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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是休謨的宗教代言人?——《自然宗教對話錄》解析

作者:由 思想與社會 發表于 曲藝日期:2021-11-01

休謨問題解決了嗎

駱長捷

誰是休謨的宗教代言人?——《自然宗教對話錄》解析

《自然宗教對話錄》曾被譽為休謨所寫過的最好的作品。這本書雖在宗教哲學史上有舉足輕重的地位, 但由於它是一部對話, 書中的人物分別持有不同的、相互對立的觀點, 因此, 休謨的立場似乎就被這些人物的觀點遮蔽了。這為該書的解讀帶來困擾。在各種爭論背後凸顯了一個最核心的問題:休謨真實的觀點存於何處?而它又被進一步還原成這樣的問題:到底誰為休謨代言?

僅就書中對話人的觀點來看, 人們幾乎毫無爭議地承認, 第美亞是一位宗教神秘主義者, 也是關於上帝存在的先天證明的支持者。克里安提斯是經驗主義的有神論者, 是關於上帝存在的後天證明, 即宗教設計論證的捍衛者。斐羅則被看作一個駁斥一切關於上帝的理論證明的宗教懷疑論者。此外, 作為這場對話的見證人, 潘斐留斯不僅完整講述了對話內容, 還給出了評論。在敘述一開始, 他就將克里安提斯的觀點解釋為“精確的哲學才能”, 將斐羅的觀點稱之為“粗心的懷疑論”, 將第美亞的觀點稱為“嚴格不變的正統觀念”。(Hume, 1948:4) 在結尾時他概括說, 斐羅的原則比起第美亞而言有更大的可能性, 而克里安提斯的原則更接近真理。(Hume, 1948:95)

與之相應, 在誰是休謨的代言人的問題上存在以下幾種解釋。當代主流觀點認為, 斐羅的懷疑論代表休謨的宗教立場。(1) 另一派觀點則主張, 克里安提斯才是《自然宗教對話錄》的主角。(2) 此外還有一些其他的見解, 我們稍後也會談到。

此外, 在觀點爭議的背後還存有如下疑點:第一, 如何理解潘斐留斯對對話人的觀察和評論?它是休謨借潘斐留斯之口表達自己的觀點, 還是僅僅代表潘斐留斯的個人立場?第二, 如何理解斐羅在對話的第12篇中對宗教設計論證態度上的轉變?第三, 如何把握休謨所處的歷史處境以及相關文字證據與其宗教觀點之間的關係?

對此, 筆者試圖逐一還原各派觀點對“誰是休謨的代言人”這一問題的解答, 以及對其他相關問題和爭議文字的闡釋。最後結合休謨的哲學認識論立場來重新解釋和評價休謨的宗教哲學觀。

一、斐羅派觀點:斐羅是休謨的主要代言人

在探討誰為休謨代言這一問題上, N。K。史密斯 (N。K。Smith) 無疑是一個繞不開的人物。他較早明確地指出, “斐羅, 自始至終代表休謨;克里安提斯僅僅在那些顯然與斐羅觀點一致的段落中, 或在那些當反駁第美亞時, 他被用來為斐羅的一個或另一些獨立結論掃清道路的段落中, 被看作是休謨的代言人” (Smith, 1947:76) 。史密斯的觀點得到了眾多學者的認同。E。C。毛斯納 (E。C。Mossner) 就認為, 史密斯將斐羅作為休謨代言人的觀點毫無疑問地為人所接受。但與史密斯相比, 他持一種更強的立場。他認為, 只有斐羅才有資格代表休謨。(cf。Mossner, 1936:334—449)

時隔幾十年後, 當代休謨學者J。C。A。加斯金 (J。C。A。Gaskin) 再次指出, 人們在誰為休謨代言的問題上達成的共識總是指向斐羅。他說, 在對話錄中, 斐羅明顯是占主導地位的人物, 而斐羅對宗教的批判立場使人很容易將他與休謨聯絡起來:“像休謨一樣, 他強調對判斷的懸擱, 因為關於上帝本質的整個主題超出了我們可能的知性之外。像休謨一樣, 斐羅捍衛溫和的懷疑論, 並對道德建立在宗教基礎上的假設提出質疑。” (Gaskin, 1993:xxiii)

很多支援斐羅是休謨的代言人的研究者都會訴諸一個重要的證據, 即1751年3月10日休謨寫給G。艾略特 (G。Elliot) 的信。在這封信中, 休謨主要論述了他對《自然宗教對話錄》中人物的具體看法。他說, “我應該使我承擔對話中斐羅的角色”, 休謨還談到了自己的懷疑主義傾向:“不久前我燒掉了一本舊的手稿, 是我20歲之前寫的;它包含了我的思想在那個主題上一頁又一頁的逐步前進。它開始於對關於普遍觀念的論證的焦慮追求;懷疑偷偷溜進來, 被驅散, 又回來, 再被驅散, 再次回來;這是永不安寧的想象與傾向的永久抗爭, 或許也是與理性的永久抗爭。”(Greig, 1932:154) 以此為根據, 人們認為, 斐羅作為一個宗教懷疑論者, 主要代表休謨本人的立場。

但正如加斯金所公允指出的, 即便休謨承認他支援斐羅的觀點, 也並不意味著其他對話人所表達的哲學立場是弱的, 或者在作者看來是不可信的或不重要的。休謨的榜樣是寫作《論神性》的西塞羅, 他致力於使相互對立的幾種立場保持平衡;而非以蘇格拉底為代言人的柏拉圖, 完全置蘇格拉底於談話的中心, 其他人則是應聲蟲或哲學上天真的人。(cf。Gaskin, 1993:xxiii)

事實上, 在其寫給艾略特的這封信中, 休謨認為, 寫作對話的最好方法, 就是使在重要的問題上持不同意見的兩個人分別寫對話的不同部分, 並且彼此答覆。在這個意義上, 他希望自己承擔斐羅這個角色, 而讓艾略特充任克里安提斯。休謨說他來擔任斐羅的角色時, 他並沒有說斐羅就代表他的全部思想。誰能說在其他人身上, 尤其是在克里安提斯那裡, 就不能發現休謨的其他理論傾向呢?僅僅根據休謨信中的這個提議就斷言斐羅是休謨的代言人, 難免有武斷之嫌。

更令人困惑的是, 斐羅在對話的前11篇中一向以其激進的懷疑主義論證來批駁克里安提斯的宗教設計論證, 但在第12篇對話中, 卻明顯改變態度, 承認最疏忽、最愚笨的思想家都隨處可以體會到一個目的、一個意向、一個設計, 以至於“一切的科學都幾乎引導我們不知不覺地承認一個最初的理智的造物主” (休謨, 2001:95) 。人們發現, 斐羅立場的改變使他幾乎不能再被看作一個堅定的宗教懷疑論者。因此, 如果人們將斐羅的觀點與休謨的懷疑論聯絡起來, 那麼就需闡明斐羅的這種前後不一致。

對此, 一個經典的解釋是, 這不過是休謨的諷刺。史密斯認為, 休謨論證中那些正面的結論, 如此中立, 並且如此蒼白, 僅僅在於對他所處時代的某種特殊考慮。(cf。Smith, 1947:25) 也就是說, 儘管他支援其前面對話中的破壞性結論, 卻由於身處的社會狀況而不能大膽地表達。毛斯納同樣指出, 休謨之所以在死後出版他的《自然宗教對話錄》, 之所以燒掉他20歲之前所寫的手稿, 都表明了休謨作為社會存在者, 而非哲學思想者所存留的膽怯, 因此, 甚至休謨最終所持的宗教懷疑論這一真理, 也被用諷刺和欺騙的面紗偽裝起來, 故意覆蓋了整個對話錄。(cf。Mossner, 1936:348)

對於這種解釋, 一些學者持不同的看法。比如W。賽森斯 (W。Sessions) 就指出,“諷刺”是對話錄的外部解釋者最喜歡使用的解釋學手段。“對於那些預先相信斐羅是休謨的代言人來說……用諷刺來解釋就太方便了。” (Sessions, 2002:210)

當然, 除了休謨的諷刺這一外在的解釋之外, 還有其他更為內在的解釋。加斯金就指出另一種可能性:休謨的懷疑論使他認識到人類理性的侷限性, 這使他在上帝的存在和本性這樣高遠的問題上, 並不能支援無神論的觀點。但他認為, 斐羅在第12篇中所表達的那些論斷根本不能等同於真實的宗教所涉及的東西, 比如責任或行動。斐羅這裡關於“上帝存在”這一被閹割的坦承就被看作是“最弱的自然神論”。(Gaskin, 2009:489—490) 在這個意義上, 加斯金就用自然神論這一立場使斐羅的觀點變得一以貫之起來。

那麼該如何解釋休謨主張將克里安提斯作為對話的主角, 以及潘斐留斯認為克里安提斯的觀點更接近真理這樣的論斷呢?對此斐羅派學者同樣傾向於將之視為休謨的膽怯, 或者說是休謨為了擺脫遭受宗教指控的危險而使用的障眼法。至於潘斐留斯的評論, 人們會認為, 鑑於他與克里安提斯的親密關係, 這僅是其個人的、主觀的觀點, 並不能代表休謨的真實意圖。(cf。Smith, 1947:61)

二、克里安提斯派觀點:克里安提斯是休謨的主要代言人

在史密斯之前, 多數學者往往持有克里安提斯派觀點。這一觀點認為, 由於潘斐留斯稱讚克里安提斯的觀點最接近真理, 因而克里安提斯才是休謨的代言人。C。亨德爾 (C。Hendel) 明確提出:“我們可以把作者等同於潘斐留斯……是潘斐留斯在對話過程中不時地作出重要的評論, 並在此之後作出了最終的判決。” (Hedel, 1925:306—307) D。斯圖爾特 (D。Stewart) 也將潘斐留斯表彰克里安提斯是爭論的勝者的說法看作是休謨本人的觀點。他指出, “我們必須總是記住, 克里安提斯是對話的主角, 並且他被看作是說出了休謨先生的真實觀點。” (Smith, 1947:58)

然而, 斐羅的懷疑主義論調與休謨本人觀點之間的親緣性是如此明顯, 以至於經過史密斯富有說服力的論述後, 斐羅派觀點贏得了多數人的信服。那麼, 克里安提斯派學者如何來評價斐羅派觀點, 又如何來看待斐羅在對話錄中的地位呢?

與史密斯同時代的另一位休謨研究者B。M。萊恩 (B。M。Laing) 曾敏銳地批評說, “根據史密斯的陳述, 由於假定在休謨那裡有一種惡作劇式的幽默, 並且甚至由於某種程度的不真誠而遭受懷疑, 對話錄成了一部有點雜亂、甚至是奇怪地難以自相一致的作品。” (Laing, 1937:175) 如果把休謨等同於斐羅, 那麼他和他的對話錄在自然宗教問題上就沒有任何重要的獨創性的貢獻, 只不過是以對話的書面形式闡明瞭他的懷疑主義。如果準備把對話錄從這種無意義中拯救出來, 那麼就必然要指望克里安提斯的立場, 不管他的立場是多麼地不完善。

對於斐羅派所引用的休謨寫給艾略特的信, 萊恩也有完全不同的解讀。在這封信中, 休謨說, “你能想象使我倒向另一邊的任何傾向, 違揹我的意志而逼近我” (Greig, 1932:154) , 萊恩認為, 這裡休謨所謂的另一邊指的就是斐羅的懷疑論觀點, 同時, 休謨在這封信中還請求艾略特幫助他加強克里安提斯的論證, 使之作為對話的主角。而史密斯竟然罔顧休謨的這些論斷, 這顯然是不可接受的。同時, 萊恩還引證了休謨的另一封信, 即1776年寫給W。斯特拉罕 (W。Strahan) 的信。在這封信中, 休謨再次談到他的《自然宗教對話錄》, 他說:“我在那兒介紹了一個懷疑論者, 他的確被駁倒了, 並最終放棄了他的論證, 甚至承認他的一切苛責都只是用來自娛自樂。” (Greig, 1932:323) 萊恩認為, 除非把這些話也看作一種技巧性的言辭, 否則就需要承認, 休謨並不認同斐羅的立場, 而是非常明確地把他自己與克里安提斯等同起來。(Laing, 1937:189)

另一位當代學者J。維安德 (J。Wieand) 同樣捍衛亨德爾的觀點。在維安德看來, 斐羅對宇宙中存在某種設計, 以及由此而體會到一個理智造物主的那種情感和信念的認可, 恰恰是克里安提斯在對話的第3篇中已經提出的觀點, 在這個意義上, 斐羅的轉變是由於他的確被克里安提斯說服了, 而不是“休謨的諷刺”。進而, 維安德認為, 斐羅的懷疑論之所以不能最終取勝就在於, 儘管理性禁止我們在人和神之間加以類比, 但我們卻承認有某種自然傾向使我們作出這種類比, 這恰恰是宗教啟示的來源, 也是克里安提斯在對話中所要揭示和捍衛的。(cf。Wieand, 1985:33—45)

事實上, 如同維安德那樣, 當代克里安提斯派學者傾向於藉助休謨的自然信念理論來論證他們的觀點。也就是說, 如同在認識領域, 休謨主張因果間的必然聯絡是一種自然傾向一樣, 在宗教領域, 休謨同樣認為相信上帝的存在也是一種自然信念。

三、其他觀點

當代的一些休謨研究者對《自然宗教對話錄》提出了不同的理解, 甚至質疑並放棄在其中找尋休謨的代言人這一研究思路。

J。布里克 (J。Bricke) 指出, 試圖在對話中找出休謨的代言人這一嘗試註定會失敗, 因為無論斐羅還是克里安斯提都不是休謨的代言人, 二人就其自身觀點來看都是非休謨主義的, 也都不能在對話過程中堅持合理清晰、論證充分而自洽的立場。(cf。Bricke, 1975:1—18)

D。科爾曼 (D。Coleman) 在承認《自然宗教對話錄》是一部嚴肅的哲學著作的同時, 也提醒讀者不要忘了它也是一部文學作品, 其目的是為了讓讀者覺得有趣, 甚至是讓他們發笑。因此, 有些讀者會接受斐羅的結論, 有些則支援第美亞的神秘主義立場, 有些會認為克里安斯提的觀點更接近真理等等。而休謨希望他的讀者在對待異端觀點, 特別是非宗教的懷疑論和無神論觀點時, 會變得更加寬容。(cf。Coleman, 2007:xxxix)

賽森斯主張採用一種內在的、解釋學的研究方法, 也就是說, 不是將文字放在某種背景中加以理解, 而是主要關注文字自身, 按它自身的方式作細緻的研讀, 將之看作一個有機的整體。他同樣側重強調《自然宗教對話錄》一書的文學性及其對話體的寫作形式, 指出在對話過程中, 人物的行為比話語更能說明問題。在他看來, “克里安提斯和斐羅兩人都領悟到自然的作者必須與跟他人和諧地生活, 認識到人的能力, 以及實現人的抱負相一致。他們都以他們不同的方式, 使自然的宗教思考 (‘神學’) 與自然的宗教實踐 (‘虔誠’) 相適應。” (Sessions, 2002:10)

四、休謨的認識論立場與宗教立場的關聯

上文的分析已或多或少披露了休謨的哲學立場與其宗教觀點之間的聯絡。實際上, 無論是斐羅派觀點還是克里安提斯派觀點, 都是將對休謨的認識論觀點的理解貫徹到對《自然宗教對話錄》的解讀中來。比如, 史密斯等人根據休謨的哲學懷疑論, 主張斐羅的宗教懷疑論代表了休謨的宗教立場, 克里安提斯派則根據休謨的自然信念理論論證克里安提斯才是休謨的代言人。儘管有些學者試圖拋開對休謨的哲學和宗教立場的探討, 僅僅著眼於對《自然宗教對話錄》的文字分析, 但這並不能夠阻斷對休謨宗教觀點的好奇和探究, 也不可能終結“誰是休謨的代言人”這一爭論。

那麼, 我們不妨回到對休謨哲學一般立場的考察上來。休謨的懷疑論在哲學史上振聾發聵, 對此我們毋庸贅言。自史密斯以來, 休謨哲學中的自然主義維度同樣得到了廣泛認可。(3) 如果我們認為休謨始終帶著其懷疑論的眼光來看待自然宗教, 那麼, 說斐羅是休謨的代言人無疑是恰當的;如果我們考慮到休謨的自然主義立場, 那麼主張潘斐留斯或克里安提斯代表了休謨的宗教立場也有一定的理論說服力。

在筆者看來, 儘管休謨在很多時候表現出極端懷疑論的觀點, 但這種極端懷疑論顯然遭受了自然主義的制約, 轉變為溫和懷疑論。例如, 他在提出對概然推理的懷疑之後馬上說道:“如果有人問我說, 我是否真心同意我所不憚其煩地以之教人的這個論證, 我是否是那些懷疑主義者之一, 主張一切都不確實, 而且我們對任何事情的判斷都沒有任何區別真偽的尺度;那麼我就會答覆說, 這個問題完全是多餘的, 而且不論我或任何人都不曾真心地並恆常地抱著這個意見。自然藉著一種絕對而不可控制的必然性, 不但決定我們要呼吸和感覺, 而且也決定我們要進行判斷。”(休謨, 2006:209) 因此, 休謨最終推崇一種溫和懷疑主義, 這種“較為和緩的懷疑主義或學院派的哲學是既可以經久而又可以有用的, 而且它有幾分是這個庇隆主義或過度的懷疑主義的結果;是後者的徹底懷疑有幾分被常識和反省所改正了以後的結果”(休謨, 2007:142) 。相應地, 如果我們承認在休謨哲學中存在溫和懷疑主義和自然主義的維度, 那麼我們也必然會注意到, 在《自然宗教對話錄》中同樣存在這兩個維度。

在《自然宗教對話錄》的開篇, 斐羅就表達了他的懷疑論立場, 對此, 克里安提斯批評斐羅為“詼諧者或嘲諷者”(休謨, 2001:12) , 並指出, “你自己的行為, 在每一情況之下, 都駁斥了你自己的原則”(休謨, 2001:12) 。很明顯, 如同其在認識論上那樣, 休謨在對自然宗教的探討上起初就貫徹了懷疑主義和自然主義的雙重立場。當克里安提斯提出宗教設計觀點時, 斐羅給出了各種批評。從論證角度來看, 克里安提斯顯然處於下風, 但除了經驗上的類比論證之外, 克里安提斯似乎還堅持一種更多的東西。例如, 他在對話的第3篇批評斐羅的懷疑主義時指出, 宗教設計論證不但不會被懷疑論所削弱, 反而因之更穩固。他說:“請你把眼睛考察一下, 把它解剖一下:細察它的結構和設計, 然後請告訴我, 根據你自己的感覺, 是不是有一個設計者的觀念以一種像感覺一樣的力量立即印入你的心中。”(休謨, 2001:31—32) 他在對話的第4篇的結尾處繼續說道:“天與地聯合著給予我們同樣的證明:整個自然界合唱著頌揚它的創造主的讚美歌;你一個人, 或者幾乎是一個人, 擾亂這個普遍的諧和。你提出玄奧的懷疑、強辯以及反駁:你問我, 什麼是這個原因的原因?我不知道;我不在乎;那與我無關。我發現了一個神;我就在此停住我的探究。”(休謨, 2001:41) 根據克里安提斯這些說法, 我們可以推斷, 他的宗教設計論引發了一種宗教情感和上帝存在的自然信念。正是在這個意義上, 克里安斯提才能夠心平氣和地承認, 他反駁不了斐羅的那些奇妙論證。

與此同時, 我們也需注意在對話中潘斐留斯所插入的對斐羅的觀察和描述。在第2篇對話中, 克里安提斯一經提出他的宗教設計論證, 斐羅就提出了反駁。潘斐留斯對此評論說:“斐羅用這種激動的態度發表意見, 在我看來, 一半是在開玩笑, 一半是認真的。”(休謨, 2001:26) 在克里安提斯用設計論證所帶來的宗教情感和信念來反駁斐羅的懷疑論時, 斐羅的反應是,“有點窘, 又有點惶惑。”(休謨, 2001:33) 斐羅的態度耐人尋味, 他並沒有對這種宗教情感作出反駁。更為重要的是, 在第10篇對話的結尾處, 斐羅坦白了他對設計感的認可。他說:“以前, 當我們辯論到關於理智或設計的自然的屬性時, 我需要所有我的懷疑主義的和形而上學的機智來逃脫你的掌握。在許多關於宇宙的看法, 以及關於宇宙的各部分的看法, 特別是在後者中, 最後因的美和適當性, 用如此不可抗拒的力量來打動我們, 使所有的反駁都顯得 (我相信它們實在是) 只是些強辯和詭辯。”(休謨, 2001:81)

因此, 在對話的第12篇, 當第美亞離場之後, 斐羅和克里安提斯進行了一場更為推心置腹的談話。斐羅一開始就說出了這樣一番話:“你知道, 不管我的談話如何隨便, 不管我如何愛好奇怪的論證, 其實沒有人在他的心中比我有更深的宗教感, 或者對於自然的不可解釋的設計和計謀或對於顯示於理性的神的存在, 給予更深的讚揚。”(休謨, 2001:94)

回顧休謨的認識論, 我們發現, 休謨在處理因果關係問題時, 區分了理性和自然兩個層面。從理性層面來看, 我們並不能根據演繹推理和經驗證明來解釋因果關係的必然性;從想象和自然層面來看, 我們卻出於習慣、本能而相信因果之間有一種必然性。休謨在處理自然宗教問題時, 顯然也區分了理性和自然兩種維度。根據理性分析, 宗教設計論證是成問題的, 這點已被斐羅的懷疑論所表明。但從對自然的觀察中所引發的宇宙設計感則是克里安提斯所最終捍衛的, 也是斐羅根本上並不打算否定的。

五、誰是休謨的代言人?

儘管斐羅和克里安提斯在宗教情感上殊途同歸, 但這並不意味著兩位朋友在一切問題上達成了一致。斐羅仍舊是一個溫和的宗教懷疑論者, 克里安提斯則仍舊是一個自然主義有神論者。克里安提斯偏重於強調宗教的有益性:宗教對道德的教化, 對心靈的慰藉, 等等。在他看來, 宗教不管怎麼壞, 都比根本沒有宗教要好。斐羅則對宗教所帶來的壞處更為敏感:宗教迷信、宗教狂熱、宗教虛偽等等所導致的黨爭、內亂、迫害及其他一切不良後果。因此, 他認為, 哲學上的懷疑才能有助於信仰上的健全和虔誠。

但我們同時也應注意到, 斐羅和克里安斯提的立場並不是根本對立的。毋寧說, 這裡存在著對宗教的一體兩面的認識。斐羅和克里安提斯都不是無神論者, 至少二人都持有宗教情感。克里安提斯更多地從自然的角度來論述宗教的必然性和必要性, 斐羅則在保留宗教情感的前提下, 從理性的角度來指出宗教論證的錯誤以及通俗宗教所帶來的各種弊病。如果我們承認這兩種立場對於一種健全的宗教觀來說都是必要的, 那麼, 結合休謨一以貫之的懷疑論和自然主義立場, 我們會說, 無論斐羅, 還是克里安提斯都應被看作是休謨的宗教代言人。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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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註釋

1 主要代表人物為史密斯 (cf。Smith ed。, 1947) , 毛斯納 (cf。Mossner, 1936:334-449) 和加斯金 (cf。Gaskin ed。, 1993:xxiii) 等人。

2 主要代表人物為亨德爾。他認為, 休謨借潘斐留斯之口表達了自己的立場, 後者最終贊同克里安斯提的觀點, 因此, 在這個意義上, 克里安斯提是休謨的主要代言人。(cf。Hendel, 1925)

3 有關史密斯的觀點可參見其本人的著作。(cf。Smith, 1941, The Philosophy of David Hume, Macmillan and Co。) 支援自然主義解讀的學者包括B。斯特德 (Barry Sroud) (參見巴里·斯特德著, 周曉亮譯:《休謨》, 山東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 , 毛斯納 (Mossner, 1980:129) 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