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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者|什麼是哲學?哲學家李澤厚曾這樣回答

作者:由 紅星新聞 發表于 文學日期:2022-02-08

什麼是哲學中的為名論

著名哲學家李澤厚先生於當地時間11月3日在美國科羅拉多逝世,享年91歲。

李澤厚先生是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研究員、巴黎國際哲學院院士、美國科羅拉多學院榮譽人文學博士,德國圖賓根大學、美國密歇根大學、威斯康星大學等多所大學客座教授,主要從事中國近代思想史和哲學、美學研究,代表作有《中國近代思想史論》《美學論集》《美的歷程》《批判哲學的批判》等。

逝者|什麼是哲學?哲學家李澤厚曾這樣回答

三聯書店曾出版他的著作《迴應桑德爾及其他》。書中不僅有對桑德爾哲學的批判性討論,也有李澤厚先生近年來新思考的集中呈現;書中有在普通人看來顯得玄遠的哲學思辨,也有對現實問題的發言。

今(3)日,紅星新聞獲得授權,從書中節選部分內容,謹以此文紀念李澤厚先生。

理性與情理 從頭講起

問:你知道邁克爾·桑德爾(Michael Sandel)吧?

答:知道。九十年代我讀過一批社群主義(Communitarianism)的書,也包括他的《民主的不滿》等。

問:對社群主義你如何看?

答:《己卯五說》(1999)特別是《歷史本體論》(2002)中有所評論,已十多年了。迄今看法沒有改變。簡而言之,認為社群主義是具有長久自由主義傳統的發達國家的產物,有參考借鑑價值,但直接搬用,危險甚大。

問:Sandel近來很紅,在歐洲、日本、中國到處演講,受到熱烈歡迎,被譽為學術世界的超級明星。你願意以你的倫理學如“兩德論”迴應一下他的觀點和問題否?

答:可以。我不久前讀了他的Justice:What’s the Right Thing to Do?(2010平裝本)和What Money Can’t Buy: The Moral Limits of Markets(2013平裝本)。他在這兩書中,突出美國等(也包括中國)由市場經濟(他贊成)走向“市場社會”(他反對),即一切均可買賣,已無道德可言,對此深表憂慮。他舉了很多事例。中國還沒到這一步,但已開始了,所以值得注意。當然,中國問題更復雜,市場還不夠發達,正因為此,可以未雨綢繆,這也就是我要提出“兩德論”(《哲學探尋錄》,1994;《歷史本體論》2002)的原因。

問:Justice是世界暢銷書。你印象如何?

答:我欣賞它徹底避開了學院語言,深入淺出地觸及要害,雖然在理論上並無原創。這裡要著重說明的是,Sandel是根據兩百多年美國曆史和現狀,舉例論證他的觀點,中美在這兩方面差異都很大,我沒有可能也沒有必要逐一討論他那許多例證和問題,而只就他的基本觀點從中國歷史和現狀作些迴應。同時要說明,這不是學術論著,只是一個掛一漏萬的粗略對談。

問:你剛才提到“兩德論”,你還提出“歷史與倫理的二律背反”“歷史在悲劇中前行”“和諧高於正義”等等,與他的問題相關嗎?

答:相關。這些基本觀點可以迴應他所尖銳提出“市場與道德”問題。但還得以我為主,從頭即從中國傳統的“情本體”等命題講起。“正義”主要是“理”,而“和諧”是“情理”。拙著《論語今讀》前言中說,“文化心理結構的核心”是“情理結構”。拙著《中國哲學如何登場?》一書又強調以“行動(‘天行健’)—生命—情理—一個世界”與“邏輯(logos) —語言—理性—兩個世界”來作為中西哲學、思想的根本性差異,認為“情理”而非“理性”是中國倫理學與包括Sandel在內西方倫理學的重要區分的哲學基礎,也是今天談論“市場與道德”問題的一個要害。

問:你不是一直強調“理性 ”嗎?並多次提過Aristotle“人是理性的動物”的“定義”,但又強調“理性”不同於“情理”。

答:“情 ”與“欲 ”相聯,“欲 ”屬於動物本能,Aristotle突出了人區別於動物本能的理性。但人又仍然是動物,不是神靈,不能擺脫慾望,所以就有這個“情理結構”(emotional-rationalstructure)的問題。Aristotle和許多西方哲學家如 Hume也對人的慾望和情感作過各種細緻區分和大量的經驗描述,但未在根本上進行討論。與此不同,中國原典儒學一開頭便重視這個問題,並以之為出發點。

問:但你也說過,漢代便講“性善情惡”,宋明理學更是“存天理,滅人慾”,貶低情感的地位。

答:所以我說要回歸原典儒學,承繼“道始於情”“禮生於情”而提出“儒學四期”和“情本體”。

問:看來,在討論Sandel之前,先得談談“理性”“情理”這些問題。例如,什麼是“理性”,它從何而來?

答:這樣一來便要扯得很遠,的確是從頭說起,而且又得老重複自己了。以前我便多次說過,“理性”一詞解說紛紜。我基本界定它是人類群體將其活動自身及其對物件的把握加以可重複的秩序化、規範化、形式化,以語言記錄儲存在群體成員的自覺意識中,並傳遞給下代,形成了區別於其他動物族類的心理構建。而這個“人類群體”的基本活動就是製造—使用工具以獲得生存的物質實踐,我稱之為工具本體。

問:但你同時又提出和強調人類獨有的心理構建。即你所謂的“雙本體”論。

答:後者也是一個非常龐大而複雜的系統。如以前所說,其中包括三方面:

A)由語言訓令所呈現的群體規範對個體行為以及本能欲求的控制和主宰的理性凝聚 ,即意志;

B)由動作到操作—技藝所完成並發展為邏輯和數學的理性內構 ,即認識;

C)秩序、規則、形式對個體感知的滲透交織的理性融化 ,即審美。這已講了幾十年了。在這三者中,理性與情感的結構關係便很不相同。

問:你一直把“理性”追根溯源歸結為使用—製造工具的活動。但一些動物不也有此活動嗎?

答:這問題已回答了很多次。使用—製造工具活動的普遍性(無之必不然,即人類不能生活)成為人類生存的必要條件,使用—製造工具的多樣性成為人類生存的充分條件(有之必然,使人類生活不斷髮展),這就是區別於黑猩猩等動物使用—製造工具不同的地方。有此普遍性和多樣性,上述“理性”才能產生或出現。

問:所以你強調“學而第一”,使用—製造工具並非天生能耐,是需要經過“學”才能獲有和傳遞。

答:《論語》一書,強調的便是“學”。《論語》當然不是強調學制造工具,而是強調“學做人”。這恰恰就是倫理學。倫理學的物件是人的行為,即使在原始狀態,規範人的行為也先於規範人的認識,這一點我在八十年代已講過。

“禮”就是行為規範。孔子一生講“禮”,“學”什麼?學“禮”。人要“立於禮”,就必須“學”,“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學也”。這個“學”就不只是“學”獲得“理性”,而是“學”如何構建塑造人區別於物的“情理結構”。為什麼原典儒學重禮樂並行,即以此故。所以我說不是神秘的“天”,也非先驗之“善”,而是腳踏實地的“學”,才塑建出人的“情理結構”,構成了人類本體。

問:你一貫強調“理性”不能替代“情理”,邏輯、語法不能等同於心理。大腦大於意識,意識大於理性。

答:這也是中國哲學傳統,既重視人的理性,同時重視人是具有本能欲求和自然需要的生物體,不能用某種道德的理性理念將它們抹殺。今天的市場經濟打開了這個本能慾望的魔盒,有效地、充分地滿足並製造出人的各種慾望,以至“物慾橫流”。光用理性原則和道德律令,不講情理結構,不能解決問題。Freud發現了超我對本我的壓制。各種宗教教義和各種主義教條以理性律令來壓制情慾。八個樣板戲裡無愛情,但今天重來,恐怕行不通了。

什麼是哲學?

問:你所欣賞的當代英美心靈哲學(Philosophy of Mind)不也正在研究情理關係等問題嗎?

答:心靈哲學也有不同派別,我重視的是以語言分析為途徑和依靠,結合腦科學成果,其中有指向“情理結構”的研究。它在哲學專業領域內也大有取代分析哲學的趨向,與我提出“走出語言”的想法合拍,我非常讚賞。我以為正如當年語言哲學對我們瞭解語言的“意義”、用法、謬誤從而釐清思想混亂大有助益一樣,心靈哲學對我們瞭解“心靈”、釐清情感、慾望與思維、理性的關係也會大有助益。但是,也有如語言哲學一樣,它已逐漸成為某種非常專業、技術性很強、細密謹嚴的準科學,只有極少數人能瞭解和懂得。它不再提出宏觀性的哲學命題。包括像 Sandel提出“市場與道德”這種宏觀性問題,心靈哲學大概不會提了。而我以為提出宏觀命題才是哲學的任務。

問:好,乾脆扯遠一點,什麼是哲學或哲學是什麼?

答:Hegel當年曾嘲笑英國人把許多東西都叫哲學,在Hegel看來,只有對真理的抽象思辨,實際也就是指自希臘以來經過嚴格邏輯思辨的概念推演才叫哲學。所以Hegel根本瞧不上孔老夫子的“處世格言”,認為那不是哲學。但並不是所有人都同意Hegel的看法,所以這問題並未解決。“什麼是哲學”或“哲學是什麼”的書籍也在不斷出版。各念各的經,各唱各的調。

問:你如何看?

答:有如 Hegel所言,哲學在某種意義上也可以說是哲學史的哲學,即哲學常常是在前輩哲人基礎上再次提出新的宏觀視角和概念。就西方說,哲學有其“理性”的遺傳基因,即希臘哲學特別是Plato、Aristotle所定下的格局。如對Being的尋求、Truth的探詢,等等。它在中世紀變為神學的僕從,即理性地、邏輯地論證上帝的存在。自文藝復興擺脫神學之後,創造了近代西方哲學高峰。另方面它又不斷地分化成為邏輯學、倫理學、政治哲學、法哲學、美學以及今天的語言哲學、心靈哲學等等,日漸走向科學化或專業化,變成了好些專業領域,於是“哲學終結”。Heidegger、Wittgenstein之後好像沒有“哲學”了。

問:真沒有哲學了嗎?

答:實際上依然存在。

問:為什麼?

答:如同藝術一樣,各種哲學雖然產生在特定時空環境內,卻常常超越它們而獲有長久價值,使得人們頻頻回顧。這是因為人生、命運、宇宙、人活著、為什麼活、活得怎樣(活在哪種境界裡)這些大問題總不斷地甚至永遠地困惑著、干擾著人們,總讓人們去尋求瞭解、尋求回答而思考。隨著時代和生活的變遷,人們也不斷提出各種不同的宏觀視角和概念。例如人為何要道德?道德又是什麼?人們就在不斷地尋求解答。所以我說形而上學每次都埋葬它的埋葬者。著名科學作品可以過時而被擱置,但今天人們還在讀《老子》和Plato。讀藝術是獲得感受形式,讀哲學是體認情理結構。

中國哲學

問:如果這樣說,中國傳統思想裡當然也有哲學,哲學並不止西方哲學史著重理性推演的形態。

答:B。 Russell很聰明,不同於以前的書名,他明確他所寫的只是《西方哲學史》。可是,近百年來中國學人寫的《中國哲學史》卻總是以西方那套模式來解說中國,丟失了中國哲學中的許多核心遺產,例如“情理結構”。我以親身事例說過,許多年前我談“情本體”時,一位研究西方哲學、學養甚優的老同事便問我:那還算“哲學”嗎?

問:因此你想以“情本體”“情理結構”來建立中國哲學在世界哲學中的獨特地位?

答:它其實更是對當代西方流行、中國學界也效顰不已的後現代反啟蒙反理性哲學思潮而發。大家知道,我一向反對反啟蒙反理性,非常肯定理性與啟蒙,但同時又強調不能止於理性與啟蒙,八十年代我提過“提倡啟蒙,超越啟蒙”,

我認為理性如何與情緒、慾望發生關係、產生人性,才是更重要的課題。後現代反理性是破壞性的,我講“情本體”“情理結構”,再度提出人性問題,是建設性的。並認為它來自中國傳統,卻有世界普遍性,希望它與在現實實踐中的中國之路能相交會配合,從八十年代以來我一直主張如此。

問:你的“情本體”或“情理結構”作為哲學性概念是否同一?

答:不同一,著重有所不同。“情本體”是就它對人是有根本價值、地位而言,所謂“本體”不是 noumenon,而是root、substance。“結構”是就它與“理性”具體交織而言,突出的是“情理”關係的各種不同比例、比重和變動不居,這也就是複雜的人性。

問:今天心靈哲學已經把“心靈”研究弄得細緻了,你提出這種模糊籠統的“情本體”“情理結構”又不去細化,有何意義?

答:我是從“人類如何可能”探究“人性是什麼”才提出“情理結構”“情本體”等宏觀概念和問題,與心靈哲學可以溝通但並不相同,上面似乎已經講過了。宏觀視角不解決問題,但試圖給人啟發。我只提出“情本體”“情理結構”這些概念,沒有也不可能去作具體研究,那屬於科學範圍。

情、欲、錢

問:因此,你也是說,不同於Sandel,你是在中國傳統基礎上提出“情理結構”來談“市場與道德”等問題?

答:可以這麼說。總命題是“人性”。亦即是“何以為人”?這恰恰也是倫理學的命題。我已反覆說過了,我不贊同上帝造人,也不贊同自然演化(biological evolution)。我不承認有天賜的“良知良能”,不管這“天”是自然、是上帝還是“純粹理性”,人的倫理道德也是如此。人包括其倫理道德都是自我建立和生成,這個“自我”也絕非“原子個人”,而是群體社會,是歷史和教育即社會性的成果。我比較喜歡Heidegger的前期和 Wittgenstein的後期,因為他們都抓住了“人生在世”的“去在”(Dasein,我擬譯為“去在”)和“生活形式”、“生活之流”(語言之本)。我想由之進而探求這個“人生在世”和“生活之流”,其中便包括倫理—道德的來龍去脈,而“動”“度”“情本體”便成了重要環節。與好些研究中國哲學大講傳統的學者不同,我不採取對西方哲學隔絕、疏離、不聞不問的態度,而是主張儘量吸收其中養分來發展自己的傳統,並以此突破希臘—歐洲哲學的話語主流統治世界的局面。Sandel舉了大量金錢所不能或不應買的事例,但他恰恰沒突出“情”是錢所不能夠買的。例如,他大講代孕問題,卻不談與情感的密切聯絡、嚴重糾葛和損傷。

問:Sandel突出和反對市場對道德的無孔不入的侵害。他並不反對市場經濟,卻未提出反對這個“侵入”的底線,即市場和道德的分界線在哪裡,或到底什麼是金錢不能買或不能買到的?

答:如上所說,底線或金錢能不能買的就是情感(emotion/feeling)。市場原則是理性的“平等交換”“自由貿易”,這也就是為什麼我回應Sandel要一開頭從“理性”和“情理”、中西哲學差異講起的緣由。

問:“情”與“欲”相聯結。慾望經常是金錢可以買賣,市場可以侵入。

答:“情”“欲”相聯,“情”卻不等同於“欲”。“欲”可購買,“情”未必然。慾望可以在理性原則基礎上等價或不等價地交換、買賣,“情”卻難以或不能等價或不等價進行理性交換了。但“情”與“欲”總經常糾纏在一起,很難劃分得十分清楚,下面也連在一起講。大體說來,“欲”與個體生理苦樂和需求直接聯結,也有emotion/feeling,但更是desire、need。“情”則有超越生理和個體的方面。有如梁漱溟所說,“人在情感中,恆只見對方而忘了自己。反之,人在慾望中,卻只知為我而顧不到對方”(《中國文化要義》,下同)。情慾二者滲透交錯,非常複雜,這些得由心靈哲學、分析哲學等等仔細研究,這裡只能籠統說說。總之,“情”“欲”“錢”究竟是和應該是何種關係,便值得去探究。這是當今倫理學所應該重視的問題。

問:但有如一些評論所認為,你的哲學如“情本體”“情理結構”似乎更重視人的內在心靈方面,而較少談及外在社會方面,你的倫理學也如此?

答:Yes and No。我的確重視“內在方面”,因為我強調提出了人性問題。但又恰恰強調這“內”(個體心靈)是由“外”(群體社會)所塑建成的。由外而內,由“禮”而“仁”。如《倫理學答問補》所說,“禮”本於“情”而成為“理”,但又是此“理”而非“情”主宰了個體的道德行為。就群體說,“禮”(倫理)來自“情”(情境、情感),就個體說,“理”主宰“情”。現在可以談到 Sandel了。

紅星新聞記者|陳謀

編輯|段雪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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