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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種態度】馬伯庸:古代那些牙疼的倒黴孩子

作者:由 小樹先生的科學實驗室 發表于 詩詞日期:2021-10-04

我言莊周雲是什麼意思

​​​最近鬧牙病,難受得我痛不欲生。

所以我決定跟大家聊聊古人的牙,分散一下注意力。

牙齒在中國文化裡,佔有重要地位,關於它的典故比比皆是。《詩經》裡有一句誇姑娘的形容,叫做“齒如瓠犀”。瓠犀是指瓠瓜的籽,籽形方正潔白,在瓜內排列有序,所以被用來比喻牙齒。可見從那時候開始,大家就認為牙白嚴整是美好的。

不過這是對一般人而言。其實古人最推崇的一種牙形,叫做“駢齒”——這就是現在所謂的齙牙——說這是聖賢之相。古代那些著名賢者,帝嚳“生而駢齒,有聖德”,姬發“武王駢齒,是謂剛強”,孔子“龜脊、輔喉、駢齒”,他們幾個都是一排大齙牙。

不過這個說法,並不見得準確。因為南唐後主李煜也是駢齒,而且還有一隻眼睛是重瞳。重瞳是說瞳孔發生了粘連畸變,一個看起來像兩個。這是另外一種聖人的特徵,倉頡、虞舜、晉文公、項羽都是重瞳。你看,李煜身兼駢齒、重瞳兩大聖相,還不是被趙光義打得直哭。

【一種態度】馬伯庸:古代那些牙疼的倒黴孩子

注意看那兩顆齙牙

其他還有諸如唇在齒無、唇亡齒寒、枕流漱石等等,都是與牙齒有關的著名典故。嗯……回顧這些哲學或文化上的故事,似乎不能緩解牙痛,所以我決定還是換個話題,聊聊古代的牙齒保健吧。

古人對牙齒保健一向很重視。在敦煌壁畫裡,有一幅“勞度叉鬥聖圖”,畫的是一個和正尚蹲在地上,左手執水瓶漱口,右手伸出中指,在門牙上揩拭——這是牙刷發明之前的標準刷牙方式。古人還學會了以柳枝蘸鹽刷牙,以苦參湯漱口,用齒木當剔牙縫,甚至還開發出一種牙膏。南梁劉峻所著《類苑》中有個方子,叫做《西嶽華山峰碑載口齒烏髭歌》,用皂角、荷葉、地黃、升麻、旱蓮草、青鹽熬成藥末,往牙上擦,可以達到“揩齒牢牙”的功效。

【一種態度】馬伯庸:古代那些牙疼的倒黴孩子

勞度叉鬥聖圖

​嗯,感覺這麼說,還是不能緩解疼痛。

算了,據說多分享別人的痛苦,才能讓自己感覺好點。所以我決定不聊牙齒了,聊聊牙疼,講講歷史上那些鬧牙疼的倒黴孩子們。

第一個倒黴孩子,是伍子胥。

《太平清話》有一段野史記載,說伍子胥的牙齒特別美,遠近聞名。後來伍子胥從楚國出逃時,唯恐這一口大白牙被人認出來,一咬牙,從山上撿了塊石頭,把自己的牙都敲下來了。這個狠勁兒,連當地山神都震驚了,把那座山改名叫做護牙山,還修了一座伍子胥的廟。要說伍子胥也真夠慘的,過文昭關一夜白頭不說,一口好牙也給砸了,代價忒大。

我有一個朋友,前年躺在床上舉著PAD玩,手一滑,平板掉下來,生生砸掉了一排門牙。她至今都不願意回憶當時有多疼。看她的表情,就能明白,當年伍子胥拿起平板,哦,不,是拿起石頭砸牙的時候,難怪連山神都給嚇著了,這得多疼啊……

萬幸的是,《太平清話》這本書是明代的陳繼儒寫的,沒什麼可信度,紀曉嵐嘲笑它“徵引舛錯,不可列舉。” 可見真實歷史上的伍子胥,應該是沒受過這種罪。

接下來要說的,可是正史裡的記載了。

漢代有一位著名的跋扈將軍,叫梁冀,權傾朝野,不可一世。梁冀有個老婆叫孫壽,相貌非常漂亮不說,還特別會擺媚態,本來八分的姿色,能帶出十六分的氣質來。《後漢書》裡給這位漢代林志玲的特點做了一個總結:“愁眉、啼妝、墮馬髻、折腰步、齲齒笑,以為媚惑。”

愁眉、啼妝,是指故意把眉眼畫得如同剛哭完一樣,讓人橫生憐愛;墮馬髻是故意把髮髻歪著梳,好似從馬上跌落下來摔歪了似的,和現在女孩子歪帶鴨舌帽差不多,盡顯俏皮活潑。折腰步是一種步法,要左右腳向前走成一條直線,上身搖動,彷彿腰間似乎隨時會折斷一樣——這種走法,現代和模特貓步一樣,前凸後翹,曲線搖曳,殺傷力太大了。

孫壽的最後一招,叫做“齲齒笑”。顧名思義,你得了齲齒,牙疼得不要不要,只好捂著腮幫子,時刻半抽著嘴角,吸氣,看起來好像是在笑,其實是疼的。孫壽反用其意,故意學牙疼病人這麼尷尬勉強的“笑”,其工作原理,和西子捧心是完全一樣的,效果自然無比顯著。

估計孫壽本人,曾經體驗過齲齒之痛,否則不可能把牙疼學得如此惟妙惟肖。你看,只要顏值夠高,就連牙疼都能成為誘惑男人的武器。不過奉勸大家要認清自身條件,謹慎試用,不然還有一個成語預備著:東施效顰——別問我是這麼知道的。

孫壽還算幸運,總算把牙疼扛了過去,沒耽誤享福,還能化病痛為武器。可對另外一位倒黴孩子來說,牙疼可就真是一件要命的事了。

東晉之初,有一位名臣叫做溫嶠,跟晉明帝司馬紹好得能穿一條褲子。他先後參與平定了王敦、蘇峻兩次叛亂,功勳卓著。在蘇峻之亂平息之後,溫嶠返回武昌。半路走到一個叫牛渚磯的地方,旁人說這水底極深不見底。溫嶠好奇心爆表,非要看個究竟,遂拿來犀角點燃,往下面探看。

他看到,在深水之下,有各種奇形怪狀的水族來來往往,還有人穿著紅衣坐馬車經過。

當天晚上,溫嶠做了一個夢,夢裡有人跟他說:“與君幽明道別,何意相照也?” 溫嶠這才知道自己犯了大忌諱,恐怕要出事。

果然,一到武昌,報應立刻就來了——他的牙開始疼起來。牙疼不是病,疼起來真要命。溫嶠實在不堪忍受,遂找了個醫生,硬把那顆疼牙給拔下來了。

那時候的拔牙技術實在簡陋,既無止血,又無消毒,更不會給你吃阿莫西林或甲硝唑,連拿鹽水漱口的意識都沒有。結果溫嶠拔完牙以後,造成感染,進而誘發了中風。沒過幾天,一代名臣溘然去世,成為史有明載最早的一位拔牙醫療事故受害人。

溫嶠的悲劇,是沒碰到一位靠譜的醫生。如果他再晚生了兩百多年,去北邊,就會碰到一位叫徐之才的名醫,以及一段影響綿延至今的典故。

徐之才是活躍於北齊的一個宮廷醫生,他本是南朝丹陽人,後來被抓到北朝為官。這人從小就是個神童,加上家裡是醫道世家,學了一手精湛醫術。而且他口才極佳,性格詼諧,擅長一邊治療一邊給病人做心理疏導,備受北齊歷代帝王的青睞。

武成帝高湛在位期間,有一次生了齻牙,每日痛苦不堪,便把所有的醫生找來,問這到底是什麼病。

這個齻牙,指的是兩側牙槽骨末端最晚長出來的牙。“齻”寫出來左邊一個齒字,右邊一個真字,因此又叫真牙。《素問》裡給出的解釋,是“三七腎氣平均,故真牙生而長極。” 也就是說,真牙是最後出現的牙。《正字通》則寫明瞭明確的生長時間:“男二十四,女二十一,齻牙生。”

這牙長出來的位置,還有生長時間,是不是聽著有點耳熟?

雖然這玩意兒叫做真牙,但除了讓牙床腫痛之外,並沒什麼用處。老高家的基因裡,本來就有狂暴成分,這回趕上生齻牙,讓高湛情緒變得極其煩躁,幾乎快瘋了。

一個叫鄧文宣的醫生比較實在,詳細地解釋一下齻牙的意思。高湛一聽,也不知哪冒出來的怒火,把他拖出去結結實實打了一頓,然後轉過頭又問徐之才。徐之才腦子轉得快,趕緊跪下向高湛道賀。

高湛捂著腮幫子問你道哪門子喜啊?徐之才不慌不忙地回答:“此是智牙,生智牙者,聰明長壽。” 高湛一聽,龍顏大悅,大大地賞賜了他一番。

沒錯,我們現在說的“智齒”,和患者的智慧其實毫無關係,真正的源頭,正是徐之才這一個簡單粗暴的馬屁。

高湛這一顆智齒最後到底怎麼樣了,史書裡沒有提及。不過看他後來幾年的荒淫無度和縱情酒色,估計徐之才出手把那顆牙給解決了。如果高湛真的一直鬧智齒,估計喝涼水都沒心情,哪來的心情荒淫酒色啊——這種感受,我太清楚了。

所以說牙疼這事,真是很討厭。它和低頻噪音很相似,說大不大,可總能從最細膩、最細微的地方去產生干擾,讓你心神不寧,什麼都幹不了。古人有身殘志堅,可從來沒聽說過有牙殘志堅的。蘇秦讀書錐刺股,你讓他錐一下牙床試試?關雲長刮骨療傷,還能餘力下棋,如果華佗是給他做全口刮治,不用麻沸散,你看看關老爺臉是紅是白?

不用多做假設,單看歷代名人詩文,就能知道牙疼這事對他們的打擊有多大。

杜甫有一首詩,叫做《寄贊上人》,是寫給好盆友贊公和尚的。這首詩的背景,是杜甫在秦州西枝村想買套山間茅屋,於是和尚陪著他到處轉悠看房。可杜甫很挑剔,左看不合適,右看不趁心,最後沒買著。後來杜甫聽說附近有個叫西谷的地方不錯,就給贊公和尚寫了這首詩,邀請他再陪自己看房。

在這首詩裡,杜甫先說自己“年侵腰腳衰,未便陰崖秋”,年紀大了,腿腳不靈便,不適合住在背陰的懸崖旁邊,然後表示“近聞西枝西,有谷杉黍稠。亭午頗和暖,石田又足收”,是個向陽的好去處,值得去看看。

那麼什麼時候去呢?杜甫給了個日子——“當期塞雨幹,宿昔齒疾瘳”,等到不下雨路面都乾透、我牙疼的老毛病不再發作的時候吧。

原來杜甫一直就在鬧牙疼,一疼起來,根本沒心思看房。後來的事我們都知道了,杜甫並沒在秦州置業,而是跑到了成都弄了一個草堂。

杜甫這牙疼,還不算嚴重,所以他只是在詩裡捎帶著提了一句,沒有多做發揮。而另外一位大詩人白居易的遭遇,可就比他慘多了。

白居易是個樂天現充,可即使這樣的人,碰到牙疼都發蔫兒。他有一首詩,叫做《病中贈南鄰覓酒》,寫的真是情真意切:

頭痛牙疼三日臥,妻看煎藥婢來扶。

今朝似校抬頭語,先問南鄰有酒無?

在白樂天的詩裡,這首很一般,。但那種絕望的感受,卻是從直白的字裡行間噴薄欲出。牙疼得足足在床上躺了三天,站都站不起來,最後實在忍不住了,不得不找鄰居借點酒來,說不定能醉殺牙神經止止痛,最不濟也也能讓人醉過去,暫且忘卻疼痛。

白居易的牙齒毛病,比杜甫嚴重,所以感受也格外地深切。他後來年紀大了,牙齒脫落,還特意寫了一首《齒落辭》。寫得實在太好,不得不全文照錄,以饗同病:

嗟嗟乎雙齒,自吾有之爾

俾爾嚼肉咀蔬,銜杯漱水;

豐吾膚革,滋吾血髓;

從幼逮老,勤亦至矣。

幸有輔車,非無齗顎。

胡然舍我,一旦雙落。

齒雖無情,吾豈無情。

老與齒別,齒隨涕零。

我老日來,爾去不回。

嗟嗟乎雙齒,孰謂而來哉,

孰謂而去哉?齒不能言,請以意宣。

為口中之物,忽乎六十餘年。

昔君之壯也,血剛齒堅;

今君之老矣,血衰齒寒。

輔車齗顎,日削月朘。

上參差而下卼臲,曾何足以少安。

嘻,君其聽哉:

女長辭姥,臣老辭主。

發衰辭頭,葉枯辭樹。

物無細大,功成者去。

君何嗟嗟,獨不聞諸道經:我身非我有也,

蓋天地之委形;君何嗟嗟,又不聞諸佛說:是身如浮雲,

須臾變滅。由是而言,君何有焉?所宜委百骸而順萬化,

胡為乎嗟嗟於一牙一齒之間。

吾應曰:吾過矣,爾之言然。

白居易寫得好,那是因為有生活。有人比他寫得更好,說明那個人的牙病比白居易還嚴重。這人大家也熟,就是文起八代之衰的韓愈。

韓愈的這一首《落齒》:

去年落一牙,今年落一齒。俄然落六七,落勢殊未已。

餘存皆動搖,盡落應始止。憶初落一時,但念豁可恥。

及至落二三,始憂衰即死。每一將落時,懍懍恆在已。

叉牙妨食物,顛倒怯漱水。終焉舍我落,意與崩山比。

今來落既熟,見落空相似。餘存二十餘,次第知落矣。

倘常歲一落,自足支兩紀;如其落並空,與漸亦同指。

人言齒之落,壽命理難恃,我言生有涯,長短俱死爾。

人言齒之豁,左右驚諦視,我言莊周雲:木雁各有喜。

語訛默固好,嚼廢軟還美,因歌遂成詩,時用詫妻子。

這首詩寫得很詼諧,也很苦澀:

我的牙去年掉了一顆,今年又掉了一顆,噼裡啪啦掉了六七顆,其他的牙也開始鬆動,估計也沒幾年了,剛開始掉的時候,我只是覺得豁牙挺丟人,掉到兩三顆的時候,我變得恐慌起來,以為要死了。牙齒鬆弛,歪倒斜出,連吃飯都麻煩,連漱口都得小心謹慎。

現在我看開啦,習慣啦,算了一下,還剩二十顆,一年掉一枚,還能撐二十年。哎,早掉晚掉都是掉,無所謂啦,就和早死晚死是一個道理。別人說,你一口無齒的樣子,會嚇到別人。我回答說,莊子有過一個比喻,山木無用,得以活到天年;大雁鳴叫,得以不會被殺,可見有用沒用,都是好事。牙掉光了,我就少說兩句唄,咬不動硬的,就多吃兩口軟的唄。今天就把我的心路歷程寫成詩,拿給老婆孩子讓他們去嘲笑吧。

這首詩寫得極為樸實,不用任何翻譯,相信大家也都看得懂。讀著它,如一個完全認命的病人躺在牙醫診療床上,面無表情地看著頭頂白燈,娓娓道來。

可總覺得哪不對勁兒。

我們熟悉的白居易的風格,是平白淺切;韓愈的風格,是奇崛險怪。可從這兩首詩來看,兩人正好顛倒過來了。

《齒落辭》典故繁複,用字深奧,比如“輔車齗顎,日削月朘,上參差而下卼臲” 這幾句, “齗顎”是齦、顎的異寫,“朘”是剝削之意,“卼臲”指不安定。三句裡面五個生僻字。其中“日削月朘”四個字,還是引自董仲舒,以表達歲月消磨之意。這種用字風格,像極了韓愈《歸彭城》那兩句: “刳肝以為紙,瀝血以書辭。”

整首詩的行文,幾乎都是一排排奇字裡藏著一堆堆典故。寫到最後,連佛、道兩家的學說都抬出來了,華麗炫目。

而《落齒》的文筆,則質樸到了極點,從頭到尾只引用了莊子一句話,其餘全是老太太都能聽懂的通俗表達,與白居易《病中贈南鄰覓酒》風格如出一轍。

如果覆上兩部作品的作者名字,大部分人肯定會猜《齒落辭》作者是韓愈,《落齒》作者是白居易。

怎麼會有這種事?

答案很簡單。白居易寫《齒落辭》的時候,已經六十多歲,才掉了兩顆牙,算是很幸運了。因此他感覺還挺好,尚有心情玩玩“老與齒別,齒隨涕零”這種文字遊戲。

但韓愈寫《落齒》時,才四十出頭。

一個正值壯年之人,牙齒已掉了十來顆,殘存的牙齒也搖搖欲落。啥吃的也沒法嚼,說話還漏風,三天兩頭髮炎腫痛,你讓他怎麼有心情煉字雕句。平實豁達的背後,是一顆傷殘苦痛的心。

(其實韓愈的風格,並不只有奇崛險峻。是篇前追漢魏,與提倡古文的精神一脈相承,不過這裡就不展開說了。)

順便插播一句。

大唐的牙病受害者裡,除了杜甫、白居易、韓愈幾位大家之外,還有一位倒黴孩子,值得單獨說說。

這個人名氣不如前面幾位大,叫宋之問,初唐著名詩人。這個人對律詩貢獻良多,比較著名的一首是《渡漢江》:“嶺外音書斷,經冬復歷春。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 但他乾的最出名的一件事,是發現自己外甥劉希夷寫了兩句詩:“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驚為天人。宋之問跟劉希夷說這詩我很喜歡,反正別人也不知道,要不你把版權送給我吧?劉希夷不幹,宋之問把臉一翻,把裝滿沙土的袋子,活活把自己外甥給壓死了……

壓死了……

壓死了……

壓死了……

臥槽,為了搶兩句詩,連外甥都殺了,至於麼!

這麼一位才華出眾、人品低劣的詩人,在武週一朝時,曾經給武則天獻上一首《明河篇》,求個北門學士的頭銜。不過武則天根本不予理睬,崔融覺得挺奇怪,問她:“《明河篇》寫的挺有才呀,您幹嘛不見他?”

武則天回答:“吾非不知之問有才調,但以其有口過。” 口過就是口臭的委婉說法。原來宋之問有嚴重的牙病,導致口氣惡臭,武則天一聞就頭疼。訊息傳出宮去,把宋之文羞愧得不成,“終身漸憤”。雖然他後來混出了頭,以五品學士扈從武后朝會遊豫,以巧思文華得寵,風光無二,可這個“口過”的恥辱,跟隨了他一輩子。

也算是活該吧。

想想劉希夷的慘劇,我甚至覺得宋之問的牙病還嫌不夠慘,起碼得跟我一樣才行。

咱們說回牙疼寫詩這事吧。

這件事幹得最絕的,不是杜、韓、白這樣的唐代大手,而是宋初的一位老好人李昿。

李昿原來是馮道的同僚,後來入仕宋朝,歷任太祖太宗兩朝。他這個人性格寬和,從不記仇,大家都願意和他來往。

李昿曾經寫過這樣一個輕小說似的詩名,唸完需要很大的肺活量:《齒疾未平灸瘡正作新詩又至奇韻難當暗忍呻吟強思酬和別披小簡蓋念》

加上標點,幾乎是一篇小短文:“齒疾未平,灸瘡正作,新詩又至,奇韻難當,暗忍呻吟,強思酬和,別披小簡,蓋念。”

說白了:我牙疼還沒停,灸瘡又發作,好難受好難受,可是已經答應給別人唱酬寫詩,怎麼辦?自己挖的坑,哪怕忍著呻吟也得填完,哦,對了,還得押上韻,媽的……

全詩寫出來,是這樣的:

蒼翠一叢湘岸色,問僧求得不嫌多。

重移砌畔新栽石,旋斸庭中舊種莎。

誘引吟情終不盡,裝添野景更無過。

明年新筍成林後,嫋嫋長竿拂樹柯。

詩寫得平平,沒什麼特別的亮點。關鍵是,這是李昿在強忍牙疼和灸瘡雙重摺磨下寫出來的。這首詩讀起來風輕雲淡,一派淡然,字裡行間,根本看不出作者正在飽受痛苦。

有人也許會說,區區一首詩而已,至於誇成這樣麼?

可實際上李昿可不止寫了這一首。《齒疾未平灸瘡正作新詩又至奇韻難當暗忍呻吟強思酬和別披小簡蓋念》同一個標題,他足足寫了五首!

這五首的風格,始終保持一致,清新自然,感覺不到半點痛苦之情。比如“等閒無客訪閒門,時訪閒門只有君。最喜舉觴吟綠簊,誰能騎馬詠紅裙。” 再比如:“啼鳥戀枝長懶去,鄰僧為爾數來過。叢邊若有東流水,堪看清陰照綠波。”

這悠悠然的淡定勁兒,哪像是出自一個哭著填坑的牙疼患者手筆。

李昿同學,你可真能忍啊。

說起挖坑填坑這件事,路由器的祖師陸放翁,就比李昿聰明多了。

嘉泰三年,陸游去金華遊玩,探訪始建於梁武帝的古剎——智者寺。正好趕上方丈仲玘重修寺廟,兩人相談甚歡。臨走之前,仲玘提了一個要求,請這位大文豪給智者寺寫一個《重修智者寺廣福禪寺記》,刻在一塊石碑上留念。陸游當即表示:”好!”

他們商量好了分工,陸游撰寫文字,然後請他的好朋友姜邦傑負責書寫,再送到智者寺,仲玘找工匠刻碑。陸游很快便交了稿。可沒想到,姜邦傑還沒寫完就去世了。陸游嘆息之餘,只好一挽袖子,說我自己寫吧!

然後,他就拖稿了。

陸游給仲玘前後寫了八封信,其中第二封是這麼寫的:

“遊頓首。啟智者禪師老友。即日春寒,伏惟法候萬福。寺記本是老夫自欲書丹,意為不過數日可了。不料忽得齒疾,沉綿歲月,又值改歲,一番應接,遂失初約,留滯淨人。昨法雲忽過,良以為愧。碑顏不欲更託人,併為寫去。前輩此例甚多。碑上切不須添一字。尋常往往添字,壞卻。家有弊帚,享之千金。幸痛察。餘惟為佛囑自愛,不宣。遊頓首。正月四日。

法雲指的是佛法如雲,無所不覆。陸游這裡玩了一個雙關:“本來呢,這份稿約我幾天就能搞定。可是忽然牙疼,又趕上過年招待客人,結果就給耽誤了。昨天我看雲彩飄過,感應到了佛法,忽然想起來,哎呀,還有稿子沒寫呢!”

以牙疼當拖稿的理由,真是個很實用的技巧。陸游說得理直氣壯,遊刃有餘,尤其是“法雲忽過,良以有愧”八字,實在是太美了,值得記下來,發給每一位編輯:“每當天上有云飄過,那就是我在為欠稿沒交而慚愧。”

當然,陸游那年已經年近八十了,所以拖稿也是可以理解的。

陸游拖了一陣子以後,總算把這通碑文和手書寄到了智者寺。智者寺的老方丈也是腹有深算之輩,恭恭敬敬地把陸游撰寫的寺記手書刻在一塊大石碑上,順手把這八封信也給刻到碑背面了……

於是,陸游寫的稿子,以及他寫給編輯的拖稿郵件,就這麼流傳了下來。這碑至今還在金華,是極罕見的陸游手書真跡。想學拖稿的作者,可以去親自觀摩一下祖師的神技。

【一種態度】馬伯庸:古代那些牙疼的倒黴孩子

另外辛棄疾也填過一首《卜算子 齒落》:“剛者不堅牢,柔者難摧挫。不信張開口了看,舌在牙先墮。已闕兩邊廂,又豁中間個。說與兒曹莫笑翁,狗竇從君過。” 語近俗俚,算是詩人苦大仇深之外的難得戲謔之作。

跟這些牙口不好的倒黴孩子相比,蘇軾就幸福多了。人家每天半夜起床,盤腿面向東南而坐,叩齒三十六下,還用松脂、茯苓調配漱口藥粉,定期漱口。所以他一輩子沒吃過牙疼的苦頭,更沒寫過什麼齒落牙松的感慨,這就是身為吃貨的責任感吧!——不過老天爺是公平的,他因為太愛吃了,雖然牙齒牢固,卻得了痔瘡。這個話題,等我下次難受時再展開。

並非所有的吃貨,都有蘇軾這樣的覺悟。比如清代有一個叫袁枚的吃貨,牙齒就沒保養好,出了大問題。

袁枚寫過一首詩,標題叫《齒疾半年偶覽唐人小說有作》。好傢伙,牙齒一病病了半年,可真苦了他。

詩是這麼寫的:耳中騎馬兜元國,齒內排衙活玉窠,老去一身如渡海,五官無處不風波。

後兩句好解釋,年紀老了以後,整個人就像渡海,滿臉大褶子好似波浪翻卷。這是一個充滿奇趣的比喻。可是前兩句理解起來,就有點難了。

這是用了一個典故,出處是北宋陶谷的《清異錄》。

《清異錄》裡有這麼一個故事:從前盩厔縣一個士人,一直患有蛀牙。有一天,他聽見自己嘴裡忽然傳來人馬喧騰的聲音,忽然就不疼了。到了半夜,忽然又聽見喊聲:“小都郎回活玉窠也”,然後他聽見有動靜陸陸續續鑽回嘴裡,蛀牙又開始疼起來。” 陶谷在後面加了一段評論,說我本來不相信這些,但後來我的一個同年,得了耳病,也是聽見裡面有人喊了一嗓子,說“吾輩出遊郊外”,然後有車馬騾驢聲音次第而出,耳朵登時不疼。當晚又聽見車馬鑽回來的動靜,耳朵復疼起來。

這個故事特別好玩,頗有動畫片《小紅臉小藍臉》的風範。裡面有一個稱呼最具奇趣,把牙洞稱為“活玉窠”,活指活肉,玉喻牙齦色澤,窠是窠臼,即蛀牙洞。這三個字,當真是風雅得緊。

估計袁枚得的牙病,也是蛀牙。他苦悶了半年多,無意中翻到這本《清異錄》,一看原來蛀牙洞還有這麼清新脫俗的稱呼,大起感慨,捂著腮幫子遂成此詩。

可惜這首詩雖然用典恰當,比喻精奇,對於牙疼卻寫得不透,浮光掠影,淺痛輒止。說明袁枚的牙病疼得還不夠厲害,不能接觸生活的本質,所以縱然以他的才氣,還是描摹不出牙疼的真正苦楚。

說起詠齒詩,尤其是詠牙疼詩,唐代之後,我以為最精彩的,首推明代吳儼的《齒落》。

吳儼是明代正德年間的大臣,曾因拒絕跟劉瑾合作而被奪職。劉瑾倒臺以後,他才復官。時人評價吳儼的文才,說他“文局度舂容,詩格亦復嫻雅。”

“舂容”出自《禮記》,原意指用力撞鐘,後來引申為渾厚舒緩。可見吳儼的詩文風格,格局很大氣,行文不急躁,雍容而有雅趣。

吳儼這首《齒落》,很能體現出這個評價:

我年六十一,已落第三齒。

若更活數年,所存知有幾。

剛風著唇吻,利與劍戟比。

豈待入腹中,而後疾病起。

譬若建重門,一扉常自啟。

外侮窺其間,孰御而能止。

又若築長堰,隙穴不容蟻。

今已決尋丈,不竭安肯已。

或言死與生,其機不在此。

不見張相國,齒盡乃食乳。

髫齔若編貝,或有短折死。

此雖釋吾憂,終焉非至理。

齒落竟何悲,不落亦何喜。

但願不腫痛,叫號動鄰里。

食物有所妨,餚核宜棄置。

朝夕啖粥糜,其味固自美。

出言有所妨,對客宜少語。

況我之所病,正在傷煩易。

憶我初落時,掩口含羞恥。

只今落已慣,與不落相似。

作詩記歲月,亦漫戲云爾。

這首詩的作法,顯然襲自韓愈的《落齒》,但又別出機杼。比如“譬若建重門,一扉常自啟。外侮窺其間,孰御而能止。又若築長堰,隙穴不容蟻。今已決尋丈,不竭安肯已。” 這幾句很有趣味,把口腔比為城池和堤壩,一齒落下,如同城門洞開,堤壩崩裂。

“不見張相國,齒盡乃食乳”,這一句,說的是漢初張蒼。據說張蒼活了一百多歲,靠的是飲用人乳。既然喝奶,自然就不必用牙了,不也活得挺好麼?透過這麼一層聯想,把張蒼和主題給聯絡起來了。

然而讓我看得最淚目的,是以下四句:“齒落竟何悲,不落亦何喜。但願不腫痛,叫號動鄰里。”

這句從文采角度,沒什麼可賞析的。不過作為一個牙疼病人,我能真切地感受到這十六字背後那深沉的悲痛。真的,牙齒留不留已經不重要的,隨便怎樣也好,只要別再腫痛就行了啊,求求你了。

說到譬喻精奇,民國時豐子愷有《口中剿匪記》一文,把拔牙比如剿匪和反貪官汙吏,也是奇文一篇:

“把我的十七顆牙齒,比方一群匪,再像沒有了。不過這匪不是普通所謂“匪”,而是官匪,即貪官汙吏。何以言之?因為普通所謂“匪”,是當局明令通緝的,或地方合力嚴防的,直稱為“匪”。而我的牙齒則不然:它們雖然向我作祟,而我非但不通緝它們,嚴防它們,反而袒護它們。我天天洗刷它們;我留心保養它們;吃食物的時候我讓它們先嚐;說話的時候我委屈地遷就它們;我決心不敢冒犯它們。我如此愛護它們,所以我口中這群匪,不是普通所謂“匪”。”

全文這裡不必徵引,你們自己找來看吧,我再去疼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