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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腥猶染舊羅裙|《聊齋志異 ·公孫九娘》背後的故事

作者:由 托腮少年趙德柱 發表于 易卦日期:2023-01-03

民間的走陰是什麼

《聊齋志異》是志怪小說的集大成之作,從某種程度來說,可以說代表了清代文言小說最高成就之一。而這當中最有意境的一篇當屬《公孫九娘》。

血腥猶染舊羅裙|《聊齋志異 ·公孫九娘》背後的故事

《公孫九娘》 並不複雜,寫書生萊陽生為甥女主婚,夜入鬼村,遇見公孫九娘,一見鍾情,相約成婚,終因人鬼殊途,生死分離的故事。

但就《公孫九娘》故事情節和結構來看,類似這種人鬼戀的題材在清代之前的古代文言小說中是相當常見。例如干寶《搜神記》裡,便有《盧充幽婚》、《駙馬都尉》《營陵道人》等。

像《駙馬都尉》中主人公辛道度和已經死去二十三年的秦女結為夫妻,但終究人鬼有別,幽會只持續三天,最後男主返回自己的故里。《營陵道人》裡男子就是因為太過思念亡妻,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

魏晉時期,這種小說套路尤其流行,這與當時魏晉以來門第閥閱推行有相當大的關係。

現實當中,普通士人是沒有資格與各種名門望族家的女兒結為伉儷,一旦在書裡利用人鬼戀這種形式,就打破了現實與幻想的邊界,一切就順理成章了。

細看魏晉時期的人鬼戀小說時,就會發現有一點,他們對於男性描述都極為簡略,這樣更容易讓讀者更有代入感,說白了,也是殘酷現實裡尋求精神寄託的一種方式

蒲松齡寫下《公孫九娘》的時候,大約是康熙元年,彼時他還年輕,21歲,已經考中秀才。

血腥猶染舊羅裙|《聊齋志異 ·公孫九娘》背後的故事

恰逢當時山東膠東地區正因為於七起義鬧得民不聊生,所以在故事開頭便交待了背景事件:

“於七一案,連坐被誅者,棲霞、萊陽兩縣最多“。

這次起義始於順治五年,中間屢有反覆,一直到康熙元年才鎮壓下去,共進行了十四年,其中鎮壓最殘酷的是順治十八年。除了對參與起義的人員進行屠殺之外,也有不少無辜人士受到株連。

“一日俘數百人,盡戮於演武場中。碧血滿地,白骨撐天”。

寥寥數字,便描述得相當血腥,一日屠戮數百人,這並不是文學誇張,而是相當詳實得還原了當時現場原貌,在民國編的《萊陽縣誌》裡就有記載:

“當大軍之初至也,有謂萊陽同惡者眾,欲悉誅之。賴知縣鄒知新力請於三大帥,保全甚多,然猶戮數百人。更索與七相交,凡通一剌者,皆下梟獄,亦數百家,三年始雪。今鋸齒山前,有村曰:“血濯亭”,省城南關有荒冢地曰:“棲萊裡”,殺戮之慘可知矣”。

緊接著就是:“上官慈悲,捐給棺木,濟城工肆,材木一空。以故伏刑東鬼,多葬南郊。“因為死人太多,當地的棺材都不夠用,後多埋葬於南郊,這亂葬崗叫“棲萊裡”,由此引出後續的故事。

”甲寅間,有萊陽生至稷下,有親友二三人,亦在誅數,因市楮帛,酹奠榛墟。就稅舍於下院之僧“。

《公孫九娘》的發生的時間是在甲寅年,距離那起慘絕人寰的悲劇已經過去了十三年。在後面故事當中,公孫九娘吟詩也可以從另一面佐證,“十年露冷楓林月“,時間線正由此而推算出來。

男主人公是一個來自萊陽的書生,萊陽、棲霞、牟平、文登這四地剛好是於七起義的發源地。當地百姓受害最為嚴重。

有記載說,順治十二年棲霞人口為7145丁,在於七之亂後,因戰亂而死,或逃亡的人數為3459丁,損失將近一半,可以說是經歷一場浩劫。而當時萊陽、威海等地,也飽受戰亂之苦。

男主來到濟南,他的幾個親友在這次事件當中慘遭不幸,順路就買了一些紙錢祭品之類的,來到了城南亂葬崗祭奠。隨後就在亂葬崗邊上的一座寺廟入住,故事就在這兒展開了。

隔天晚上,因於七案被殺已經變成鬼的老鄉朱生找到萊陽生,向他提了個要求。說是萊陽生的甥女和她父親也因此案而死,之前一起葬在此處。但她父親的靈柩被他侄兒遷走,只剩下甥女“寡居無耦”。

朱生對她暗生情愫,有意結為鬼夫妻,但甥女以沒有家長之命,拒過朱生多次。這次特意請萊陽生以舅舅身份作證,促成這樁婚事。

“生慮生人不能作鬼媒”

冥婚歷史在我國曆史可以說是悠久,至少最早可以往上追溯至周代,至今在部分地區仍然盛行。

正史裡第一次有冥婚的記載最典型的是曹操為愛子曹衝操辦冥婚的事例,曹衝早亡,曹操愛子心切,便想以邴原的女兒為配,欲求合葬。不料被邴原以不合禮制拒絕。一番周折之後,便用甄氏亡女與之合葬。

到隋唐盛世的時候,冥婚就從王公貴族之中流傳到百姓之中,已經蔚然成風。像唐中宗就是出中了名的愛當冥婚的媒人,主持過多次冥婚。李重潤在武則天時期被杖殺,唐中宗即位後,便下聘國子監丞裴粹之女為冥婚,與之合葬。韋后的弟弟韋洵死後,唐中宗也主持了他冥婚。韋后之弟韋泂的冥婚在唐中宗的支援下更為隆重。

到清代時候,冥婚已經發展出一套完整而又嚴謹的儀式。也應運而生出現了專門做冥媒的“鬼媒人”。

首先死者親屬長輩請人溝通,再由“鬼媒人”牽線搭橋,然後立設二座相併,各立小幡,行祭奠禮。禮畢後,如果二幡微動,則表明兩個死者有意,秉性相合。反之亦然,幡不動的話,說明其中有個不喜歡。

但是,一般天氣條件不錯的情況下,這幡必然會動,所以死人中不中意,還是看活人安排。

血腥猶染舊羅裙|《聊齋志異 ·公孫九娘》背後的故事

在《閱微草堂筆記·如是我聞》裡有一則鬼故事:

某人見到一男鬼年紀只有十六七歲,和另一個看起來七八十歲的女鬼一起倚肩嬉笑,很是親暱,後來才知原來是一對鬼夫婦。由此可見,年齡在鬼界冥婚面前也不是必選項。

甥女以這理由拒絕朱生,是符合當時冥界禮制,要不然這兩個鬼結合並不算數。

生固辭,問:“何之?”曰:“第行。”勉從與去。

朱生這裡的理由非常正當,所以萊陽生就算心裡是抗拒的,但是又不得不跟隨他走。

往北走了約一里路,就到了這個大約數百人的鬼村,這個村子叫“萊霞裡”。實際就是縣誌裡提到用來埋葬被殺百姓的亂葬崗“棲萊裡”,這兒的鬼,都是當時死的人。

在這裡,萊陽生見到了已經成鬼的甥女,與生前一樣白皙動人,忐忑不安的心就落了下來。“秀潔如生時,凝目含涕”,一人一鬼互道家事,憶及往昔,說著說著就都淚眼汪汪的。

對於這樁婚事,朱生死前是讀書之人,而甥女也是大家閨秀,門當戶對。做為舅舅的萊陽生沒理由反對,自然順水推舟當了這個見證人,便應允下來。

這兒要強調一下,中國傳統的鬼和西方的鬼還是有所不同,大抵在怨恨復仇之外,中國的鬼多了一分人情和世故。

人有百態,鬼有千種,除了要投胎轉世之外,許多鬼依舊留有活著的記憶和性情,甚至職業也是一樣,除了呆在鬼界,其他與活著的時候無異。

在明代《庚已編》裡載,那時有一姓吳的富商,死後一年多,隨其子回家,能幫他兒子買賣交易,討價還價,頗為在行。

據說,在鬼界也有妓院,在《半僧談鬼錄》裡說有一鬼,“自稱情樓,生為海上名花,死後冥官以夙孽未了,罰在冥途仍舊操賤業”。有鬼妓,那理所當然也就有鬼嫖客。

言次,一十七八女郎,從一青衣,遽掩入;瞥見生,轉身欲遁

朱生和甥女的婚事定下來。話才言畢,公孫九娘就推門而入,屬於萊陽生的愛情就來了。

九娘一見萊陽生,立馬轉頭就走,這兒的描述極妙。

血腥猶染舊羅裙|《聊齋志異 ·公孫九娘》背後的故事

在清代,就當時社會而言,家庭條件越好,越遵守“三從四德”這種倫理規則,上層女性的貞節觀念比普通百姓家的女性要強。

雖然說宋至清,對女性守婦道要求越來越高。但在實際上,作為普通人家的女性,也要承擔一部分勞動力,三從四德並沒多少實現的可能性。如果一旦亡夫,往往意味著失去經濟來源和生活支柱,所以對於貞節的把握並不如家庭優厚的女性那麼看重。所以這段描述,從側面體現了九娘是屬於官宦之家。

接著就透過甥女的介紹,得知九娘是舊仕宦之家的女兒,年才十七八,秀麗聰慧。萊陽生偷偷看了她一眼,笑時是“笑彎秋月”,害羞的時候“羞暈朝霞”,這八個字,活畫出九孃的鍾靈毓秀的神采,而且據甥女說,“且是女學士,詩詞俱大高。”

萊陽生對九娘,是一見傾心,“殊愛好之”。甥女也不傻,對於萊陽生的小心思可以說是秒懂,極力配合得表示要為之做媒,“請諸其母”,並約定五日後讓朱生相邀請萊陽生再來此鬼村和九娘成親。

五日後,在朱生的帶領下,萊陽生再次來到了鬼村,看到了已經和朱生成親的甥女,稍拉家常之後,便來到了公孫九孃的宅邸。公孫老夫人倒顯開明,不講究那麼多世俗禮制,直接擺酒席賀喜。

吃罷宴席,由丫鬟引路,入洞房,見到身著喜服的九娘。四目相對,此情悠長,於是攪動巫山雲雨。

初,九娘母子,原解赴都。至郡,母不堪困苦死,九娘亦自剄。

一番激情褪後,就到了賢者時間,人鬼都避不了的。九娘在枕上追述往事,哽咽不成眠,哭到悲處,便吟詩一首:

昔日羅裳化作塵,空將業果恨前身。十年露冷楓林月,此夜初逢畫閣春。

白楊風雨繞孤墳,誰想陽臺更作雲?忽啟鏤金箱裡看,血腥猶染舊羅裙。

從這段絕句而言,描寫了一個含冤屈死的悲恨,又有與愛人結合的歡愉,從愛情中獲得了慰籍,從悲至喜。新婚燕爾之際,又不忘生前深仇大恨,矢志刻骨銘心。可以說基本囊括了整篇文章的主基調。

按照正常來說,故事寫到這兒,本應該劃上美滿的句號,但是蒲松齡卻打破了其他人鬼戀的敘事套路,給了一個極不尋常的收尾。

九娘深知人鬼情陰陽兩相隔,終不能長久。萊陽生不宜久留鬼地,催他離開這兒。留有一個心願,是遷回故鄉,將來可以附葬在愛人墓旁,使百世有所依,就算是已經死後也有留念。然後,“以羅襪贈生,揮淚促別。”

為什麼要贈羅襪呢?從宋開始,女性的腳就具有了私密性和敏感性,使得有了一種曖昧的關係。由此流行的纏足風潮,就產生了要與弓鞋配套的襪子。

羅襪親足而不猥褻,藏而不露,給時人一種朦朧的遐想,像一些詩詞裡,羅襪不僅成為步態輕盈的象徵,也是已經發生過男女關係暗示。像李石在《出塞》中,就描寫了一個女子從睡夢中醒來,鞋子還沒穿上,就穿著襪子倚靠在欄杆邊上,極具挑逗意味。

而且在中國古代,女子出嫁便等於歸家。《詩經·桃夭》有云:“之子于歸,宜其家室。”·後來孔穎達疏:“女人……以夫為家,故謂嫁曰歸也。”

從這層上來理解,最後九孃的骨骸要與夫合葬,方才算得上真正圓滿。

血腥猶染舊羅裙|《聊齋志異 ·公孫九娘》背後的故事

但是萊陽生一時疏忽,“欲覓九娘之墓,則忘問志表”,在亂葬崗中,他沒辦法找到九孃的墳墓,遷其骨殖;“及夜復往,則千墳累累,竟迷村路,嘆恨而返“。

對於萊陽生的疏忽,九娘則是相當幽恨,“展視羅襪,著風寸斷,腐如灰燼”,就連唯一的遺物,也化為灰燼,蕩然無存,表明斷絕關係,不留念想。

過了半年,萊陽生還是無法從中釋懷,再回過頭來到“棲萊裡”,希冀能有所相遇。在這兒,他看到了一個極像了九孃的鬼。

這故事本來就是悽苦的,末又生出一種遺憾,最後,萊陽生和九娘在偶遇中拒相識,形同陌路,九娘則湮然滅矣,以更加悲劇的方式收場。

文章從“碧血滿地,白骨撐天”開頭,到以“墳兆萬接,迷目榛荒”的結尾,首尾呼應。

而最後結局的留白,使得全文顯得悽婉纏綿,更加耐人尋味。