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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文變難”爭議背後:我們真的在好好學母語嗎?

作者:由 三聯日推 發表于 書法日期:2021-06-13

杜撰是什麼結構的詞

語文讓學生閱讀與寫作,這其中的觀察和表達都是思維訓練,它們包括邏輯思維、形象思維、直覺思維。邏輯思維一部分跟數學趨同;直覺思維和形象思維跟情商有關,跟藝術課重疊。語文的邊緣模糊,這是它綜合性和基礎性的特點。

語文的特別之處在於,它是母語教育。它訓練思維,傳承文化,磨練性情,讓我們獲得持續學習的能力。這些都是生命的給養,在人生旅途中轉變成不斷向前的動力。

應試造成的損失

有一定閱讀和寫作經驗的人都會疑惑:寫任何內容,結尾都要昇華一個道理嗎?作文有固定的模式或者結構嗎?

在很多培訓宣傳裡,作文確實有固定的模式。現在流行“高考滿分作文模板”“語文作文押題”“熱門話題素材彙總”等等,教學生們如何開頭、結尾,名人名言佈局在哪裡,“好詞好句”又要如何排比。比如,在一節講“開頭八法”的影片裡,作文老師說:“不要總用‘記得那一天’開頭,可以寫成,‘一路而來,多少旖旎風景’,也可以寫‘5年前,初春,3點前’。”

為了符合這些標準,學生們要背誦萬能素材,不斷練習好詞好句的拆解和組合,反覆做寫作訓練。這些“好詞好句”的普及程度甚至成了學生們看待一篇好文章的標準。一位語文老師說:“學生們都很愛用排比句、形容詞。他們認為形容詞多、詞彙量大、變著法用詞就是一篇好文章。寫任何事情,在結尾時都要講出一個道理,或者昇華一個認識。寫大掃除,結尾就是透過這件事,我知道了勞動最光榮。寫跳繩,因為需要甩繩子和跳繩的人配合默契,結尾寫透過這件事我知道了團結很重要。這樣的風格從小學寫到高中。越是說自己擅長寫作的學生,這個模式就掌握得越好。”

“語文變難”爭議背後:我們真的在好好學母語嗎?

插圖|範薇

這是一篇好文章的標準嗎?葉開是中國最重要的文學雜誌之一《收穫》的編輯部主任,他十分反對這種宿構作文,文藝腔的風氣。他說:

“語文課培養的是語言運用能力、邏輯思維能力、想象力和創造力等等各種重要能力。作為學習水平綜合呈現的作文,不能簡單拆解成套路。”

無論考試作文,還是一篇好文章,標準並無差別,“真情實感,準確自然。”

葉開說。可能有人認為,葉開不是語文老師,也許語文教育是採用不同的標準。葉開曾經在朋友圈裡寫下自己反對套路作文現象的觀點,他多年參與上海高考語文閱卷的校友留言,也是非常反對模式化應對,說“一定不讓這種風氣得逞”。

“應試作文”和好文章長期存在著衝突,很多以考試提分為目的的課堂上,機械化、呆板、死記硬背的風氣還蔓延在語文學習裡

。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部編本中小學語文教科書總主編溫儒敏曾經在給全國骨幹語文教師研修班講課時,總結教學中的偏向:美文鑑賞變成冷冰冰的技術分析,甚至是考試技巧應對;學習古文,就一個字一個字掰碎了講,課文還沒讀出感覺,就要總結思想、分析形象。

“語文變難”爭議背後:我們真的在好好學母語嗎?

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部編本中小學語文教科書總主編溫儒敏(黃宇 攝)

語文的弔詭之處在於,這種以應試為核心的教育方法,其實也沒有很好地達到提分的目標。

北京一所重點高中的老師說,在一定程度的考生裡,語文分數差別不那麼大。學生就更願意把時間精力花在理科和英語的學習上。

語文科目成為最重要的砝碼,是在少數高手對決之時,那些理科和英語成績接近滿分或者極高的學生,誰的語文成績好直接決定了去清華、北大的可能性。

她所在的學校裡,高三重點班配備的是教學和高考經驗最豐富的語文老師。

語文的趨中率高,選拔功能就弱。死記硬背了那麼多材料,大家還站在一條線上。那麼從小學到中學的12年校園時光,語文學習圖啥呢?

語文令人感覺彆扭的地方還在於,作為過來人,看到社會上對語文只聚焦在應試效果上,直覺感到好像遺漏了很多重要的東西。語文應試的現狀和它對人生的陪伴程度並不匹配,我們恐怕要重新認識它。

語文字質:母語學習

語文課堂雖有“雞肋”的嫌疑,社會和家長對它的關注和討論卻非常熱烈。

一個很明顯的例子是,自2012年教育部組織編寫新版教材開始,總主編溫儒敏每隔幾個月就要回應一下輿論提出的問題:某篇文章選入還是退出教材?某個作家應該入選的比例是多少?文言文、古詩詞應該背誦多少篇?

在他的書《溫儒敏語文講習錄》裡,幾乎能找到所有社會上對語文教育想象和疑問的回答。文字素材很多來自於這些年面對和解釋爭論時的準備。溫儒敏曾任北大中文系主任,還創辦語文教育研究所,聯絡北大、北師大、華東師大等一批專家,推動語文教育的調研。北大中文系還承擔了培訓全國中小學語文骨幹教師的任務。

無論學術修養,還是對中小學語文教育的熟悉程度,溫儒敏和他帶領的編寫團隊都是有實力的。編這套語文教材卻被他稱為“這輩子做過的最難的工作”。除了教材專業性複雜之外,動輒被輿論風暴推上風口浪尖也是重要原因。人人都能對“語文是什麼”說出一番道理,並希望這部分在教材里加強或者減弱。

有人說職場上寫公文、表達溝通都需要語文能力,語文是工具;有人說文學裡閃現的人性光輝照亮黑暗的前路,語文具有人文性;有人說古詩詞、經典文學裡承載的是文化遺產,我們要不斷從中吸取養分,滋潤今天的精神生活和創作,等等。當然也有人抱怨讀書負擔重,說讀詩詞歌賦不能造出飛機大炮,學語文沒有那麼重要。

語文是什麼呢?它重要嗎?

美國語言學家、哲學家諾姆·喬姆斯基認為,

語言是人類的本能。人的語言分成兩部分,一種是全人類共有的普遍語法,這是先天獲得的具有“不可學得性”的知識;另外一種是有關各民族的個別語言,靠後天經驗獲得的具有“可學得性”的知識。

這些假說雖然一直有爭議,但在過去的60多年裡,是語言學中最有影響的理論。它讓哲學、語言學和心理學結合起來,還影響了計算機科學,把語言生成的理論用在了人工智慧上。

“語文變難”爭議背後:我們真的在好好學母語嗎?

美國語言學家、哲學家諾姆·喬姆斯基

語言是一種元能力,即便我們會講,還要透過不斷的操練來完善它,因為它是洞察人類天性之窗。

美國實驗心理學家、語言學家史蒂芬·平克在著作《思想本質》中,用了大量的實驗、推理論證等,來讓我們認識到語言的重要性。比如,我們得明白自己關於資訊的解釋系統具有主觀性。他解釋說,雖然時間、空間、因果關係是人類賴以思考的三大基礎結構,我們卻無法真正理解它們。因為人類的體驗裡,空間和時間都是連續的,但語言表達的時空模型中,介質卻發生了變化。這就導致解讀人性的認知模型都是根據人們的需要打造出來的,我們會以對自己有利的方式操縱物理環境和歸因道德責任。

再比如,隱喻不能只理解成文學修辭,它是開啟人類思想和語言的鑰匙。語言本身的設計裡,會丟掉關於體驗的那部分穩定的、多維度的結構資訊。它沒辦法完全表達我們內心的想法和體驗。就如同穆旦詩中所寫:“用言語所能照明的世界裡,而那未形成的黑暗是可怕的,那可能的和不可能的使我們沉迷。”於是隱喻就彌補了語言的“不可言狀”,這種強大的能力讓人類能用古老的神經結構去詮釋嶄新的主題,發現隱藏的自然規律和體系。

理解了語言和心智的關係,就能明白人類為什麼如此聰明,也能明白因為語言能力有差別,雖然文明社會的生活大同小異,科學成果和人際關係型別卻不盡相同。語言為人類逃離心智洞穴指明瞭途徑。史蒂芬·平克認為,教育的本質不是給空白大腦灌輸多少抽象的概念陳述,而是它是否能設法捕捉到那些本應該屬於我們自己的心智模型,是否能將它們以類比方式應用於新問題的解決,是否能將它們重組,再用於更新、更復雜的概念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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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實驗心理學家、語言學家史蒂芬·平克

諾姆·喬姆斯基和史蒂芬·平克都是當代重要的思想家和科學家,他們的研究讓我們有一個跳出傳統中文系的視角來看待語文。但除了語言學的普遍規律,漢語語文對我們來講,還有特殊意義。它是我們的母語。溫儒敏說:“一般講語文是語言文學或者語言文字,都能涵蓋語文的主要部分,但不全面。

語文是母語學習,它是基礎性的學科。從這個核心往外輻射,語言、文學、文字、文化等方面,都和母語學習緊密有關,幾個方面應當是互相融合習得的。母語是終生都要學習的,也必然帶上民族文化內蘊。

同樣是學習語言,母語學習跟外語學習有區別。

新課標和部編本教材裡,體現了對母語學習的強調。溫儒敏說:“母語一般不會出語法差錯,可能很多語法反而越弄越讓人不會說話了。課標特別提出,

反對追求過分的知識完整與系統的語法修辭教學。不是完全不要語法修辭知識,而是要求隨文學習,把語感培養放在更加突出的位置。”

母語學習對人生道路也有特別之處。葉開是中國現當代文學博士,可他也是從母語而不是文學來理解語文學習。葉開說:“語言是人類文明的底層作業系統,就像蘋果的ios系統。沒有這個系統,其他應用軟體都是不存在的。母語,就應該是這個國家最豐富資訊的基礎。我們為什麼不使用古文了?文言文是抒情繫統,不是一個準確敘事的系統。我們說天地玄黃,宇宙洪荒,現代的物理、化學不能用這個寫論文。白話文幾年之內就迅速推廣,跟中國進入現代之後的需要有關。”

“語文變難”爭議背後:我們真的在好好學母語嗎?

2020年6月1日,河北一所小學的學生們正在上課

葉開講《葉開的魔法語文》網課,帶領小學中高年級到初中的學生閱讀科幻小說、經典文學名著,並且寫作。他的閱讀課不像傳統的語文教學,不但講解文學,也講其中涉及到的歷史背景、有趣的冷知識、人物關係等資訊,寫作題目也天馬行空。

比如,一個呼和浩特五年級的學生以《三國演義》裡的片段為背景,把關羽寫成了一個拜高維生物為師,擁有狹義相對論、量子力學、費米子等武功的銀河系高手。葉開說,她想寫出這樣一篇作文,要熟悉《三國演義》,還得查大量的資料作素材。這是一種智力訓練,讓她理解問題變快。“這個學生口頭、書面表達能力好了,對其他學科也有促進作用,成績往前跑。她媽媽感覺她好像一下子長大了。”葉開說。

語文學習有沒有標準?

語文是母語課程,包容度很大,對它的認識始終在變化。

有段時間,家長中頗為推崇民國時期的老課本,“國語”和“國文”的說法也再度進入我們的視線。“國語”的叫法比較早。溫儒敏說,“五四”時期就有,那時提倡白話文,強調“文學革命”與“國語統一”合流,形成了“國語”運動。

1918年,胡適在《建設的文學革命論》中就提出過一個口號,“國語的文學,文學的國語”。從1920年開始,教育部要求國民學校低年級教學都要運用白話,當時的語文課程就叫“國語”。“國語”課後來又改稱“國文”課。溫儒敏說:“因為意識到這門課重點解決的是書面閱讀的問題,國文的叫法突出了書面閱讀。”我們應用時間最長的“語文”,出現在1948年。溫儒敏說:“‘語文’比前兩個概念要全面,可以把更多屬於語文課的功能特徵包含進去。”

對名稱的爭論緣於看待語文的層面不一樣,衍生問題是,語文的學習標準也隨之變化。語文的本質既然是母語課程,它的學習標準應該是能解決不同時代的需求。

溫儒敏說:“‘文革’結束後,撥亂反正,要改變過去輕視知識的偏向,就強調語文的工具性,多在語言文字訓練上下功夫。90年代以後應試教育越來越嚴重,就有一批人呼籲語文的人文性。上一波課改基本上就是要凸顯人文教育。2000年以來,發現以前都有偏差,不利於學生的整體發展,又強調‘大語文’和自主性學習,強調人文性與工具性結合。幾乎每一階段的課改,對語文的定義都有所偏重。這也是認識過程吧,無所謂對錯。”

“語文變難”爭議背後:我們真的在好好學母語嗎?

插圖|範薇

到了人工智慧、大資料、雲計算的時代,母語學習要解決的問題又不一樣了。溫儒敏說:“高中畢業後很多人不一定上大學。即使上大學,絕大多數學生畢業後也不從事中文專業的工作。大學之前的語文課要考慮的是大多數人的問題,就是透過學習具備謀生能力。”現在,簡單重複的工作陸續被機器人取代,也許還有不知道是什麼的新科技即將衝擊我們的工作和生活。

如何才不被拍在就業的沙灘上?就業市場的專家們提出過“元技能”的說法,過去科學、科技、工程和數學專業很容易找到工作,未來那些不能被人工智慧所取代的能力,體現人類精妙又複雜的腦力,理解幽微人性,能體察到語言留白處的情感,或者直覺敏銳,將讓人在職場上找到立足之地。

Boss直聘研究院在2019年和2020年的年度人才資本趨勢報告裡指出:

“讀寫能力”已經成為僱主最為看重的素質型技能之一,即便大部分人並不從事傳統上認為對口的內容創作和營銷崗位,這一基本素質也正在深刻影響著人們的職場發展。

而在2020年Boss直聘研究院的就業競爭力榜單上,有6個文學類專業入選了就業競爭力的30強,分別是網路與新媒體、出版與電腦編輯技術、傳播學、廣播電視學、廣告學和新聞學。

2017年,在高中語文課程標準裡,對語文的定位變得集中和具體化,提出了“語文核心素養”的概念,包括語言結構與運用、思維發展與品質、鑑賞與創造、文化理解與傳承四個部分。溫儒敏說:“最近幾年,一些國家也提出核心素養概念,比如歐盟從終身學習角度、美國從職場需求角度、新加坡從公民教育角度等等。大家都從個人發展、社會參與和文化修養三個方面來設定核心素養,這是世界性潮流。現在大家對競技化的應試教育不滿,這種體制培養出來的人很難幸福,也缺少能力,不能適應時代發展。核心素養是全新的概念,要跟進。”

“語文變難”爭議背後:我們真的在好好學母語嗎?

2020年3月1日,在江蘇省南通市的一家圖書館內,一名學生正在挑選圖書

經過迭代,我們對語文的認識越來越接近語言學家的論斷,“帶領人類逃離心智洞穴的桎梏”。

溫儒敏說:“語文讓學生閱讀與寫作,觀察和表達都是思維訓練,包括邏輯思維、形象思維、直覺思維。邏輯思維一部分跟數學趨同;直覺思維和形象思維跟情商有關,跟藝術課重疊。語文的邊緣模糊,這是它綜合性和基礎性的特點。”

葉開也曾經呼籲對語文要重新定位。葉開說:“語文教育應該根植於母語傳統,融通文史哲,廣泛學習中外各時期的經典作品。這些用來豐富文化的養料,激發學生的想象力和學習興趣,讓他們養成獨立思考的能力,保持好奇心,以持續的學習能力來豐厚生命,面向未來,迎接整個世界的新挑戰。”

年輕的語文老師已經有意識地捕捉到語文對人文素養的作用。

一位老師說:“我並不要求每個學生上完課必須寫出好文章。他本來是個不能觀察的人,因為我的課,他的觀察能力強了,能跟爸媽溝通一些家裡的事情。或者他本來說不明白自己的心理活動,因為我的課,能說得清楚了。或者他因為課上要去理解小說人物的內心,變得有耐心去傾聽別人的故事和想法。這些進步對學生來講,才是終身都重要的東西。”

閱讀:資訊的檢索

母語學習包容度大,“語文核心素養”聽起來很全面,但給人感覺沒有抓手。其實,千頭萬緒最後抽象成兩個思維動作:檢索和加工。

王大績是北京陳經綸中學的語文特級教師,北京教育學會語文教學研究會常務理事,他說,

檢索和加工能夠解決一切語文問題,包括高考。考綱無論如何變化,考查的也就是這兩種思維動作。

我們總認為應試跟語文教育對立,其實學習和考查的能力是一致的。問題出現在應試的訓練方法上。

王大績說:“語文是母語,沒有人能說錯和聽錯。但高考是選拔,必須有人答錯,所以,語文捲紙上是答案資訊和干擾資訊交錯其中,考生要做的就是排除干擾資訊,檢索到答案資訊。”王大績是知名的備考老師,可他反對耗費大量精力去死記硬背語文術語和教條,他說,那些都是語文的衣服。

語文字身的東西只有字和詞。語文字身考查的就是檢索和加工的能力。這也是從出生就一直在做,伴隨我們終生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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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陳經綸中學的語文特級教師、北京教育學會語文教學研究會常務理事王大績(寶丁 攝)

檢索能力的培養,要靠大量閱讀。

閱讀有太多高尚的意義。往宏觀裡說,文化歷經千年的戰火動盪仍能綿綿不絕,依靠的是典籍承載,和代代讀書人的薪火相傳;往微觀裡說,它是生命的基石,幫助我們感悟人生、認識自我、修養性情,克服碎片化閱讀的弊病。應試,它也是提分的關鍵。高考卷紙上,閱讀量大,題材涉及哲學、經濟、科學、時政等考生陌生的領域,想在規定時間裡完成,需要閱讀技巧,具有抓住重點資訊的能力,能夠迅速讀懂。

溫儒敏說:“提高語文素養沒有速成辦法,它需要長期的薰染、積累、習得,必須大量讀書。”中國古代閃耀的詩人、文豪的啟蒙都是從讀書開始的,而不是背知識點、寫中心思想。溫儒敏說:“從《千字文》《增廣賢文》《大學》《中庸》《左傳》等,一路讀下來,似懂非懂,慢慢就讀得熟了,由不懂到懂,文字過關了,寫作也過關了。這種方法是浸潤式的學習,整個身心沉浸在閱讀之中,文化的感覺有了,語言的感覺也有了。”

“語文變難”爭議背後:我們真的在好好學母語嗎?

2019年5月30日,北京一所高中的學生在為高考做準備

我們從套路作文的線索進入到語文的世界,可語文的閱讀情況往往不如人意。

溫儒敏說:“研究生面試,有學生侃侃而談歷史唯物主義,可他連‘毛選’的原文都沒讀過,知識都來自於教材,那怎麼行呢?”他去年還去廣東河源的小學做調研,那裡大部分學生是留守兒童,最讓校長頭疼的問題第一是安全、第二就是厭學。學生放學後基本是放任自流的狀態,時間和精力被手機遊戲、短影片等佔據。溫儒敏說:“教育的兩極分化,簡單講就是從小玩手機遊戲和從小養成讀書習慣,是這兩類人的分化。”

閱讀的重要性,不只是教育行業的意見。葉開帶著網上的學生們讀經典文學和科幻小說,還出版了一套《這才是我要的語文書》,書中涉及現當代小說、詩歌、散文、中外科幻小說,甚至唐傳奇等分冊。葉開說,他借鑑了英語國家母語學習的蘭斯書單的形式,還選了一些教材不太入選的文章,比如散文不侷限在遊記、抒情、記敘,還有哲學、歷史、文化、科學等文論和隨筆,擴大孩子們的閱讀範圍。葉開在閱讀培養方面有親身體驗,他和妻子都是博士畢業,家裡有濃厚的讀書氛圍。女兒10歲的時候,已經把《哈利·波特》7部全讀完,林格倫的經典小說讀了8本。葉開重讀《格列佛遊記》,熟悉程度還不如女兒。他女兒高二時雅思裸考就能考到7。5,還翻譯兒童繪本出版。

閱讀應該是一種生活方式,可只喊口號沒辦法落地。很多人因為讀書少,既沒有閱讀興趣,也沒有摸索出閱讀技巧。

溫儒敏和專家們的思路是,在語文教育體系內部加大閱讀的分量來強調重要性,比如現在語文課裡受到關注和討論的“整本書閱讀”就來自於這些想法。

在最新的部編本語文教材裡,也開始嘗試一些可實施的手段。小學低年級以識字為主,還談不上讀書方法,但已經開始培養讀書興趣。一年級的語文教材設計了“快樂讀書吧”“和大人一起讀”等專欄;初中有“名著選讀”,每次課要學習某一種讀書方法,比如默讀、瀏覽、跳讀、猜讀、比較閱讀、讀整本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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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伴隨一生,是生命的給養

葉開也總結了一套讀書方法,或者說資訊檢索的方法教給學生:一本書,一個作家,一個時代。

他說,首先要找一本特別喜歡的書,好好地讀。如果特別喜歡,要多讀幾遍。把跟這本書相關的資料都找來讀,充分掌握周邊資訊。然後,研究這本書的作者。把這個作者寫過的其他作品儘量找來讀,越多越好。有感而發,可以寫讀後感。第三步,熟悉這個作家所處的時代。比如《紅樓夢》特別像明末的景象,小說裡很多細節對研究那個時代的生活史有非常重要的意義。

除了傳統意義上的閱讀和閱讀方法,在移動網際網路時代,各種媒介、真假訊息充滿了生活。溫儒敏說:“現在高考也開始注重考閱讀面、閱讀的速度與品位,考檢索閱讀能力。現在人們每天需要排除許多資訊干擾,才能保持正常心態和生活。這些排除和選擇,也就是檢索。”

高中的語文課涉及新聞與傳媒素養的內容,溫儒敏說,這並不是讓學生們學習如何寫新聞,而是學習如何讀新聞,獲取正確的資訊。

寫作:思維和情感的操練

母語學習的另外一個思維動作,是加工,最常見的形式是寫作。對於大多數不讀中文系也不從事內容創作的人來講,高考作文就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一篇文章之一。

為了準備這800字的內容,拆解好詞好句、背大量格言金句、練習把各種題材套入固定的模板裡,但這樣的內容讓負責任的閱卷老師、高考專家擔憂:高考是選拔,大家寫的內容結構差不多,如何分出高下?

我在這篇文章最初提到的“趨中率高,選拔功能弱”導致語文課有“雞肋”的嫌疑,很大程度因為作文的雷同。

比如,2019年課標二卷,它給了1919年、1949年、1979年、2019年、2049年5個歷史時刻,選擇不同的任務。同學們可以給1919年學生集會寫演講稿,在1949年參加開國大典之後寫家信等等。王大績說:“很多學生寫的是1949年開國大典遊行之後的家信。他們其實描寫的也不是1949年,而是65週年慶典從電視上看到的視角。大家都是把腦海裡那場慶典給寫了一遍,寫的內容、發的感慨非常雷同。為什麼沒有人想到給2049年功勳人物寫慰問信呢?比如說,可以設想那一年中國足球隊獲得了世界盃冠軍,你給進球隊員寫信。”

這種風氣的形成,跟高考作文的特殊性有關。語文考試放在第一門,它的閱卷時間比其他科目都長,即便如此,留給閱卷老師的斟酌時間也非常有限。

有閱卷老師說:“先看開頭、結尾、結構,這考查的是學生的詞彙量,句型掌握的程度。如果開頭用了排比句,說明會修辭。如果用了一些成語,說明詞彙量豐富。再看結尾的昇華,考生有沒有主題。每一段有沒有中心句,論點是什麼,論據是什麼,看考生邏輯是否嚴謹。然後打一個分數。”

這種揣摩閱卷的訓練方法,扼殺了少年時代對生活的好奇、聯想和想象力。

王大績說:“高考作文多年來其實就是要求考生得對自己的生活敏感、有思考,從自己的生活出發才有個性化文章,才能打動閱卷老師。自己的生活如何能寫進各式各樣的題目裡,這考查的是考生的聯想和想象力,不是機械背誦的記憶力。2019年課標一卷考的是熱愛勞動,從我做起。這明明要求寫自己的生活,結果考生可能生活裡沒有勞動過,沒感受。他們寫出的作文大量跑題,寫他們背過的素材,袁隆平、景海鵬等等,像在寫感動中國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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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5月25日,北京四中高中部的一名學生在課間向老師請教問題

寫作本來是很好的思維、表達訓練,及認識生活、認識自己的工具。溫儒敏曾經在語文研討會上分享他欣賞的國外大學入學作文題,比如美國某一年給出一份隨身聽的說明書,要求考生給奶奶寫一封信,說服奶奶喜歡、購買,並且學會使用它。法國考過“歷史的客觀性是否意味著歷史學家的公正性”。這些題目反映了作文的作用,要有想象力、思考,有理性思維和邏輯思維,還需要大量閱讀才能積累到素材,有話可說。社會上普遍認為是好作文的“文藝腔”、經過作文培訓雕琢過的起承轉合模式,背下來的大量格言警句、歷史掌故只算是華麗的形式,而不是寫作的核心,“你要說什麼”“你能說出什麼”才是。

寫作也並不是要培養專業的內容創作者。教育者已經在摸索各種可能性。北大附中借鑑美國比較好的私立高中、大學的寫作訓練,在2018年發展出以批判性思維為主的公共說理、以非虛構為主的書院視點、以演講為主的銀杏講壇等多個鼓勵學生關注校園、關注生活,自我表達的人文專案。書院視點專案主管教師潘逸飛,現在以專案制學習的方法帶領學生做非虛構表達。這看起來是記者的領域,高中生能做的事情很有限。潘逸飛教的是讓學生們像記者對待社會問題一樣敏感地觀察和判斷自己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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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察能力的強弱會對孩子的知識儲備量產生較大影響。孩子透過觀察能發現新奇的事物,觀察能為孩子開啟認知世界的大門

在完成任務的過程中,他們在學習做一個得體、思路清晰的成年人。

潘逸飛說:“他們從這個專案走出去,至少知道一個道理,就是什麼叫真實。存在著資訊源這個東西,不能隨意杜撰,也不要腦補。一直訓練下去,給他們一個蠻強的概念——要聽真話、講真話、寫真話。學生們確實有收穫。比如採訪首先要學會如何溝通。有同學分享心得,第一次見面自己不要緊張。採訪之前,可以先隨便聊一聊營造氣氛。比如,意識到雖然自己是作者,但不能以自我為中心,要把‘我’放到合適的位置。有同學分享說,他理解到寫文章時需要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我們只是一個觀察者,沒有參與這個故事,不要加入過多的主觀判斷。作者要客觀、冷靜、平和。”

專案接近尾聲,學生們越來越面對自己的內心。有學生會寫到一個女孩如何消化競選書院主席的失敗,寫到父母的離婚,寫到小時候遭到的霸凌,或者他們欣賞的一段小說裡的性描寫,因為它塑造了人物。潘逸飛說:“這個東西如果跟別人講,可能別人會覺得小孩學壞了,可能別人沒能從文學創作的角度去理解。專案中的自由書寫給學生們建立了一個非常安全的環境,如果覺得題材敏感,我們會一起討論寫作的尺度,討論我們要怎麼保護被採訪者,甚至可以只是寫下來而不去刊登,他們可以用這種方式寫沒人分享的內容,寫真正想說的話。”

什麼才是好的語文老師

語文老師該怎麼上課,又如何輔導學生?語文不能用標準化、機械化的方式去對待。

王大績說:“數理化是科學,需要嚴謹的論證和學習梯度。語文是生活的學科。化學需要學會元素週期表,語文全部知識只有字和詞,學生懂不懂,放在生活裡能意會、能言傳就可以了。生活中在做的事情,語文一定也在做。”

生活,猶如煙波浩渺的大海,包容一切又看不到邊際,就算最能作為抓手的閱讀和寫作,其實也都是主觀活動。語文能力的增長要在自由的空間裡閱讀和寫作,經過長期的培養而形成。語文老師的工作不能只是教字詞句的知識點、中心思想和寫套路作文。除了技術上的指導,好的語文老師是領路人,讓學生喜歡上語文,養成閱讀習慣和寫作興趣。

“語文變難”爭議背後:我們真的在好好學母語嗎?

《青春派》劇照

連中國在北師大附中帶高三時,同一個班曾經考出過7個作文滿分,到了北京四中,2010年高考北京共有6個考生語文超過140分,其中兩個是他的學生。這些成績並不來自於押題和訓練,而是把語文滲透到學生的生活裡。連中國說:“大家都理解學外語有語言環境學得好,語文也需要。首先,語文老師要注意自己的人文修養。老師的表達要有語文品質,我說它要雅俗共賞,要講究,給學生營造出語言環境。語文修養是一個長期的培養過程,天天浸潤在裡面,學生才會有敏銳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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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圖|範薇

連中國把語文課叫做“遼闊的課堂”,他說:

“語文課應該上得慢一點兒,讓學生內心深處的很多觸角向四處去探,吸納和交流,心靈活潑起來。”

要做到這一點,老師要有自己吸引學生的講課方法和對作家、文章的見解。連中國說:“《遊褒禪山記》是高中傳統篇目,裡面有特別多的‘其’字,有老師就把這些‘其’字講一遍。王安石寫這篇時,不是為了給語文書做篇文言文,展示‘其’字的用法。這篇古文從某種意義上講是王安石的政治宣言。我講這節課要把他獨特的生命體驗講出來。”

學生會因為這樣一堂堂的上課,走入語文的世界。連中國的學生康儒雅曾經很討厭背關於魯迅的知識點,一遍遍在捲紙上寫“文學家、思想家、革命家,代表作散文集《朝花夕拾》、散文詩集《野草》”。可她聽連中國講的《祝福》時,興趣被調動起來。她在回憶裡寫道:“上完第一節,我用了兩個晚自習去讀,課本上寫滿我的批註。我終於開始發現,原來這句話還有這樣的意思。隨著講課,驚喜層出不窮。我換了另一個顏色的筆,又開始批註。我也看到老師、同學和我關注點的差異,我想這也是課堂和座談的樂趣。你總能在交流中有所發現,這是閱讀的快樂。”

語文老師也應該為學生們埋下讀書的種子。

陳寶貴是全國優秀教師,他已經退休,不能再像從前一樣陪伴在學生的身邊,於是給河北邢臺、山東一帶縣鄉鎮的中小學生做深度閱讀、寫作的輔導。最早邀請他的是距離縣城20裡地的一個農村小學,校長組織了30多名對語文感興趣的留守兒童來聽課。陳寶貴說:“給這些孩子講理論是不可以的。我先講了三節孵化課,讓學生講關於讀書的成語、詩詞,還找一些名人,比如魯迅、莫言關於讀書的文章講解。然後,跟學生們說,看看人家都是怎麼讀書的,我們應該怎麼讀書。”

孵化課講解閱讀的價值和意義,之後陳寶貴開始帶著學生們正式讀書。他說:“我選的都是跟學生們的年齡、心理有相關性的書,比如《城南舊事》《呼蘭河傳》,曹文軒寫的《草房子》等等。這些書要讓學生讀得越熟越好,最好有些他們喜歡的片段能記在大腦裡。”一邊讀書,陳寶貴還一邊找一些角度,讓書跟學生的生活建立聯絡。他說:“比如《呼蘭河傳》是寫一個城市,它是以空間思維展開的。這些是小學生也能看出來的。我就引導他們描述,這個城市有幾條街,每條街上有什麼東西,那我們住的地方有幾條街呀,都是什麼格局呀。這些問題,他們能領悟到。”

陳寶貴做這件事,很大原因是對人的讀書習慣很看重。他教了一輩子書,看過太多學生從中學到工作的發展。他說:“今年高考有兩個孩子,小學成績差不多,一個孩子高三沒下過前三名,有希望考清華、北大,另一個成績就很普通。那個學習好的,很喜歡看書,初中就寫小說,高二自學了《古文觀止》。還有一個孩子,去年考試不理想,家長問我的意見要不要復讀。我溝通了一下,發現這孩子除了教材,並不愛讀書。我就覺得算了,他內在的東西太少了,沒有後勁。”

語文不僅僅是一個文科科目,它給人未來的發展,提供養分和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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