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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脈沁潤宜興城

作者:由 人民資訊 發表于 繪畫日期:2023-01-19

宜興紫砂壺還有真的嗎

本文轉自:人民日報客戶端

王漢超

文脈沁潤宜興城

老宜興文廟前,曾立著一座石牌坊,稱“相國牌坊”,是這座小城崇文重教的象徵。後來文廟成了小學,牌坊劃為“四舊”,拆下來墊在太隔河的駁岸底下,做了石料。

很多年裡,宜興人會想起這座牌坊,“真個是八面飛簷,三層六角”“考會元狀元,一輩輩人仰望牌匾,走出宜興”。2013年,宜興人在太隔河畔一件件挖、一塊塊找,竟把一座“丟失”47年的石牌坊又拼了回來。

如今,人們在新落成的宜興博物館又見到了它。這座漢白玉石坊面闊9米高12米,重百餘噸。它接榫挑梁、鬥角飛簷,雕琢游龍花卉,立石獅橫匾額,顯得恢宏而華美。這座近400年的建築,見證了宜興風雨滄桑、人物繁盛。這裡考中過500多名進士,走出了10位宰相。近現代又成長出32名兩院院士、百餘位大學校長。這裡出產的紫砂茶器獨步天下,成為中國陶都,世界陶藝聖地。是什麼力量,把鄉間的娃娃塑成棟樑。把山裡的砂土賣成珠玉?宜興自有魅力。

傳承:得天獨厚,通江達海

文脈沁潤宜興城

蘇東坡沒有想到,他買田置地,籌劃退居的一片野山,後世成了燒製紫砂的聖地。“買田陽羨吾將老,從初只為溪山好。”宜興古稱陽羨,城外一座孤零零的小山,因為蘇軾在這裡結廬置地,對山思鄉,久而久之,人們把這座獨山改名蜀山。

機緣巧合,這座小小的蜀山竟成了後世紫砂產業的核心。走進蜀山下的丁蜀鎮古南街,直接觸控到宜興奔淌的文脈。

在缺少工業產品的時代,缸壇盆甕日用品,樣樣得仰仗燒陶。燒陶要用陶土,要有柴燒的燃料,要有適度的丘陵搭建龍窯,更要有便利的水運,可以通江達海。

這些先天因素,都薈集在蜀山。不遠處的丁山出陶土,宜興南部山區產木柴,蜀山不大不小,山坡不急不緩,正好符合建龍窯的坡度。山下有一條蠡河貫通,不遠處就是太湖。易碎的陶器在古南街的碼頭裝船,水網集散,經長江可西去,經運河可北上,經太湖可出洋。

事實上,宜興被稱為中國陶都,考古發現距今7300年的古文化遺存中,就發現了燒製的陶片。從彼時直到現代,製陶業雖歷經興衰,燒製陶瓷的脈絡卻始終清晰,各個年代的陶片證明窯火始終沒有中斷過。

把視野稍稍拉大,宜興“三山兩水五分田”,不論礦料、山柴,農耕還是水運,自然資源分佈均衡。這裡坐落在太湖西岸,水網密佈,全域2400多條水道,三片水面貫穿了城市。從空中俯瞰,山水懷抱沃野,山在城中、城在水中,村莊連片、田園縱橫。

巧的是,這裡還處於南京、上海、杭州三角形的幾何中心。這在水運為主的江南佔盡便利。於是,這片區域在千年跨度裡大體保持了生活富足,文化昌盛。隨著近代水運衰落,鐵路公路興起,宜興短暫旁落到了邊緣區位。而在最新的高鐵版圖中,上述三市又成了距離宜興三四十分鐘的近鄰。

文脈沁潤宜興城

古南街,經過百餘年興衰,繁華過,蕭條過,如今再一次成為文化地標。蜀山上的窯火不再徹夜通明,如今又長滿植被。東坡書院曾作為小學,如今又成了讀書聚會的場所。蠡河流淌,古街依舊,不少紫砂工作室散佈其間,還有工匠在家煉泥拉坯。

紫砂壺在外賣得熱鬧,制壺場景卻異常安靜,甚至枯燥。工匠端坐在臺前,只聽見泥搭子砰砰打著泥條。那是一個人重複耐心,要做上幾十年,直至一輩子的動作。當一個人把眼睛、手和心投注在一抔泥上,外面有多嘈雜,這裡就有多安靜。漸漸地,壺身就在手中顯出了形狀,或柔和、或端正、或古雅、或圓潤,泥土具備了性格,器物注入了靈魂。

孫羽飛是年輕一代製陶匠人,20多歲,從小在古南街長大。他祖輩是陶工,父母都是知名的制壺行家,到他這一代考入南京藝術學院科班學了陶瓷專業,見識過外面世界的藝術作品,最終又回到古南街學起了制壺。

文脈沁潤宜興城

父子兩代的審美,已出現了分歧。父親那代人求新求變,創制器型,練苦功、拿大獎、評大師,市場上被熱捧,藝術上被肯定。孫羽飛卻迴歸了傳統器型,師從另一個流派,熱衷素器的線條之美,不求過多雕飾,不再把壺變成純粹觀賞的作品,而是化作生活使用中便可欣賞感受的器具。

父子倆有時爭論,有時也相互承認,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氣質。孫羽飛做壺做累了,就洗乾淨泥手,沿著河走路,彈他的吉他,唱他自己寫的歌。歌裡大多記錄製陶的生活和他對紫砂的理解。有一首這樣唱:“我的家鄉叫做小鎮丁蜀,陶的故土。從小看著父親做茶壺,是否我長大後,也會踏上這條路。他告訴我紫砂是塊萬能的黃金土,就像那孕育著優雅旋律的鋼琴譜。泥土滋養著萬物,高雅中透露質樸。它就像是父母,滋養著一方水土……”

古南街依舊氤氳著煙火氣,老石板被踏得溜光,小黃狗沿街邊撒歡,沖人搖尾。街上的老朋友們定期聚會夜讀,有時在東坡書院,有時在老工匠家的書房。早晨,你能在一片瓦頂中,遠遠聽到誰在彈鋼琴。晚上,制壺匠人習慣夜裡趕活,許多小店會因為他們開張到很晚。住在這條街上,人們總能找到有趣的事來做,年輕人開了店鋪,用紫砂杯沖泡咖啡,老人們口述過去,編出了厚厚一本古南街的故事。

積澱:文化富集,應時而動

文脈沁潤宜興城

宜興城的早晨,大約是從水邊開始的。自西向東,三片水域貫穿了城市,被稱為西氿、團氿與東氿。若在其他地方,這已經算是很大的湖面,而宜興人有更大的太湖在下游,於是謙虛地堅稱“這不是湖只是氿”。在字典裡,“氿”作為地名,專門用來特指宜興的三處水面。

文脈沁潤宜興城

天矇矇亮,晨練的人們便沿團氿在跑步了,一圈下來要17公里。老人們還保留著一早起來泡茶館的習慣,溜達累了要泡壺茶,歇歇腳,“掮掮老空”,宜興話裡這是找人聊天的意思。

如今,新茶席正在興起,老茶館越來越少,退到了城市的角落。很多人的記憶裡,家裡老人喝茶的神態,多少年過去依然鮮活。有人回憶父親帶自己進茶館,條案上倒扣著一把把紫砂壺,買根水籌可以聽說書人講滿一個場次。有人回憶,祖父坐在堂桌前,捧一把茶壺摩挲,不時嘬上一口。有的祖孫倆各自握把壺,一邊識字背書,一邊喝茶解渴。

在宜興的產業體系裡,電線電纜、環保材料是經濟支柱,積體電路、新能源、新材料、生物製藥正在興起,製陶和種茶雖僅佔財政較小的比例,卻起著城市靈魂的作用。

宜興市陶瓷行業協會會長史俊棠聊起一個有趣的話題,陶器在人類文明中出現的年代很早,瓷器後來居上,在世界範圍替代了陶器。為什麼宜興反其道行之,長久儲存了陶的興盛?

“有一個原因,中國的茶文化挽救了陶器衰微,並找到了新的定位。”在飲茶歷史上,唐的煮茶、宋的點茶,變為明以來的沏茶,棄用團餅,而改散茶,飲茶方式深刻影響了器具。紫砂茶壺透氣而不透水,長於煥發茶香,還能被茶養護得光澤滋潤,不僅從茶具中脫穎而出,還成就了士大夫的文玩雅趣,不斷增益文化附加值。相比於煲湯醃菜的陶罐,與茶結緣真正讓宜興紫砂站穩了腳跟。

也正是明中期以來,宜興紫砂迎來了鼎盛,“紫玉金砂”風行海內,走向了世界。史俊棠介紹說,越到盛世,越是富足,越滋養文化,對紫砂壺的需求也就越大。隨著一個區域的富裕,人們開始講究飲茶,對紫砂壺的需求隨之增加。“隨著生活水平提高,肉類食物增加,人才飲茶,餓著肚子是喝不來茶的。”

建國後宜興組建陶瓷廠,那時廠裡的制壺大師一年也做不了幾把壺,做多了賣不出去。很多制壺大師不允許子女學制壺,“學這門手藝填不飽肚子”。改革開放以後,先是港臺、潮汕地區,廣東一些城市,接著是上海、福建,紫砂壺相繼受到熱捧,有些作品被炒出天價。

海峽對岸的臺灣茶風盛行,對紫砂壺同樣飽含深情,摸著壺像捧著家鄉的泥,大陸的土。詩人余光中曾寫下一首《宜興茶壺》:“壺身在我的掌中轉動,我的指紋疊上陶匠的指紋,疊上雕者的手印,贈者的掌溫,像伸過手去,跟后土上面她所有的孩子一起握手。最清的泉水是君子之交,最香的茶葉是舊土之情……”

在世界上,很多人可能不知道江蘇,不知道宜興在哪裡,可提到紫砂壺往往都有耳聞,介紹紫砂的故鄉,對方多半頻頻點頭。當年,荷蘭英國的富裕家庭,往往收藏不同款型紫砂壺,用作陳設裝飾,至今仍流通在收藏市場。來自世界各地的陶藝師,也多次雲集宜興常駐,交流作品,公益拍賣。宜興博物館館長楊瀟說:“泥土與人的親和力,讓它天然就是一種世界語言。”

創新:代有新意,融入生活

周瑜敏是外鄉鎮的人,多年從事美術,1996年到了古南街便迷上了制壺,成了新街坊。紫砂工匠不排外,不管美院畢業的學生,還是想學一技之長的新手,這條街都接納了他們。

制壺久了,工匠的頸椎都不好,周瑜敏就教大家打太極拳。拳打久了,他也不拘流派,跟著看制壺手藝,向各家請教。他思維活躍,認為遊客喜愛紫砂,除了觀賞買賣,更應該親身體驗制一把壺,才是對紫砂最好的推廣。也有人反對:“沒有幾年苦功,燒的那能叫壺嗎?”老周也不著急,他到很多城市辦體驗課,認為觸控到陶泥是與紫砂最好的相遇。

文脈沁潤宜興城

女兒周藝出生在古丁蜀鎮,認定自己就是土生土長的丁蜀人。女兒18歲,老周給她一臺電腦,讓她看世界,自己決定哪裡是自己嚮往的生活。周藝周遊一番之後,還是覺得宜興最好,著手組建團隊,打造自己的制壺品牌。她推廣紫砂的方式又不同於父親。她用影片拍攝江南風物,拍攝美學生活,帶著拍攝杆訪茶遊歷。她說:“文人造器,砂壺是東方生活的一個小小區域性。”如今,她的“南街壺娘”已經成了紫砂界的知名IP。

中國宜興陶瓷博物館館長周小東介紹,創新貫穿了宜興陶瓷發展史,代有新品,代有新意。在遠古陳跡中,宜興出土了白陶,發現了4000年前類似文字的陶符,晉出現了青瓷,宋又棄瓷興陶。明朝用甲泥燒出了大型均陶,最終創制紫砂陶。

“大陶缸下南洋,裝在船底既是壓艙石,也當‘包裝箱’,還能賣價錢,體現中國人的商貿智慧。”紫砂泥料,更是把風化的石渣用到極致,煉出泥的粘性,能讓泥坯“薄如紙、細如髮”,燒成的器物表面呈現鱗狀微觀結構,都堪稱材料學的創舉。

今天宜興的製陶業,已經從日用陶、藝術陶,延伸到建築陶、特種陶多個領域,很多更新的用途也正在被發現。宜興人根據陶土的特性,嘗試在太陽能電池、防磨防腐、環保過濾等各類領域。創新的思路無限,陶土材料的可能性被越拓越寬。

在宜興非金屬化工機械廠,工人燒製出硫酸塔條梁,把國外30多萬元的產品直接降至4萬,研發的陶瓷過濾芯,售價比國外同類產品1/10還低。在宜興市區一座寫字樓裡,一群程式設計師也在探索對紫砂產業數字賦能。他們建立了一套嚴選體系和品鑑師平臺,希望讓紫砂壺從泥料、工藝,到交易全程透明可追溯,讓紫砂市場有據可查,清清楚楚。

隨著物質日益豐富,優雅的精神生活正在復興,原有的事物漸次發出新的光彩。在宜興青雲巷,一座粉牆黛瓦的小園裡重新唱起崑曲。這裡曾是清朝一座古宅園林,名為“瀛園”。此處結構嚴謹,佈局合理,玲瓏別緻,園內“行和廳”,從前就是崑曲雅集“協和會”的活動場所,如今再次成為宜興的“戲曲之家”。

像東坡夜讀、瀛園崑曲一樣,宜興正從全面的城市改造轉向精緻的城市更新,透過“百宅百院”的活化,不斷把緊閉的文保單位變成文化空間,用宜興獨特的“陶、竹、洞、茶、禪”各類元素,推廣宜興的“陶式生活”。

文脈沁潤宜興城

“陶式生活”本是指製陶、用陶那樣充滿文化氣息的宜興慢生活,使用陶器,感受陶然,被美陶冶。但網友不斷加入自己的理解。有人說,陶式生活是像陶淵明那樣迴歸自然的“陶氏生活”。有人說,陶式生活是像陶一樣注重本真感受的“陶適生活”。內涵越詮釋越豐富。

與陶為友,一種更雅緻、自然的美好生活正在融入當下。元豐七年,蘇軾在信札中描宜興:小船搖著櫓劃入荊溪,他漸漸望見蜀山,陽羨山明水亮,讓人內心豁然,讓他看到了所向往的未來。千年之後,宜興美好的生活,正在今人的手中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