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俗語

尚傑《解構與時間》:哲學新思想的“精神發動機”

作者:由 鷹龍傳媒 發表于 俗語日期:2023-02-04

哲學術語是什麼意思

最近,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所研究員尚傑先生的三卷本新著《解構與時間》由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出版發行。作者認為時間問題天然具有神秘性。時間的“瞬間化”理解,使我們不得不創造一批新的“哲學概念”。對時間的“瞬間化”的意思的理解,將被一批“家族相似”的詞語延伸開來。例如:悖謬、獨白、親自性、突發性、無端性、不確定性、事件、純粹偶然性、絕對個性、唯一性、微妙精神、非“現成”或非“已經”性、絕對任性或任意性、不可還原性或創造性、正在、直接性、沉醉或包括絕望在內的廣義上的“純粹熱情”、他者、差異、置換、關係、不可能性,如此等等。將這些詞語連線在一起,就形成一個具有“哲學社會學”意義上的“時間哲學”體系。與此同時,以上將時間做“瞬間化”的種種理解,在偏離傳統哲學軌道的同時,也許可以成為哲學新思想的“精神發動機”。

尚傑《解構與時間》:哲學新思想的“精神發動機”

“人們堅決認為,如果沒有書,知識就不存在了”——理解這句開場白,似乎一點兒都不困難,但雞尾酒裡為什麼有現象學呢?這句問話是激發起薩特寫作《存在與虛無》的靈感。我的意思是說,理解這句開場白,其實非常困難,它含有普通人無論怎麼使勁兒想,都不會想到的隱蔽前提。是的,哲學家天賦的才華,類似一個隱晦而靈活的強迫性神經官能症患者,他把簡單而現成的定論複雜化。哲學家總是使勁地連續追問“為什麼”,把構成一個句子、段落、一本書的所有結構拆得七零八落,然後用放大鏡細細檢視。那麼,哲學家是在用自己一生的經歷追求知識嗎?他是以自己比別人知道得更多而感覺幸福嗎?我認為絕對不是!

三個概念構成了上述開場白句子的精髓:書、知識、存在。概念的主要功能在於邏輯,也就是給事物分類。這種分類至少暗含了兩個關鍵思想:第一,它是其意思已經被定義了的抽象觀念;第二,分類已經意味著邏輯。這兩個關鍵思想,是文字文明(或者更狹義地說,屬於印刷術時代)所共有的,它形成一種特有的思維方式,哲學家們賦予這種特有的思維方式以普遍性的精神品格,哲學術語,稱其為“邏各斯”。這種邏各斯式的思維方式,是伴隨書面文字的文明而產生的,它從此使口語服從書面語。在印刷術時代,即使不識字的人,其思維方式,在廣義上也是“書面語式”的(書面語或文字的精髓,在於它的意思是抽象的,即使抽象性不如字母文字的漢字,其實也是一種抽象的表意文字,而非簡單的象形或“圖畫”文字),否則,他就無法在世界上與人交流思想,甚至無法生存、成為一個純粹的傻人。文字天然就是理性的、一般的、說理的。也就是說,文字的最基本功能,在於解釋世界。如果抽去了文字的解釋功能,我們就會覺得其不知所云,從而文字的本來意義也就不復存在。質言之,邏各斯所代表的“書面語文明”最基本的說話方式,即“這是什麼”——這是一句問話,但其中已經包含答案了,即無論其如何回答這句問話,它總是一種觀念性或概念性的回答。

但文字的本質,就像中國俗語說的:充滿書呆子氣。印刷術時代的文字是“冷”的文明,是與死板、停滯、安靜、貧乏、機械為伍的文明;資訊時代是印刷術文明全面落伍的時代,是“熱”文明”的時代,是與速度、靈動、流動、神奇、生命、創新連線一起的時代。盧梭的《愛彌兒》中,已經隱含了這種見解的萌芽形態。

資訊是沒有書的“語言”,資訊語言突破了文字的界限。從網際網路追溯到語言文字:儘管資訊不一定非得以狹義的語言文字表現出來,但文字肯定是資訊最基本的表現形態,這裡已經有時間哲學問題,當我們不僅把“文字”與“資訊”理解為兩個意思已經完成了的概念,而是在時間綿延之中理解其含義的轉變時,我們發現這兩個“時間因素”之間的關係是不對稱的、非線性的。

有趣而意義深刻的是,哲學家們也聲稱20世紀是哲學向“語言轉向”的時代。無論是歐洲大陸還是英美哲學家,幾乎無不以“語言哲學家”的面貌示人。“以往的哲學都只是在解釋世界”(馬克思語),換句話說,語言是哲學之家(海德格爾的說法是“語言是存在的家”)。說哲學從“存在”(或本體論)問題開始,與說哲學從“語言”問題開始,意思其實是一樣的。但在“以往的哲學”中,儘管也討論時間,卻是無時間的哲學,“存在”或語言問題,掩蓋了時間問題。怎麼掩蓋的?在古典哲學家看來,像其他一切哲學範疇一樣,“時間”是一個具有觀念性質的抽象概念。但是,19世紀中後期以來,一批一流的西方哲學家認為,時間不是古典哲學家們眼中的“觀念”,時間不是概念,或者隱晦一點說:時間乃“不是概念的概念”——將後者引入哲學或引入生命與“存在”,這是“古典時間觀”與“現代時間觀”的分界線。儘管赫拉克利特、奧古斯丁、康德等人的“時間觀”已經含有“現代時間觀”的某些因素,但是從後者角度,從古希臘到19世紀中葉,“主流哲學”中的時間概念,卻是“無時間”的,這是一個極其尖銳的元哲學問題,它對傳統哲學本身形成嚴峻挑戰,以至於現代哲學區別於從前哲學的主要標誌,就在於時間觀上的革命:克爾凱郭爾對瞬間與重複的描述、尼采所謂“永遠回來”的命題、柏格森的綿延概念、胡塞爾關於內在時間直覺、詹姆斯關於意識流的描述、海德格爾的《存在與時間》、伽達默爾的“視域融合”、勒維納斯的“他者”、福柯的“異託時”概念、德里達的“延異”或解構等等,無一不深深刻上了時間烙印。

為什麼現代哲學家認為古典時間觀是“無時間”的?主要因為19世紀中葉之前的“古典哲學”的主流,強調同一性而忽視差異性,在談到差異時,總是把差異歸結為諸多對立統一的哲學範疇,而且在這些成對的範疇中,那些趨向於不變的或暗中忽視時間作用的範疇起著主要作用,例如本質支配現象、必然支配偶然、永恆支配瞬間、原因支配結果,如此等等。與此相應的是,古典哲學其實是一種意識形態的哲學,所謂“主體”、“自我意識”、形形色色的“主義”或“立場”,都是意識形態的同義詞——再相應的,進一步說,誠如馬克思所言,以往的或古典的哲學只在於解釋世界。我認為,這裡所謂“解釋”,正是從諸多含義不變的(即意思已經確定了的)點或概念出發並在相互之間進行不違反形式邏輯規則的推理過程。因此,解釋的基礎仍舊是同一性或同一律,也就是“不變”或忽略時間因素。於是,“現在”成為時間的原型形態,“過去”是曾經的“現在”、“將來”是即將發生的“現在”,以至於“太陽底下永無新東西”,偏離總要納入正軌。柏拉圖的理念論恰如其分地總結了這種“永遠的現在”之情形,這種時間觀同時是整個古典哲學史的“時間主線”,現代哲學家把這種古典時間觀稱為“線性思維”。換句話說,在這種線性思維支配下,詢問時間與詢問being(“是”或“存在”)是一個意思,必須把時間凝固為“是”或“現在是”,也就是“已經是”。現代哲學在時間觀上的革命,就在於不僅要使哲學中真正“有時間”,而且使時間因素在哲學中起支配作用。按照我本人近年來的理解,也就是時間的“非概念化”(非邏輯化、非意識形態化)。為了實現這個願望,哲學家們或者反對“非此即彼”以凸顯瞬間的悖謬性(克爾凱郭爾)、或者聲稱“永遠回來”的絕對不是同樣的事情(尼采)、或者用“綿延”的質量思維反對用空間的數量式思維理解時間(柏格森)、或者透過質疑“存在者”而凸顯此在(dasein)所隱含的別一種時間(海德格爾)、或者把意識消解為無意識過程(弗洛伊德)、或者納入內直觀過程(胡塞爾)、或者宣稱要從時間出發描述死亡(勒維納斯的思想,這很像是“圓的方”中的時間)、或者像是“精神分裂症患者”眼中的時間(德勒茲)、或者認為我們永遠不能用“是”判斷時間因為我們永遠在時間之中而不能從時間之河中跳出來成為時間的旁觀者(德里達)、或者在把時間瞬間化的同時又把同時性理解為“同時”在性質上的多樣性(福柯與結構主義思潮)。使舊哲學震驚的是,現代哲學家堅持時間的“非概念化”(相當於給being劃叉,使其含義模糊不清)並非等同於“非理性”,因為理性絕不是一個樣子的。

在超越了古典的時間觀之後,線性思維被真正的差異思維所取代。這不啻哲學領域裡的強烈地震,它在形式上的直接後果,就是舊有的哲學概念開始被一批“不是哲學概念”的“哲學概念”所取代(這裡的“取代”或“置換”本身就是現代哲學時間觀的重要術語),例如“懸置”或“加括號”或“好像”(胡塞爾)、深度無聊或死亡(海德格爾)、他者(勒維那斯)、痕跡(德里達),而瞬間、偶然性、例外、思想事件這些術語,在現代哲學的時間觀中,也不再處於哲學的邊緣。所有這些,很像把原來處於哲學邊緣的因素變成哲學研究的主題,使哲學從解釋“天上的世界”返回體驗活生生的生活世界。廣義上的現代哲學中的時間觀,包含了一切偏離上述線性思維的“非線性思維”因素,這些因素包括偏離、意外、不確定性、非對稱性、無法預知性等等;廣義上的現代哲學的時間觀,與20世紀以來自然科學時間觀念乃至文學藝術領域時間觀的變革,是同步對應的,它們同步發展,相互影響。

在被同一性和永恆性所統治的古典時間哲學觀念中,“瞬間”似乎什麼都不是,它不存在,因為“瞬間”時時有脫離同一性的危險。但是,我認為“瞬間”才構成真正的時間要素,因為它不是重複而是出新。瞬間與瞬間之間的差異,不是數量上的差異而是本質的差異。因此,瞬間與瞬間之間不可以相互還原,時間不是以線性的形式出現,而是以中斷的連續性方式出現的,這才是時間綿延的真正內容。換句話說,時間不再像是一條沿著過去、現在、將來的順序流淌的“河流”,而是形如分岔一樣的網路。時間流或歷史流的要害,在於其過程中的偏離活動而非必然性的因果關係或命運之類。瞬間與瞬間之間的關係是平等的(不存在所謂“優先視點”),即每個瞬間都可能成為“關鍵時刻”。

因此,同時性的多樣性成為“時間哲學”研究的重要內容,即時間上是同時的,但其中所發生的內容是不同時的或性質多樣的,就像此時此刻世界上發生著匪夷所思的各種各樣的事情,它們之間無法通約、毫不對稱、互相之間不可理喻。也就是說,時間不僅是康德所謂的純粹直觀形式,時間自身是有內容的,是形式與內容的統一體。時間的“內容性”之可能性,只有將瞬間看成是構成時間的真正要素的情形下,才有可能被揭示出來,即“瞬間”乃是時間的內容性之最充分的表達。決不能把時間的瞬間化理解為一種被凝固或凍結了的時間,因為古典哲學觀在時間問題上的根本失誤,恰恰在於將某個瞬間產生的念頭凝固化或永恆化,各種所謂“主義”(即“優先視點”或“優先視角”)或目的性、物件性思維,所謂必然的因果關係之類,都是將瞬間的念頭永恆化的產物。這就像把人變成雕像而非活生生的個人。與此相關,現代“時間哲學”的另一重要內容,是對“時間”作“非概念”的理解,既然時間的要害在於瞬間,而瞬間與瞬間之間性質又每每不同,因此瞬間與瞬間的關係,就猶如勒維那斯所描述的“他者”之間的關係,這種抵制“線性”或“連續性”的傾向,潛在著抵制透明交流的可能性,甚至抵制語言與邏輯,這種抵制使我們對時間的考察傾向於直覺而不是語言。

對時間的“非概念”理解並不排斥理性,甚至也不排斥“概念”一詞,因為理性和概念都不只有一種模式或型別。在這個意義上,我繼承理性直覺與自由意志的啟蒙傳統,並在“後現代思想”背景下將其發揚光大。時間的真正內容在於其瞬間性(就像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的真正內容在於從“此在”理解存在),其延伸的意思是,“當下”是瞬間與當場的融合,這裡已經包含了空間觀念的改變。時間的“瞬間化”理解,使時間變得破碎。同樣,空間也可以被分割為不同性質的“小塊空間”。換句話說,空間和時間一樣也是“不連續”或“不統一”的,這並非來自烏托邦式的想象而來自一種真實,數學與幾何學意義上的“黎曼空間”和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從科學上已經對此作了充分證明,其真實性又猶如福柯的“異託邦”概念所描述的例項(一個公墓所埋葬的人是曾經生活在不同時代和地區的,這裡同時包含了時間與空間因素)。時間的“瞬間化”理解,將使原本處於古典哲學所排斥的概念在現代時間哲學中獲得正面理解。

以上“瞬間”的不可交流性,將以積極的思想態度去肯定類似“圓的方”的悖論。換句話說,悖謬現象距離生活世界(人性、性靈、行為,等等)更近,問題的答案或可理解性,是從有問題而無答案或不可理解性出發,以“賭博”的方式判斷(或“選擇”)出來的。在這個意義上,時間問題天然具有神秘性。時間的“瞬間化”理解,使我們不得不創造一批新的“哲學概念”。對時間的“瞬間化”的意思的理解,將被一批“家族相似”的詞語延伸開來。例如:悖謬、獨白、親自性、突發性、無端性、不確定性、事件、純粹偶然性、絕對個性、唯一性、微妙精神、非“現成”或非“已經”性、絕對任性或任意性、不可還原性或創造性、正在、直接性、沉醉或包括絕望在內的廣義上的“純粹熱情”、他者、差異、置換、關係、不可能性,如此等等。將這些詞語連線在一起,形成一個具有“哲學社會學”意義上的“時間哲學”體系。與此同時,以上將時間做“瞬間化”的種種理解,在偏離傳統哲學軌道的同時,也許可以成為哲學新思想的“精神發動機”。

作者簡歷

尚傑

,1955年9月出生。1982年1月畢業於遼寧大學哲學系;1987年7月在遼寧大學哲學系獲哲學碩士學位,研究方向:西方哲學;碩士論文題目《胡塞爾的直覺主義意義—本質理論》。1987年9月至1991年8月在《遼寧大學學報》做編輯。

1991年9月考入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哲學系。研究方向:法國當代哲學。導師:王玖興。1994年7月獲哲學博士學位,博士論文題目《哲學的衰落與復興——對德里達解構主義的哲學思考》。1994年7月至今在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所工作。1999年11月至2000年10月作為訪問學者由國家教育部留學基金委派往巴黎社會科學高等研究院進修。2012年晉升為二級研究員。曾任中國現代外國哲學學會法國哲學專業委員會副主任,中國現代外國哲學學會副理事長、理事長。現為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哲學學院特聘教授、鄭州大學哲學學院特聘教授。

(本文系《解構與時間》第一卷《序言:如何向時間發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