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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晉隸(餐霞樓散記)

作者:由 謝高模 發表于 書法日期:2021-05-30

散隸書中的散怎麼讀

百年晉隸(餐霞樓散記)

晉代書風(作者手跡)

謝高模

中國古代書法,發展至晉朝,已經成為一座難以逾越的高峰。米芾與王鐸都認為“書不宗晉,終入野道”,這已經成為學書者的共識。書法界動輒強調“二王體系”,什麼是二王體系?大概是指《蘭亭序》、《樂毅論》、《黃庭經》、《東方朔畫贊》、《洛神賦》、《十七帖》、《集王聖教序》及各種手札等。尤其是《淳化閣帖》和《三希堂法帖》的出世,在人們心目中,晉代行草佔了書寫體式的統治地位,於是活躍了近一百七十年的晉隸被遮蔽。

在“寶晉”的過程中,隨著文物的不斷出土,結合對《豫章內使謝鯤墓誌》與《謝氏族譜》的解讀,對成熟幾近於唐楷的《東方朔畫贊》等晉楷與神秘的《蘭亭序》,人們會更加審慎地思考晉代的主流書體。

《豫章內使謝鯤墓誌》,刻於東晉成帝太寧元年(三二三)十一月二十八日。墓誌內容與謝氏族譜吻合。《晉書-謝鯤傳》記載,謝鯤為人狂放,不徇官名,是典型的名士,但在仕途上常受左將軍王敦的擠壓。在豫章為官清廉,深受百姓愛戴。43歲時逝世於豫章官府,後借(假)葬在南京。該墓誌於1964年9月10月在南京中華門外戚家山殘墓中被發現,出土時,被挖掘機攔腰掘壞了中部“八”“四”等幾個文字。

百年晉隸(餐霞樓散記)

謝鯤墓誌

《謝氏族譜-血脈志》記載:周宣王元舅申伯,佐王中興,贈太傅、太師,初封於申,後封於謝(見於《詩經》),後遷開封府陳留(春秋時為留地,屬鄭,後並於陳,故名陳留),支子以邑為氏,以陳留為郡。

東漢明帝永平中,謝智(字堯卿號夷吾)為鉅鹿太守,仕歷太傅,錄尚書事,家會稽山陰,為謝族大宗鼻祖。

智之重孫兆,於晉簡文帝鹹安間徙居金陵烏衣巷。兆之玄孫有鯤、裒、廣。鯤(字幼與)晉明帝時為豫章太守,贈太常,封鹹亭侯,諡康。妻中山劉氏。子尚(字堅石又字仁祖),少時聰明,人稱“一座顏回”,襲鹹亭侯,徵西將軍,散騎常侍,開府儀,諡簡。女,真石。弟裒(名鐸,字幼儒,又字桓彝),太常卿吏部尚書。弟廣(字幼臨)早喪,舊(永嘉南渡前)葬熒陽。裒有六子:奕、據、安、萬、石、鐵。謝氏叔伯七兄弟,均為江左風流人物,在中國歷史上留下了光輝燦爛的一頁,如謝安指揮的“淝水之戰“,為古代軍事史上以少勝多的著名戰例而彪炳千秋。東山再起,草木皆兵,等成語,成為漢語經典。從此謝氏後裔,磅礴於海內。

百年晉隸(餐霞樓散記)

沒有不朽的石碑,只有不朽的文字

《謝鯤墓誌》,內容沒有華美的讚辭,文字線條幹淨利索,勁挺瀟灑而不失法度,耐人回味,不可多得。留給人們許多想象空間。自《淳化閣帖》與《三希堂法帖》面世後,人們似乎普遍認為行草書是晉代主流。隨著古文物出土的增加,人們的認知逐漸迴歸到歷史的視域。從古樓蘭遺址出土文物來看,行草(多屬章草)均為當時戍邊將士不規範的書信手札,如果把那樣的草率手札,等同於當時的主流書體,是有悖於歷史事實的。

許多晉代法帖的真偽,難以考證,但不妨看看部分晉代墓誌碑文,一律為流變中的隸書:《呂望表》,西晉太康十年(二八九;《謝鯤墓誌》,東晉太寧元年(三二三);《王興之墓誌》,東晉鹹康七年(三四一);《王丹虎墓誌》,東晉升平三年(三五九);《廣武將軍碑》,東晉太和三年(秦建元四年,三六八);《爨寶子碑》,東晉義熙元年(四0五);《好大王碑》,義熙十年(四一四);《爨龍顏碑》,南朝大明二年(四五八)。從《呂望表》到《爨龍顏碑》,近一百七十年的晉隸,表現在碑刻上,在不同時空中瀰漫,再往南北朝延伸百年,形成蒼茫雄渾的北魏碑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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氣勢磅礴的北魏墓誌

我們可以做一個試驗,把魏碑字誇張的稜角部分去掉,剩下來的線型與結體依然與晉隸吻合。這種亦隸亦楷的書體,直到隋代才基本定型為楷書,這種楷書在唐代得到多樣化與規範化的發展,成為漢字標準的正楷。晉隸對北魏與隋唐的石刻,影響是相當深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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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茫雄渾的漢碑《西峽頌》

從歷史發展和漢字演變規律來看,當年郭沫若從出土文物的角度出發,對《蘭亭序》提出質疑是有一定道理的。從距東晉最近的南朝文獻和《蘭亭序》本體來看,都有值得後人正視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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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熟的《史晨碑》

《文選》中選了陶淵明、謝脁、謝靈運、謝惠連等東晉與南朝文人大量的詩文,獨不見《蘭亭序》及蘭亭詩,是昭明的無知還是對王羲之的偏見?

無獨有偶,《世說新語》記載了海量東晉士大夫的趣聞軼事,卻看不到關於蘭亭集會的描述。其中有一則提到:過江諸人每至美日輒相邀新亭,藉卉飲宴,周侯中坐而嘆風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異,皆相視流淚,唯王丞相愀然變色曰:“當共戮力王室,光復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對?”主角卻是王導,且所表達的是中州士人“永嘉南渡”後的亡國之恨,與《蘭亭序》中”惠風和暢”所流露的情緒大相徑庭。

蘭亭修禊,是古代鄭國風俗。三月三日上巳(修禊節),男女都聚集在溱河、洧河岸邊,手拿蘭花,召喚魂魄以驅除不吉利。杜甫詩句“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反映的就是這個風俗。謝鯤遠祖自鄭(陳留)南遷,琅琊王導南渡,自然沿襲與尊重此風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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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禊蘭亭

《蘭亭序》所寫的永和九年(三五三),王羲之約三十二歲。文中結尾所流露的傷感情緒與他當時的人生觀不一致。五十歲以前的他,一直是積極進取的,生活態度樂觀,袒腹東床是其性格寫照。只是五十歲以後,在官場受了王述(王蘭亭)的擠壓與打擊,才消極悲觀“誓墓”以至鬱悶至死。

《蘭亭序》中“群賢畢至,少長鹹集”“列敘時人錄其所述”等句,也有令人難以理解之處。上巳日春遊,男女老少都出動,何不說“男女畢至”,這樣與“少長鹹集”不是對得更妥當嗎?“時人”,指哪些人?王家少公子凝之、渙之、元之、徽之、獻之等少兒也包括在內嗎?當時真正數得上“賢”的時人是二謝(安與萬)、王羲之、郗曇、孫綽、支遁等人,而親友團主體是王、謝、郗三家。而本文顯然是把本次活動當成一次文人賢士雅集來敘述的。

再說親友團三家,他們平時的關係也很微妙。不妨摘錄幾段《世說新語》看看:

其一:右軍郗夫人謂二弟愔、曇曰:“王家見二謝傾筐倒庋,見汝輩來,平平爾,汝可無煩複往”身在王家的郗夫人,勸阻舅兄不與王家來往,心裡難受到了何種地步!郗公也稱親家的王獻之等人為“鼠輩”(卑鄙小人),可見王家與郗家都彼此輕視,互不買帳,矛盾很深。

其二:凝之謝夫人(道蘊)既往王氏,大薄凝之,既還家,意大不悅,太傅(安)慰釋之曰:王郎逸少之子,人身亦不惡,汝何以恨乃爾?答曰:一門叔父則有阿大、中郎,群從兄弟則有封、胡、羯、末,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

可見嫁給王家的謝道蘊十分鄙視王家,當著太傅的面,公然宣稱王家公子不及謝家叔父與兄弟。謝安口頭雖然安慰姪女,事實上卻幾度與王家絕婚,主要是涉及到了賢與不肖。王謝郗家族暗地裡的矛盾也是錯綜複雜的。《蘭亭序》中的“群賢”,如果包括王家少兒,王義之就有自詡之嫌了。

《謝鯤墓誌》,沒有具書撰者,雖然難以考證,但從當時人物的知名度與人際關係來看,有兩個人值得注意,即顧愷之(長康)與戴逵。謝安說“長康畫有蒼生來所無”。裴楷、殷浩、謝鯤等名士的畫像都出於顧長康之手,且謝鯤曾被顧長康畫在岩石裡。謝安平常與戴逵關係也很好,“安常與戴論琴書”。謝安請顧愷之或戴逵這樣的高手兼好友為其伯父(鯤)寫墓誌,應該是順理成章的。

晉代自司馬炎設“書博士”以後,十分重視以書教化弟子。東晉名士的書法水平確實很高。烏衣巷王謝家族賢人也多,堪稱江左一代風流,武能安邦,文可治國,文武受朝封,江南一定會留下不少墓誌或碑文,且書法水平一定是一流的,如《謝鯤墓誌》和《王興之墓誌》一樣。唐代李白、劉禹錫等詩人多有詩篇憑弔。

百年晉隸(餐霞樓散記)

王興之墓誌

對於晉代書寫體式的研究,不應該僅僅停留在法帖的層面。應該從六朝文化的發展與歷史演中去探索。由於唐太宗的喜好與傳說,對於《蘭亭序》,人們寧可信其有,並且似乎一篇《蘭亭序》代表了晉代書法的主流。從眾多出土的晉碑來看,隸書依然是晉代的主流書體,只是趨向於楷書。如果晉代行草書是主流,楷書完成成熟,那麼,眾多墓誌銘中,為什麼沒有一例是用行草書或成熟的楷書刻成的?隋唐普遍用楷書刻碑,唐代行書入碑,也不止一例。

期待江南有更多的晉代墓誌被發現。

百年晉隸(餐霞樓散記)

東山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