭羅、繆爾、巴勒斯、奧爾森、貝斯頓、利奧波德,乃至卡爾遜的文字裡都或多或少地帶有懷特的痕跡或影子。生態文學有很多定義,我們必須進行認真審慎選擇。生態文學似乎成為了一種創作運動,飽受爭議,遭受指責,在理論上被各種觀點搖撼,甚至蹂躪。這不是什麼壞事,這說明在這個時代不能無視生態文學的影響力了——可能,這也意味著時間開始了——我們到了靠生態文學引領文學走出紛亂喧囂困境的時候了。

在此,我們應該向懷特致敬!

在地圖上,塞耳彭僅僅是一個村莊。它是懷特的塞耳彭。但是,對於生態文學來說,它是一個起點,一個舉步邁向世界的開始。

新媒體編輯:何晶

配圖:攝圖網、出版書影

那個自山林和清風中走來的人,始終對技術存有懷疑、對自然保持敬畏

原標題:《那個自山林和清風中走來的人,始終對技術存有懷疑、對自然保持敬畏 | 此刻夜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