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東說的下家女是什麼意思
1
陳敏是我母親的同學馮阿姨的女兒,年齡比我大兩歲。
我們兩家住在一個小區,中間只隔著幾條弄堂。母親和馮阿姨關係很好,外出逛街經常把我們倆帶上。
陳敏小學畢業時,我還是那個瘋瘋癲癲的丫頭。那個落日餘暉把西方半邊天空染紅的黃昏,我沒心沒肺地對陳敏傾訴被後排那個小男生抓辮子的遭遇。
她不像往常聽得那麼認真,突然冒出一句:
“
我要賺錢,賺很多錢,讓那些人都對我正眼相看。”
我那個年齡,對於錢根本沒有概念,更沒有經歷過別人冷眼相看。
陳敏的父親在半個月前去世,晚期肝癌,從查出癌細胞擴散到去世也就三個月。她家裡本來經濟條件一般,給她父親看病又花了十幾萬,耗盡微薄的積蓄。
問家裡那些親戚借錢,這些人冷言冷語,眼神中帶著不屑。陳敏在母親身旁,嘴唇咬得緊緊的,不說一句話。
追悼會上,胳膊上纏著黑紗的陳敏哭成淚人。父親的靈柩將被拖走,她死死拽住不肯鬆手。被人強行拉開,她對著父親離開的地方,歇斯底里地叫著。
我從來沒見她這麼傷心過。
這是我第一次來到追悼會現場。死亡,終於親眼見證,不再是那個神秘的存在。只是,我還體會不到親人離去的悲傷。
半個月後,她的精神狀態恢復到正常,對我說出那句帶有宣言性的話。
從此,她不再像往常那樣活潑開朗,也不再和我一起瘋玩。
她想要賺錢,那就必須好好讀書,出人頭地,她把所有時間花在書本上。
偶爾還會去她家串門。儘管同處一個小區,我家的這排公房是上世紀
90
年代末建造的,在我讀小學時算是房齡比較新的住宅。
陳敏那棟樓是
70
年代末建造的,外牆面的石灰有很多地方脫落、變形,像一位老人,被歲月帶走青春,只剩下一層沒有活力的死皮。
樓道內雜物堆放得毫無章法。
各種家裡用不上的日用品,小桌子、小板凳、破舊木板、磚瓦、煤餅、甚至破鞋子,都被這些主人用作佔領公共空間,讓原本狹窄的樓道變得更加逼仄。
穿過重重包圍圈,終於來到陳敏所在的五樓。稍微喘息一會兒,輕輕釦了三下門。
無人應答。
再用力敲了幾下,開門的是陳敏。
她母親還沒有回來,可能還在單位里加班。她冷冷地看著我,說了一句:“馬上要考試,很多功課要複習,你也要收收玩心。”
剛被班主任在辦公室訓導過,不想再聽第二次思想教育,我癢癢地離開她家。
只有樓道那盞搖曳不定的聲控燈,用忽明忽暗為我送行。
2
這對孤兒寡母日子過得很艱難,兩人的生活費、陳敏的學費都靠她母親的幾百元工資。
眼看工廠效益越來越差,接到的訂單越來越少,生產指標一降再降,調休的時間與日俱增。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家有著幾十年歷史、鼎盛時有
20000
多名員工的國營大企業,到了行將就木的時刻。
陳敏的母親主動告別噴香的大鍋飯,透過熟人介紹去到一傢俬營企業上班。
私營企業的工作節奏,顯然比工廠快了不少。好在陳敏的母親適應能力很長,慢慢從最普通的員工成為主管、成為經理,收入也翻了好幾翻。
陳敏終於提早過上揚眉吐氣的生活。她原本想透過自己的雙手,終結這種別人鄙視的時光。現在,母親替他“結果”了這個“惡魔”。
有錢後,母親卻變得不高興,回家時間也從六點多,一直延伸到凌晨一兩點。
不僅晚回家,陳敏聞到母親身上有一股濃烈的酒精味道。
哪怕時間再晚,陳敏也要等母親到家。
她靜靜地躺在床上,假裝睡著,母親讓她早睡早起,這樣對還處在身體發育階段的孩子來說很重要。
陳敏不想違逆母親的意志,只好裝睡。她不放心母親,只有聽到鑰匙鑽進鎖芯的聲音,那顆懸著的心才落下。
鑰匙鑽進鎖芯的聲音,此刻是世上最美好的聲音。
母親到家後沒怎麼洗漱,直接倒在床上,不久便發出響亮的鼾聲。
這種鼾聲,對於陳敏來說有些陌生。上次聽到這種聲音,還是父親在世的時候。那已經過去整整六年。
一股濃烈的酒味順著空氣流動,飄進鼻腔裡,讓人有些作嘔。
第二天一早陳敏醒來時,發現旁邊的被窩是空的。母親在她熟睡時,又一次踏上上班的路。
母親陪自己的時間少了,寂寞感像病毒般襲來。
這天停電,依舊是陳敏一個人在家。她打著手電,好不容易從抽屜角落翻出半截蠟燭。
點燃蠟燭,蠟油順著燭身緩緩低落,像是在哭泣。
而陳敏,也對著蠟燭流淚。
趁這天母親下班比較早,陳敏把母親叫住,在客廳裡對母親說了自己的苦悶。
剛說了一半,母親的手機就響了。
母親對著手機發了一通火。
“這麼小一個合同,你們都籤不下來,還要你們做什麼?明天看不到合同書擺在我的辦公桌上,全部滾蛋走人。”
結束通話電話,母親瞥見愣愣地站在一邊的陳敏,突然意識到剛才的失態。
陳敏不認識眼前這個女人。記憶中的母親,溫潤和善,幾乎從不發火。即便自己犯錯,她的嘴裡不會蹦出髒字。
怎麼剛才她在和下屬通話時,會變成一個暴虐的上司?
再想到母親半夜回家時的酒氣,陳敏堅定地講完剛才說了一半的想法。
“你都
16
歲,還需要像小孩子那樣讓媽媽一直陪在身邊?”
“媽,我不是要你一直陪著,只是希望你留給我的時間能多一點。”陪伴這麼簡單的要求,在母親眼中這麼不屑一顧。
“你知道媽在外面賺錢有多累嗎?”母親說完這句話,淚水流了下來。
也許只有在女兒面前,母親才能卸下堅強的外表,把女人的柔弱展露出來。
無休止的加班,敷衍的下屬,刁鑽的客戶,苛責的上司,不時響起的業績警報,每一樣都讓母親不敢怠慢。
為了留住老客戶,爭取到新客戶,她一改往日的滴酒不沾,把辛辣的液體不斷灌入口中,不管這些液體會在腸胃內會造成什麼化學反應。
母親有幾次醉倒在應酬中,意識開始模糊。那些不懷好意的客戶,竟把那雙罪惡的手伸過來……
醒來時,她躺在床上,一旁是垂淚的陳敏。
這是母親第一次在女兒面前傾吐。陳敏也哭了,母女倆抱在一起痛苦。
母親對陳敏輕輕地說:“答應媽,以後找一份穩定的工作,找一個靠譜的男人嫁了。女人不該這麼辛苦。”
3
2005
年,陳敏開始為工作而忙碌。她有過讀研的想法,看到每月母親的醫藥費賬單,深造只能無限期延後。
兩年前,母親的小便中的泡沫化嚴重,很容易疲勞無力,不時會出現腹痛、腰痛、肌肉痛等疼痛症狀,同時伴有低熱、水腫等現象。
她臉上的血色越來越難看,沒有一絲血色。起初,母親以為工作壓力過大,需要好好休息一陣。她向老闆請了一週的假期,老闆皺了皺眉頭,答應了。
一星期後,這些症狀並未緩解。
陳敏這次沒有由著母親,將她硬拽到醫院檢查。一個新的名詞,出現在陳敏和母親的世界中。
IgA
腎病!
陳敏在網上查詢了相關資料,瞭解到
IgA
腎病是最為常見的一種原發性腎小球疾病,是指腎小球系膜區以
IgA
或
IgA
沉積為主,伴或不伴有其他免疫球蛋白在腎小球系膜區沉積的原發性腎小球病。
病變型別包括局灶節段性病變、毛細血管內增生性病變、系膜增生性病變、新月體病變及硬化性病變等。
其臨床表現為反覆發作性肉眼血尿或鏡下血尿,可伴有不同程度蛋白尿,部分患者可以出現嚴重高血壓或者腎功能不全。
最恐怖的是母親的
24
小時尿蛋白一項指標,指標的正常範圍在
0
—
150
,母親的數值卻高達
1900
,是正常值的整整十倍。
醫生的結論已經刻不容緩:“你母親到了腎衰竭的邊緣,得趕緊住院。”
母親在醫院住了近
20
天,期間的陪夜都是陳敏一個人扛著。有幾次我和我母親想去幫忙陪幾天,卻被她婉言謝絕。
母親出院後,陳敏整整瘦了十幾斤。
此後兩年,陳敏不得不從住校變成走讀。在她的精心照料下,母親的尿蛋白這項指標控制在
300
以內。儘管是正常值的兩倍,比起兩年前入院時改善不少。
陳敏深知社會實踐和兼職對於今後求職的重要性,除了照顧母親,其餘時間都去報社實習。
母親要看病,要花錢,去讀研要花費三年光陰,等不了這麼長時間。
那就找工作吧!
那年全國的大學應屆畢業生大概有三四百萬,就業壓力相比幾年前增加不少。作為一所
985
、
211
高校的中文系學生,找到一份適合自己的工作並不容易。
陳敏想去企業發展,具體崗位鎖定在文案策劃。正巧幾家地產公司來到學校搞校園招聘會,她和班上不考研的同學都過去湊熱鬧。
校園招聘會放在學生活動中心的大禮堂,近
800
人的禮堂,被本校和外校的學生坐得滿滿當當。
經過幾輪筆試和麵試,豐富的社會實踐經歷,陳敏手握幾份地產領軍企業的策劃崗位
OFFER
。
實習期起薪
3500
元,轉正後
7000
元,隨後以每年
10%
的幅度加薪。作為儲備人才,將在兩年後獲得去國外進修半年的機會,有機會去地產企業在各地的分公司輪崗。
這樣的收入不算高,未來的發展路徑還是明晰的。
估計陳敏先前聽了不少求職講座,明白不必刻意在意第一份工作的收入,更要看重後期的發展潛力。
她決定從中挑選一份最適合自己的
OFFER
。
做出這個決定前,她想和母親通個氣。
4
“
不是和你說過,一個女孩子沒必要這麼拼命。”母親還沒等她說完就插話。
“
這些都是房地產領域的龍頭老大,大家都渴望入這樣的公司。”陳敏還想做最後的爭取。
“
看看你媽現在的樣子,都是拜當時這些黑心老闆所賜,難道你還想走媽的老路?”
母親的話直刺她的內心。母親在企業打拼過,深知那些老闆的眼裡只有利益,根本不會多想員工的身體狀況。要不然,也不會有那麼多企業員工過勞死的媒體報道。
迷茫時,母親給陳敏指出一條路,考公務員。
十多年前的公務員考試,還不算是最炙手可熱的考試,每個崗位也有好幾個人爭奪。
此前,陳敏根本沒有將考公務員列入議事日程。
她連一本像樣的複習資料都沒有,這時距離公務員筆試,只剩下近三個月,她的頭腦中,完全沒有關於申論、行政能力測試的概念。
只能臨陣磨槍。
從書店買來一堆資料,那些書的封面上,都號稱自己是由公務員考試命題組編寫的,那架勢,彷彿這些編寫者冒著風險,以低廉的價格將天機洩露給考生。
只能一笑而過。
陳敏制定了每天八小時的複習計劃,逼迫自己把這些厚得像磚頭的書,一本本啃進去。
筆試的考場外人山人海,來了很多陪考的家長,陳敏的思緒不禁回到幾年前的高考。她顧不上去憶舊,心裡反覆唸叨申論寫作模板。
她以高於筆試合格線30分的巨大優勢入圍面試。她對面試有一種莫名的擔心,自己是寒門女,家裡無權無勢,怎麼和那些能拼爹的考生一較高下?
儘管報了諸如統戰部這類最冷門的崗位,儘管這個崗位只有三個人面試,她依然覺得自己可能依然是陪太子讀書的命。
擔心不會改變任何東西。
只有在面試中展現最好的一面,用實力打動考官。萬一其他競爭者的家庭背景和自己半斤八兩,臨場發揮就會成為最終勝出的決定因素。
七個考官一字排開,陳敏起初說話帶著顫音,她深吸一口氣平復緊張的情緒。除了第一個自我介紹的問題講得有些草率,其他應急反應題、時事熱點觀點題答得都不錯。
經歷體檢和政審環節,一封錄取通知書靜靜躺在底樓的信箱中。
“
你真可惜,放棄這麼好的機會。”
“不可惜,公務員工作穩定、旱澇保收,價效比更高。”
兩位閨蜜對於陳敏被錄取的反應,截然不同。
這兩種反應,正如陳敏此刻的五味雜陳。
5
陳敏的性格比較直爽,說話不懂得含蓄,一開始就得罪了頂頭上司。
那天的科室工作會議,主要商討下個月要召開的一個大型活動的方案。方案是女科長親手設計的,據說熬了兩個通宵。女科長定著黑眼圈對其他人說:“大家暢所欲言,不要盡挑好話說。”
其他人都明白這句話背後的意思,儘管讓你提意見,但不是讓你亂說的。
大家就一些細枝末節的問題,講了自己的看法,會議開得十分和諧,既聽到了建議,又通過了這個方案,下一步只等按照這個方案具體實施。
就在科長準備宣佈散會,憋了一個多小時的陳敏終於開口了。她的臉漲得通紅,或許這些話憋在心裡很長時間,她不吐不快。
“
我覺得這個方案在設計上有大問題。”
眾人的臉色都綠了,沒想到這個還在試用期的黃毛丫頭,居然會說出這麼驚世駭俗的話。
科長也愣住了,結結巴巴地說:“我願意……洗耳恭聽。”
陳敏列出一、二、三、四,指出活動方案中的預算存在水分,人員安排不合理,有人任務特別重、容易出現手忙腳亂,有人沒任務,處在閒置狀態。
“
講完了?”
“
是的。”
“大家還有什麼意見?”
別人哪還再敢有意見?
這個科室工作會議,以一種尷尬的氣氛散場。
科長確實修改了活動方案,不過將陳敏排除在外面。
陳敏找到科長,說為什麼不安排自己工作?科長板著臉說:“你對工作不熟悉,能不給我添亂嗎?”
自己變成那個添亂的人!正因為不熟悉工作,才有必要逼別人更多參與。陳敏這才意識到幾天前,自己那番言論給自己惹來麻煩。
她想向科長示好,打聽道她家裡的地址。
她的熱情,卻換來科長的無情和冷漠。
“
你是中文系高才生,我這個中專生哪有資格教導你!”科長陰陽怪氣地說。
一年的試用期到了,陳敏的轉正成了問題。其他科室有幾個好心人,說科長背後到部長那邊“做了很多工作”,也許在部長心中,她就是那個不稱職的科員。
不能坐以待斃!陳敏主動找到部長,哪怕她不歡迎自己,也要讓她把自己的話聽完。
這些抗爭起了作用,陳敏沒有倒在試用期轉正這道關卡上。
此後幾年,陳敏被分到屬於內勤部門的辦公室。辦公室聽上去名稱不錯,但就是一個幹“苦活、累活、髒活”的地方。凡是不屬於其他業務科室的活兒,辦公室統統要攬下來。
陳敏先從收發檔案開始幹起。
每天,從各個部門轉發過來的檔案有不少。統戰部聽上去是一個部門,實則內部有不少單位,比如民主黨派、民族、宗教、港澳臺、僑務、工商聯等等。
別的部門不管這些,把檔案統統發到統戰部辦公室。光是整理好這些檔案,分發給各個單位,交給領導批示,沒個大半天忙不完。
陳敏在心裡嘟噥:真不知道怎麼會有這麼多檔案!
其實很多檔案也是轉發件,就是將上級檔案套一個紅頭進行轉發,用檔案來傳達和執行檔案。
在辦公室的五年,陳敏斷言有80%-90%的檔案屬於那種可發可不發的型別。
但是檔案簽發人,也就是領導不這麼想,不透過這些檔案,怎麼能說明自己的工作成效?
陳敏只好忍受這種無聊的層層轉發。
隨著工作年限的增長,陳敏負責的事情遠遠不止收發檔案這麼簡單。
小到辦公用品的採購、影印列印裝訂材料,大到規劃好統戰部領導一週的工作安排,資金的使用,協調各個部門,每一樣都不能有差錯。
公務員也不像母親描繪的那樣,一杯清茶、一張報紙,舒舒服服過上一天。
忙一點不怕,但是忙的沒有價值,就讓陳敏有些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